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今天是一周工作日裏的最後一天,這幫朝九晚五的辦公室打工仔放了工,身體疲憊,心情卻是輕松愉快。什麽勾心鬥角、溜須拍馬等鑽營一類的事情通通都不再想,談論的皆是去哪裏吃飯逛街等消遣的樂事。
此刻電梯門前三五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士正是談到興致高昂,不時發出一陣咯咯的笑聲。不遠處幾位西裝革履的男青年也陸續向電梯走來,大家都是在同家公司服務,彼此熟識,于是互相打着招呼。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一位衣着考究的男士從電梯中走出。
“Marvin,下午好!”女士們紛紛主動打起招呼。
被叫做Marvin的這位略微點點頭,面帶微笑從花叢中走過,未做片刻停留。迎面而來的幾位男青年也向他打招呼,其中一位報告:“老板,秦助理在辦公室等您。”
“知道了。”
Marvin抖抖手裏的西裝,從口袋中取出卡片,接着聽見“滴滴”兩聲,亮晶晶的玻璃大門打開,他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
目送着老板身後的玻璃大門合上,電梯前的男男女女才紛紛鑽進電梯轎廂,開始了叽叽喳喳的八卦。
“老板為什麽不喜歡我們叫他老板啊?”提出這個問題的女士顯然是新入公司不久。
一位男青年很快給了她答案。
“因為老板喜歡和女孩子交朋友啊。”
電梯裏随即一片歡笑。
“Marvin這個時候不是應該在澳洲度假嗎?”剛才提問的女士繼續發問。
“不是說他一入冬都在澳洲度假,不到夏天不回來嗎?現在已經一月了,他怎麽還在臺北?”
“今年春拍是我們公司第一次作為主要主辦方,老板當然會重視一些。”前面稱呼Marvin為老板的男青年解釋道。
“本來機票都訂好了,又改簽,昨天叫我退票了。”
“老板都這麽重視,我們也要努力呢!”這位不斷發問的女士捏緊小拳頭認真的說。
電梯裏的各位看她如此舉動,靜默了一秒之後忽然爆發出歡快的笑聲。
“是啦是啦,你周末可要養足精神,我們這裏閑的時候閑死,忙的時候忙死,到時候可要仰仗你多多幫忙啦。”
“哎喲Echo,你太壞啦,會把小女生吓跑的!”
“有人打抱不平啦!”
大家笑作一團。
被調侃的這位女士自然明白這裏面沒有惡意,只不過是同事間的玩笑,面上紅一紅,很快又加入了大家的交談中。
他們所服務的博林拍賣公司既是一家頗有年份的拍賣行,同時也算是同行業中的後起之秀。博林拍賣公司原屬于某集團的下屬子公司,和集團業務毫不相幹,這幾年Marvin接手之後才逐年做大,在同業中越來越有影響力。
公司中年輕人占的比重大,薪水在同行業屬于上游,老板有能力又年輕,因此在這裏工作,氛圍是很不錯的。
此時已在公司裏的Marvin又通過指紋識別系統進入了兩道門,才算到了自己辦公室的範圍內。
一位短頭發的中年男子小跑過來,伸手要接過Marvin手裏的西裝外套。
Marvin并未将外套遞到他手裏。
“秦,對方還有打電話過來嗎?”
Marvin在國外生活過許多年,總是喜歡這樣稱呼自己的助理。
秦助理把手垂在褲縫兩側,微微垂下頭,老實的回答道:
“下午來了三個電話,一直在催合同的事,被我搪塞過去了。您和劉先生見面順利嗎?和我們預想的有沒有… …”
不待他說完,Marvin搖搖頭。
“沒有什麽有價值的信息。怎麽,接待室裏有人?”
他忽然看到斜前方的房間裏有一個人影。
秦助理站直身體也往那個方向看去。
“是的”,他答道:“是觀致博物館那邊推薦的一位專家,存疑最大的那幅別業圖,您之前交代的,要找一位新人。”
“我的意思是與這行打交道少的新人,不是真的新人。呃… …”Marvin摸摸下巴,“不是指一個年輕的人。”
“呵呵… …”秦助理似乎并不擔心老板生氣,他已經在集團服務十幾年,清楚Marvin的脾氣,他解釋道:“這位專家确實看起來年輕,但是業務水平是很厲害的,根據我的調查,他極少接觸對外事務,和我們這行沒有打過交道。”
“這樣啊”,Marvin站直身體,松動一下脖頸的肌肉。一下午毫無意義的會談不亞于跑一場馬拉松。
秦助理馬上給予反饋。
“咖啡?”
Marvin點點頭。
秦助理即刻執行。四十歲中年男人的微胖身材,小跑起來依然很麻利。
Marvin看着他遠走的背影忽然輕輕笑了起來。雖然沒有過多的交流,但是秦助理總是能夠體貼的捕捉到他內心所想,對于堅持向外公讨了秦助理一起到拍賣行來的這個決定,他很滿意。
想完這些,他向接待室門口走了兩步,看見了這位年輕專家清晰的背影。
移動的白板架已經被他鋪上了古圖,此刻他正微微弓着身子,手執放大鏡,緩慢而仔細的看着,并未發覺已經有人走到了門口。
冬日的夕陽大大方方的從落地窗裏投射進來,年代久遠的別業圖,穩重而安靜的年輕學者,組成了一副新的畫面。
古老的中國藝術,總是自帶神秘光環,除了技術層面的雕琢,往往要講究一種意境,Marvin有點不想打破這幅畫面,他感受到此刻就頗有一種意境,仿佛置身一座空曠的劇院,夕陽好似追光燈打在舞臺上,年輕而專注的藝術家正沉浸在光影裏默默獨舞,此時此刻的任何聲響對他都将是一種亵渎。這種感受讓Marvin在自己的公司裏第一次生出局促之感。
這位年輕專家将手中的放大鏡緩緩移到了右側,臉也稍微側過來一些。他是沒有戴眼鏡的,眉骨稍稍突出,這樣的線條增強了他的面部輪廓,茂密的頭發被草草的攏到腦後,顯得随意而溫馴。
Marvin原想這位年輕專家怕是個書呆子類型,居然又不是,這讓他忍不住多生出一分好奇,于是又走近前幾步,對方仍然沉浸在工作中,毫無察覺。
Marvin本身對字畫古玩并沒有太濃厚的興趣,公司的本質對他來說就是經營。于是他只好将目光集中在畫前之人的身上,仔細對着這位年輕專家觀察起來。
深灰色毛衫裏翻出來的襯衣領子整潔挺括,卡其色的褲子沒有皺褶一塵不染,普普通通的穿着,勝在年輕底子好,應該也有定期運動,身材适中,并沒有沉浸在辦公室裏那種人的瘦弱感。
總之,這位年輕專家和Marvin印象裏在博物館工作的老學究是截然不同的。
“Marvin,你的咖啡。”秦助理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年輕專家聞聲轉過身來,看到兩步開外站着的Marvin,臉上有稍稍驚訝。而後聲音倒是如常的開口道:“不好意思,秦助理,這位是?”
“Marvin。我是博林拍賣行的負責人。”Marvin主動答道并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林肖。”年輕專家十分謙和,騰出右手和Marvin握手示意。
“你好,林。”
和林肖握過手,Marvin轉身接過咖啡,再回過身來對林肖比了個請的手勢。
“啊… …謝謝… …”
“老板,林專家不喝咖啡。”
“是的。”林肖有些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那麽,紅茶?”
“不用了… …”林肖剛剛從工作中回過神來,話說多了幾句便顯出有些不自然,于是友好的笑了笑說:“周圍不要有液體比較好。”
他說的是實情,但此刻不免有些尴尬。
Marvin聳聳眉,将咖啡還到秦助理手中,秦助理識趣的轉身走開了。
“呃… …我的意思是… …”
“沒有關系”,Marvin打斷他說道:“是我打擾到你了。”
林肖的微笑逐漸變得有些尴尬了,停了那麽幾秒鐘,他才說道:“那麽我繼續… …”
“你覺得… …”
兩人居然是同時開口,聲音打架,只好又同時笑起來。
林肖笑的時候,嘴角兩旁上下都會出現一個火柴頭大小的梨渦,這使他很适合微笑。
而Marvin自小海外長大,他的标準笑容是露出一排光潔的牙齒,笑起來給人感覺十分開朗。不過一旦收起笑容,便容易給人嚴肅的感覺。Marvin的實際身高超過一百八十,平日經常到健身房報道,加上管理公司以來積威甚深,對人說話總免不了有些許壓迫感。但是現在兩人面對面站着,身量相當,又是初次見面,是而誰也不好意思再主動說話了。
林肖将手裏的放大鏡轉了轉,Marvin再次比了個請的手勢,自己坐到一旁的沙發上去,繼續保持安靜。
于是林肖重啓方才的工作。
兩分鐘過後,之前那種局促的感覺又出現了。Marvin不由自主的松了松領帶,發出布料摩擦的細微聲響。
林肖并沒有回頭,說道:“剛才想問什麽?”
“哦。”Marvin放下手,說道:“你覺得這幅圖的年份屬實嗎?”
林肖聞言站直身體,對Marvin微笑着點了點頭。
“已經可以确定了嗎?”
“可以确定。”
“那怎麽還看這麽久?”
“因為這并非唐寅原作。只是… …”林肖頓了頓,說:“不确定是明代的哪一位仿者。”
“我可以肯定這是贗品,但它也是古物,而且很有可能是一位名家成名前的仿作,筆觸俊逸秀拔,頗得唐寅精髓。品相完整,保存的非常好,尺寸這麽大… …”林肖說着又打量着這幅圖,“我不知道它的市場價值如何,但也是值得收藏的珍品。”
“可以落實是哪位名家所仿嗎?”Marvin自然是更加關心它的價值空間。
“我今天給不了你答案,需要比對。”
“那麽你可以把它帶回去比對,周一我再派人去取,可以嗎?”
“沒問題。”林肖不假思索的點點頭,“這是幅值得認真對待的好作品。”
Marvin站起來,兩人再次握手,發覺林肖的手稍稍有些涼。
“現在可以請你去我的辦公室喝杯熱茶嗎?”Marvin很體貼的提議道。
“謝謝,我不喝咖啡和茶… …主要是不喝含kafeiyin的飲料。”林肖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釋道。
“哦?還這麽年輕就這樣講究?”Marvin揚起眉毛。
“我… …”林肖突然很不自然的吸了一口氣。
“不好意思,我想先告辭了… …我有點… …”
“你不舒服?”
“恩,有點。”林肖點下頭,雙眉皺起,看來真的很不舒服。
Marvin還沒有松開握着的手,便用另一只手去摸褲袋裏的手提電話。
“哪裏不舒服?有備用藥嗎?”
林肖搖搖頭,看到Marvin手裏的電話,說道:“麻煩你,幫我打8780 ***3… …仁愛醫院心髒中心… …”
Marvin正輸入號碼,聽到心髒中心,立刻明白林肖的問題不簡單,便接口道:“仁愛醫院離這裏并不遠,我送你過去。”
“不了… …我現在… …不适合移動… …”
Marvin便清楚這可能是林肖的老毛病了,于是快速播出電話,報知具體位置和情況。講畢,又輕聲對林肖說:“扶你坐下來,可以嗎?”
“嗯… …”林肖借着Marvin的手,挪到沙發前,緩緩的坐了下去。
不适似乎加重了。林肖右手搭在沙發的扶手上,漸漸握緊,左手撐在心髒位置,呼吸顯得吃力。
“你… …你放松一些… …”
Marvin此刻不敢大聲說話,看林肖十分辛苦,忍不住坐在他旁邊,輕輕的扶着他的身子向後,讓他靠在自己的手臂上。
林肖也努力調整着呼吸,把身體重量慢慢向後放,有幾秒鐘仿佛得到了緩解,旋即又加重。胸前的起伏越來越深,一呼一吸都很費力。
Marvin看着林肖的臉慢慢失去血色,浮出一層薄薄的汗,忽然沒頭腦的說道:“林,你不會死在我辦公室裏吧?”
林肖聽了忍不住一笑,“我覺得,不會吧… …你應該… …沒這麽倒黴… …”
“哈!我看你應該也沒這麽倒黴… …”
“我想… …是的… …”
林肖看起來雖然很辛苦,但是情緒并沒有特別緊張,Marvin稍稍放心一些,又給秦助理打電話,囑咐他接應救護人員。拍賣行的庫房雖然不在公司本部,但是每天都有少數寄賣品存在公司裏,安保是很嚴格的。
十二分鐘後,Marvin聽到腳步聲從外傳來。
“來的挺迅速,應該打給醫院替他們做表彰… …”Marvin把目光從手表上撤回來,向林肖說笑道。
“嗯… …”林肖心裏很明白Marvin的善意,只是痛楚加倍,他沒辦法回答什麽。
秦助理帶着四位救護人員進到房間,他們幫林肖做完檢查,帶上氧氣面罩,扶着他在擔架上躺平。
林肖的身體驟然從Marvin手上離開,這讓他覺得手臂上空落落的,連忙抓過自己的外套,走過去蓋在林肖的身上。
林肖此刻不能說話,輕輕的眨了一下眼睛,Marvin忍不住去握住林肖的手。
“家屬?”救護人員其中一位發問。
“這裏。”Marvin很自然的應道。
說完這句,忽然感到手中林肖的手也握了一下。那感覺很特別,仿佛體內最柔軟的部分被握住,留下淺淺的印記。
不過此刻任何感覺都不容細想。
“秦,你可以下班了。”Marvin一邊跟着往外走,一邊頭也不回的吩咐道。
“啊… …是… …”可憐秦助理服侍Marvin多年,也沒有遇到過今天這樣的突發狀況,他忽然在想如果自己病倒了,不知道Marvin會否關切的把外套蓋在自己身上?不不不!秦助理搖搖頭,心道:怎麽自己咒自己,呸呸呸!
留下秦助理,Marvin跟着救護車一路風馳電掣來到了仁愛醫院心髒中心。
路途中林肖因為用藥的關系意識開始模糊,Marvin并不知情,還以為到達醫院以後恐怕要簽署病危之類的文件,然而進入醫院後并沒有人來索要他的簽字,于是他便沒那麽緊張了。
看着林肖被安置在搶救床位上,醫生以及護理人員在他的身邊忙忙碌碌,連接起各種儀器。Marvin走到對面坐下來,醫護人員進進出出,隔離的簾子并沒有拉起來,他剛好可以看到搶救間的全貌。
一名護士将剛才蓋在林肖身上的外套拿來還給Marvin,Marvin随意将它疊在膝蓋上,右手手肘墊在外套上,把手攤開來。剛才這只手握着林肖的手,他當時感覺到了輕微的回應。
“是,是林肖,您要不要過來… …好的好的!”
Marvin聽到剛才那位護士打電話中提到了林肖的名字,于是重新集中精神注視着搶救間的情況。
幾分鐘後,一行三位醫生進入到搶救間,為首的應該是一位資歷較深的醫師,身材瘦高,戴一副金屬邊眼睛,顯得斯文且專業。
“陳主任,您來了。”有人向他打招呼。
“恩。”這位陳主任說道:“報告呢?”邊說邊接過病歷,對比着儀器跳動的數字翻看着,很快開出了新的處方。
“陳主任,病人一周前用過… …是不是考慮更換別的… …”
“沒關系,5mg以內不存在劑量疊加的問題。”
“好的。”
醫囑陸續開出并被執行。
連接在林肖身上的儀器,最開始幾項紅色的數值陸續變成綠色,機器也不再發出警報聲。
Marvin這樣的外行,也明白林肖的情況應該穩定住了,心裏徹底安定下來,扔下外套朝搶救間走過去。
“把氧氣面罩拆掉,他現在不需要這麽高濃度的氧氣了。”陳主任繼續吩咐道,然後伸手打開床頭的制氧機,“這樣剛剛好。”
“林肖,醒一醒。”陳主任俯下身輕輕說道。
啊,看來他們認識。Marvin忽然止住腳步,心想,或許是一直由他接診的吧。Marvin腳步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走過去。
林肖不久便清醒過來,慢慢睜開眼睛,稍顯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
“這麽想念學長?”陳主任笑着說道。
“呵… …學長… …”林肖叫了一聲學長。
是這樣的關系啊。Marvin心中想道。他已走到近前,發現自己站得位置很尴尬,只能看到林肖半個身子,便不由自主的聳聳眉毛。
“你最近難得這麽乖,上個月才來看過學長兩次,今天又來。”
“可能最近太忙,以後我會注意的… …”
“我認為這和你忙不忙沒有關系,不過… …”陳主任接過來助手遞上的病歷,簽署了名字後繼續說道:“我上次和你說的檢查,必須要做。有創的也要做。”
“能不能… …”林肖想要抗議。
“不聽學長的話嗎?”陳主任忽然假裝板起臉。
Marvin發現這位陳主任嚴肅起來,确實挺有學長的威嚴。
“我會考慮… …”不知道為什麽,林肖仍然不想同意,搪塞着說道。
“這是一定的,也是必要的,需要做的考慮,我都會替你考慮好。”陳主任不容許林肖再推搪。
“月底儀器安裝調試完畢,第一個拿你開刀。在學校的時候學長對你有沒有特別照顧?”
“有… …”
“那你現在要不要關照學長?”
“我… …好吧… …”林肖終于無奈的妥協。
Marvin看到這裏,忽然想到今天才是第一和林肖見面,此刻還站在這裏似乎也沒有必要,好人好事做完,應該功成身退了。于是便悄悄退出人群,拾起外套,搭計程車離開了仁愛醫院。
林肖應付完學長,這才向身邊的護士問道:“剛才和我一起的人呢?”
護士向外看了看,回道:“可能已經走了吧,需要幫你聯系他嗎?”
林肖想了想,并沒有Marvin的聯系方式,也沒有必要耽誤他這麽久,只好改日再去道謝吧。
陳主任向身邊的助手交代完後續事宜,回過來問道:“在說什麽?”
“沒什麽。”
“那今晚住這裏,明天再走好嗎?”
“能不能… …”林肖又要抗議。
“就這麽定了。”陳主任絲毫不給林肖抗議的空間。
強勢的打斷林肖的話,陳主任忽然又和緩下來,拍了拍林肖的手。
“就一晚。”
“好吧。”林肖無奈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