第20章
要說張志立蠢材,他也不算太蠢。這段時間以來,林肖全情投入到工作中,加班到晚上是家常便飯,Marvin以為忙過這十來天林肖就可以去放心休假了,但張志立又差人來搞小動作,還規定了時間限制,Marvin也開始擔心林肖會累出病來。
Marvin每天上午到公司匆匆應卯,然後就直奔觀致博物館,盯着林肖工作。最開始Marvin還能及時接到秦助理打來的電話,後來連電話也不常接了,總是到晚上才回複。好在現在是拍賣行的淡季,并沒有什麽複雜的公事一定要Marvin親自處理。
修複辦公室裏,阿志和其他人對着這幅散氏盤拓片撇嘴。
“太髒了!”
“難道老外把它當竈王神像貼在了廚房?”
“瞎說,外國人又不吃炒菜!”
“你聞聞,一股油煙味呢!”
“啧啧!”
林肖的修複一組全員到齊,大家七嘴八舌的吐槽。
“好了,你們!”林肖制止衆人,然後說道:“先洗洗吧!”
散氏盤拓片的修複工作正式啓動。
“林老師,現在洗,恐怕洗完,這拓片也剩不下幾條了。”一名學生指着幾處卷邊說道。
李志一樂,搬出前輩模樣說道:“不懂了吧?”
“這幅拓片要粘合的地方太多,粘合劑含水,從背後濡濕到正面,會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到那時候再洗就洗不勻了。”
“李老師,你來。”學生把濕毛巾遞給李志。
李志不動聲色的把毛巾交到林肖手裏,說:“看看你林老師怎麽洗。”
林肖也不含糊,接過濕毛巾捏了捏,感覺溫度和含水量适中,就在拓片一角試着抹了一下,确認可以,才在拓片上方順着裂痕方向橫向抹了一道。拓片黑黃的程度立馬減弱,毛巾上變的髒污不堪。
“哇!”周圍幾人在拓片上按了按,驚到:“一片也沒掉耶,連動都沒動”
林肖解釋道:“髒污主要是灰塵和油漬混合,溫度合适的清水可以起到清潔作用。我聽說有一種刀工,可以把水豆腐雕刻成絲,這就是力道和精準度的考驗了。我們可以把整幅拓片看做三層,第一層是油污,第二層是墨,第三層是背襯。在下手時要把力道用在第一層,貼近第二層,但不傷到第三層。”
林肖講完,也覺得空講無用,不上手試驗,光靠講解是難以領會的。
“你來試一下。”林肖把毛巾翻個面,遞到一人手中。
那人看着林肖,有些猶豫。
李志說道:“怕什麽,工夫就怕練,練好了是自己的本事,誰也奪不走。”
那人還是猶豫。
林肖一笑,說:“傷了我來補。”
那人才接過毛巾,大膽上手去試。衆人紛紛圍攏過來,在林肖的指導下進行試煉。
這樣連洗過三輪,也到了下午。Marvin不允許林肖加班,林肖有些不高興。他并不知道張志立在背後動的手腳,所以心急一周的時間期限。Marvin也不解釋。他不想讓林肖知道這些糟污的事情。
看林肖面有不快,Marvin故意找話題說道:“最近怎麽沒見世媛過來?”
往常提起活潑可愛的黎世媛,林肖總是會流露出笑容的。而今天林肖只是淡淡的說:“世媛最近忙着搬家。”
“哦?”Marvin揚起眉毛,像是對這件事毫不知情。
他不動聲色還好,越是這樣裝作一臉無知的樣子,反倒讓林肖起疑。
“因為譚嘉琳搬走了,世媛負擔不了房租。”
“哦,是這樣啊。” Marvin還在演。
林肖忍不住偏頭看了他一眼。
“譚嘉琳去美國念書,你不知道?”
發覺林肖口氣愈發不對勁,Marvin感到背後爬起一層冷汗,和襯衫黏在一起。他忍不住扭動一下,心想:總是這樣怕林肖,這毛病到什麽時候才能改。不過這件事他的确心虛,譚嘉琳确實是被他“流放”到美國去的,因為那個莫須有的懷孕事件。那件事他之所以會中招,說到底也是因為怕林肖,哎。
“哎。。。” Marvin嘆氣。
“你就。。。專心工作,其他的事情不要多想。” Marvin說的含含糊糊。
“秀年。”林肖眼見Marvin似乎十分為難的樣子,便也不強追問下去。
聽見林肖喊他名字,Marvin心一下子就軟了,差點想如實招供。幾經掙紮,他才想到新的話題。
“等你忙完這段,陪我去紐約好麽?”
“去紐約?”林肖疑道。
“是。。。我。。。紐約的半島酒店有優待券,我們去消費掉,省的浪費。”
林肖噗嗤一樂,“為了一張優待券,跑到紐約去住酒店?”
“是啊,家大業大,應該要節儉啊!” Marvin越說越離譜。
林肖對Marvin的歪理向來不反感,饒有興致的問道:“什麽時候去啊?”
“下周末吧。”
“下周末。。。”林肖一向心無旁骛,但還不至于忘記自己的生日。沒想到Marvin如此用心。
沉默了片刻,林肖主動拍拍Marvin的手。
“好。”他說。
接下來,散氏盤拓片的修複工作進入重要階段。
修複工作室裏,拓片被反過來鋪在臺面上,林肖和李志一群人圍在一起。前些天專注于制作粘合劑,也就是熬漿糊的阿洪也擠在其中。
“你說說,為什麽選擇絹絲來粘?”
“薄!”阿洪幹脆利落的答道,引得衆人一樂。
林肖遞給他一摞絹絲碎片,讓他找出紋理相近的來。這幅拓片從沒有經過修補,要黏貼的地方多的數不勝數。
阿洪拿着放大鏡,有些委屈的道:“我一個人啊?會看到頭暈的。”
李志在他腦袋上鑿個暴栗,“你還是看得少,看多了就不暈了。”
“莊莊,阿城,你們和阿洪一起看,給你們半小時時間。”
看太久确實是會看暈,這個跟人的生理結構有關,跟練習多少沒有關系。所以林肖囑咐另外兩人去幫阿洪。
“膠水調好了嗎?”
“好了。”有人把插着一杆毛筆的罐子遞給林肖。
“比例多少?”
“百分之二。”
林肖用指尖搓了一點膠水,想了想,說道:“調成百分之一吧,這拓片從沒修補過,先從最低的試起,不行再加高。”
林肖用手掌輕輕拂過拓片背面,這裏即将貼上數百個絹絲細條,然後再貼上命紙,背紙,再上牆,補勻墨色,才能算大功告成。
即使這幅散氏盤拓片并不能算多麽貴重,但在林肖眼裏是和珍品一樣同等對待的。更何況它适時出現,讓他能在帶教工作尾聲的時候和組員們一同進行一次完整的實操,便不由得對它更多憐惜。
單是這貼絹絲的修補工作,進行了三天才結束。
因為整個過程林肖要一直彎着腰趴在臺面上貼補,搞得Marvin特別心痛。這一點,在和來探班的Joyce不謀而合。
Joyce看了一會兒就起身到外面的辦公室喝茶。
Marvin跟過去調侃道:“這就心疼啦?放心,男人的腰,不會輕易折斷的!”
“去你的,滿口胡言亂語!”Joyce楞他一眼。
“是是是,我胡言亂語。” Marvin告饒。
“對了,林肖馬上要過生日了,今年這個生日有點敏感。。。”Joyce說起正事。
“嗯,我知道,我打算和林肖去紐約過。”
“要去紐約?”
那是林舟過世的地方,也是在33歲的年紀。林肖即将迎來他的33歲生日。
“怎麽,怕什麽?” Marvin雙手抱胸,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呵呵。。。你确實不錯。”Joyce笑了。
“那當然,學姐的眼光什麽時候錯過。” Marvin意指他自己,也指李志。
Joyce卻想起了第三人。
“我聽陳衛說,他想帶林肖回臺中過,那裏是他老家,風景很不錯。”
“陳衛?”Marvin呵呵一笑。
“他也就是想想想,讓他一個人回老家好好想想去吧!”
“啧!你說話客氣點,陳衛好歹是林肖的學長。”
“我要不是看在他和林肖有同窗之誼,我見他一次打他一次!”
Marvin想到每次到了醫院都看見陳衛只能在一旁做無用功,氣就不打一處來。
“你這人,怎麽這麽暴力!”Joyce皺眉,很是不滿。
“哎。。。我也就是嘴上暴力了,又不能真動手。”
原來Marvin的動手另有其意。
“你真是。。。”Joyce反應過來,被氣到發笑。
博林拍賣行內,秦助理找到方經理,要他到會議室去一趟。
兩人到了會議室,陸經理已和另外一人在等候。
“什麽事?”方經理坐下,說道。
公司內沒有Marvin主持大局的時候,一般是資歷最老的陸經理主內,方經理主外,秦助理從中協調。
陸經理說:“有些情況。”
他指指一旁,于是被陸經理指着的這位穿黑色短袖衫的健壯青年向大家彙報。他本身負責庫房安保工作,庫房在博林辦公樓的地下室,保全一向周全。對于特別貴重的拍賣品,寄賣方如果自己有能力,會雇傭第三方專業安保機構、或者是金庫來保管,拍賣期間的安保費用由博林支出。如果拍賣品不甚名貴,或寄賣方沒有條件,才會放置到博林的庫房保管。現在春拍剛過,庫房裏并沒有存放特別貴重的東西。
這位安保主管向大家彙報:前天有一名安保人員提出辭職,他當時口頭應允,要他今天到公司辦理離職手續,但此人昨天未到崗,今天也沒有到公司來辦手續。聯系他的家人也未果,據認識的人說他到國外旅行去了。
“這是突然了點,也不符合公司規定。”方經理說道。
“他經濟情況不算好,突然去國外旅行有些不合常理。而且他提出辭職的前一天是他負責值夜。”安保主管繼續說道。
“哦?”方經理面色凝重起來。
“庫房有檢查過嗎?”
“已經檢查過了。閉路電視沒有異常,出入登記齊全,沒有人帶入和帶出任何東西。庫房保管的物品也沒有被動過的痕跡。”
秦助理道:“也許是中了獎券,發財了,所以辭職?”
秦助理這句玩笑才算戳中了幾人的要害。
怕的就是安保人員得來不義之財,做了違背公司的事情。可并沒有物品遺失。
“我倒想起一件事。”方經理說道。
“之前財務跟我說,去報稅的時候被稅署的人攪了烏龍,他們拿到的名錄比我們實際上報的多出了十幾樣,是按照我們春拍剛啓動時造的名冊。”
“這名冊是公開的。”陸經理說:“會不會是我們的財務自己搞錯了。”
“沒有這種可能。”方經理很肯定。
“那後來怎麽處理的?”
“後來稅署的課長出來道歉,我們按正常流程完成了報稅。因為財務的主管和稅署的另一個課長是遠親,我還讓他出面安排了聚餐,據他說确實是烏龍而已。”
陸經理沉聲道:“這兩件事擺在一起就有些問題了。”
方經理點頭,對秦助理說:“打給老板。”
電話接通,Marvin正在去往“好呷鋪子的路上”,他匆匆聽完,也覺得兩件事之間似有蹊跷。但是分開看,稅署方面已經完成正常報稅,而且博林的賬目是禁得住查的,這點他不擔心。至于庫房方面,那裏面現在存的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就算一把火燒了,他也賠得起。
所以他囑咐三人在公司留心後續是否還有異常情況,除此之外,都等他從美國回來再詳查。
林肖趁着Marvin外出,給學長陳衛回了個電話。
陳衛說了半晌,才把話說到周末林肖的生日上。
“學長,對不住,我周末要到美國去。”
“和Marvin?”陳衛倒沒有特別驚訝。
“嗯。”
“其實。。。Joyce已經告訴我了。”原來陳衛已經知道。
“對不起,學長。”林肖聽着陳衛有些落寞的聲音,滿含歉意。
“沒事的。我想。。。我想。。。”
“嗯,學長,你說。”
“你既然決定。。。我想你可以。。。呵。。。”陳衛開始語無倫次。
“我知道這個時間很敏感,我想你從美國回來後,住院一段時間,既然你已經決定。。。開始新的生活,我想你首先應該把時間用在治療上,總要。。。總要找出原因來。”
“嗯。我已經和博物館請辭,回來後,我去找你。”
“好的,等你回來。”
晚上,Marvin和林肖帶六哥到公園散步。兩人各懷心事,沒有像往常那樣交談。
散氏盤拓片的修複進入到最後階段。
書畫修複組一組,只有一半人可以稱得上真正有美術功底,林肖并沒有系統學習過美術,基于趨向盡善盡美的考慮,他把補色的工作交給了自小學習過書法的阿城。
“這拓片大約是清中晚期的,我們館裏存的最早的墨也是民國時候的了。”
李志從庫房領料回來,向林肖彙報。
林肖想了想,忽然笑了。
“我知道哪裏有清中期的墨,你到文房展區去要。”
“去硯臺上摳啊?”李志撇嘴。
“肯定有碎片的,李主管一定存着,我們也用不了多少。”
“我。。。我不去!”
文房展區的李主管是出了名的嘴嚴手緊。
“哈。。。你叫師叔陪你去。”
“那我還是自己去吧!”李志撇着嘴出門讨墨去了。
過了快一個小時,才帶着一副苦兮兮的表情返回工作室。
“吶!”他把手裏的小塑膠袋打開,“只讨來這麽點,那李主管真的是小!氣!”
“你辛苦了。”林肖笑着接過來。
“阿城,要省着用哦!”
衆人屏氣凝神,看着阿城在百年前的拓片上輕輕描下一筆又一筆。一旁阿洪雖然只是旁觀,也忍不住提了一口氣。暗自下決心要把書法學習起來。
林肖察覺到阿洪的情緒,笑着說:“想學篆書啦?”
“哎。。。”阿洪像認命似的點點頭。
“越看越覺得迷人。”
“這草篆粗看覺得字跡潦草又笨重,但是看久了就覺得古樸可愛。”阿城提着氣,接口說道。
“別顯擺了,畫歪了就打你屁股!”
“哈哈!”林肖和阿志直起腰,被兩個年輕人逗得樂不可支。
至此,林肖方才感覺到帶教工作初有所成。堅守到現在的這一組年輕人,有時活潑好動,有時膽小謹慎,但在學習上從不馬虎。如今相對有天分的幾個人也各自找到了自己擅長和喜愛的方向,同時也找到了不斷學習的動力。還有師弟阿志在。是可以放心了。
最後,到了裝裱階段。
忙碌了近一周時間,大家都對這幅散氏盤拓片産生了感情。莊莊把整幅拓片小心提起來,對着燈光,看那背後貼的密密麻麻的細絹絲,仿佛潛游在池塘的小蝌蚪,輕盈、靈動。
在清水的浸潤下,拓片再次變得柔軟,貼上一層命紙,小心趕出氣泡,等到結合穩定,再貼上背紙。接着“上牆”,林肖拿着半幹的毛巾,壓過一遍又一遍。等到水分揮發殆盡,再經歷細心裝裱,終于大功告成。
林肖把修複完成的散氏盤拓片向衆人展示。
這才真的是,卷放自如,晃動無聲。
整幅拓片呈淺棕色,卷面整潔,再不複當初污濁的模樣。細看上面的草篆,一個個錯落有致,渾然天成。确如阿城所說,是活潑有趣又不至輕佻,重而不鈍,彎而不弱,字字玑珠,實在古樸可愛!
“大家都在,我還有一件事要跟大家說。”
林肖認真看着每一個人的臉,說道:
“明天,我就不再到館裏來上班了,以後我們小組,由阿志負責。”
“啊?”衆人事先已知道林肖有工作調整的計劃,然而時間還是過得太快。
李志被任命組長,級別上是有向上調整,但他臉上絲毫沒有喜色。他低着頭,盯着臺面不說話。
“林老師,不要走嘛!”
“是啊是啊!”
大家紛紛挽留林肖。
林肖努力保持微笑,說:“我知道,修複工作大多時候很枯燥,我也是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平時的練習,都是為工作時打的基礎,度過這個階段就會好很多。還要。。。還要給自己找一些愛好,比如打籃球、騎車、彈琴。。。要學會适度放松。”
“林老師。。。”阿城眼眶裏泛出淚光。
“你們每個人都很優秀。為了将這些老古董傳承下去。。。”林肖略微哽咽一下,“對不住,阿志,我又說到傳承。”
“和大家共事這些年,過的很愉快,是我的榮幸。”
“謝謝大家。”
說完,林肖向衆人鞠躬。
大家連忙扶起他。
李志說:“我可不像林老師這麽好說話,你們以後要加倍努力,被我抓到誰偷懶我就打誰的屁股!”
被他這麽一攪和,衆人才終于逼退眼眶裏即将湧出的淚水,大家圍攏過來,互相擁抱在一起。
林肖對自己說,觀致,再見了。
天色漸暗,路燈次第亮起。林肖靠在副駕,閉着眼睛,看上去十分疲倦。
無論一場戲劇怎樣精彩,最終也有謝幕的時候。好在林肖感到落寞時,還有自己陪在他身旁。Marvin心裏想着,輕輕握住林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