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謝望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的時候,何從陪他一起出了門。
謝望還沉浸在剛剛的談話裏,神情有幾分恍惚,看着何從冷硬的側臉,遲疑道:“我想冒昧問一下......”
何從腳步一頓,轉過身面對着他,神色從容冷厲:“我知道你想問什麽。小山的母親是我的繼母,所以我們長得不是很像,何況他更像他媽媽一點。”
謝望怔了一下:“怪不得......”他苦笑道,“北山的性格和你們真的大相徑庭。”
提及晁北山,何從神色柔和了許多,罕見地露出一點笑意:“是,他一直像個孩子。”他低聲補充道,“這段時間你的案子可以轉給我做,等你回來我們再交接。”
“好。”謝望深吸一口氣,真情實感地說道,“謝謝。”
何從搖搖頭:“只要小山開開心心的,我們做什麽都可以。”他深深地看了謝望一眼,說不清是什麽情緒,“只可惜,他的快樂不掌握在我們手裏。”
謝望抿着嘴唇,垂下眼睛,睫毛輕輕顫了顫,沒說話。
第二天中午,謝望就登上了飛機。從國內出發,在新西伯利亞轉機,在十五個小時候才到達索契。從機場搭班車,颠颠簸簸又是幾個小時,才終于來到目的地紅波利亞納雪山。謝望背着行李從車上跳下來,積雪有十幾公分高,一踩就嘎吱嘎吱地響。他頂着寒風把手套戴上,牙齒冷得打哆嗦,一步一個腳印地跟着地圖走。
巍峨連綿的雪山就在不遠處,頂着皚皚白雪在山峰上,陡峭險峻。另一面卻是綠草地,泾渭分明的界線把雪山生生劈開,一面春暖花開,一面銀裝素裹,宛如童話世界。路邊綿亘着挺拔的雪松,枝葉捧着雪,風一吹就簌簌落下來,搖曳生姿。日光很曬,湛藍的天上點綴了幾點雲,一眼望過去,盡頭坐落着小村莊。
大約走了十幾分鐘,謝望就找到了照片上的木屋。頂上刷了紅漆,屋頂坡度很緩,托着白雪,宛若戴了個絨帽,窗戶上墜着幾個小玩偶,襯着深藍色的窗戶沿、黃色的門框,像個玩具房。屋裏面開着燈,暖黃色的燈光透過窗戶傾瀉出來,影影綽綽落在雪上,如金沙流淌。
謝望擡起手,猶豫了幾下才敲上去,“咚咚咚”,把寂靜打破了。
門裏傳來一個聲音,說的是俄語,謝望聽不懂,便沒搭話。過了一會兒傳來腳步聲,門閥從裏面被拉開,吱啦一聲門打開了,探出一個腦袋。
謝望看清那人是誰時,瞳孔驟縮,呼吸陡然重了。
謝望本以為自己可以控制住,先好好打個招呼的,但他太過高估自己了。他幾乎是立刻甩開自己背上的背包,踮起腳捧着晁北山的臉親上去。他發瘋似地摩挲晁北山的皮膚,眼神在他眉眼上流連,舌頭兇猛地侵入對方口中,纏着他的唇舌不放。他太想他了,像是在沙漠裏走了三天三夜才看見水一樣,饑渴地攫取屬于晁北山的一切,失去理智。
晁北山見到他的第一眼就一副要哭了的表情,被強吻了也不掙紮,有點兒懵,眨眼的時候睫毛掃到了謝望的臉。他的鼻子被撞疼了,雙手已經放在了謝望的肩膀上,可就是下不去手把他推開。謝望的臉是冰的,嘴唇是冰的,鼻尖是冰的,捧着他的手也是冰的。他的心上人在漫天大雪裏走過來親吻他,晁北山沒辦法拒絕,他做不到。
謝望吻他吻得失了神志,幾乎不想放開他,晁北山快要喘不過氣,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脆生生的女聲:“Что ты делаешь?”
謝望這才想起來不是晁北山一個人在這兒,吓得趕緊松了手,蹭了蹭嘴唇站好。晁北山側身讓他進來,謝望終于看見女人的臉——張揚肆意的漂亮。典型的俄羅斯女人,身材高挑、氣質拔群,眉骨高且眼窩深,鼻子挺直,像刀削一般,嘴唇上抹着正紅色的口紅,豔麗極了。晁北山撓了撓頭,不好意思地介紹道:“我媽媽,加莉娜。”他又用俄語對着女人說了句話,指了指謝望。
謝望連忙用英語打招呼,加莉娜十分熱情,頗有興致地圍着謝望轉,看得他不知所措。她英語很好,開口就是純正的美音,講話語速很快,饒是謝望偶爾有幾個單詞沒聽懂。但他知道加莉娜在調侃他,總之說來說去都是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一會兒誇謝望好看,一會兒說晁北山天天念着他,聽了一會兒晁北山都有點兒受不了,低聲求饒道:“媽媽......”
加莉娜懂他的意思,一挑眉,照了照鏡子說道:“算了,我要出門了,你們聊吧。”她裏面穿了一條性感的紅色裙子,外面套上羽絨服,關上門轉身走了。
屋裏重新安靜下來。房間角落裏有個壁爐,木柴被火燒得噼裏啪啦,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謝望發熱的腦袋已經冷靜下來了,面對着晁北山,有些尴尬。他像是被剛剛的一把大火燒盡了沖動和勇氣,一時之間竟不敢再上前一步。晁北山和他面對面站着,也顯得手足無措,只是眼神一直沒從謝望身上離開,安靜地搓了搓手。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謝望笑了笑,溫聲說:“你先說。”
晁北山吸了吸鼻子,用那雙幹淨的眼睛瞅着他。他穿着一件很厚重的棉衣,頭上戴着氈帽,與電視裏那些老毛子的形象無差,黑黢黢的眼睛被額發遮了一些,像一只笨熊。謝望被他看得心裏發燙,又低聲催促了一次:“說話呀。”
晁北山捏了捏耳垂,那是他思考時習慣性的小動作,鼓起勇氣開口道:“你......”他眨了眨眼睛,似乎又臨時變了話題,軟軟地問道,“你冷不冷啊。”
屋裏其實很暖和,謝望早就不冷了。但他吞下了差點脫口而出的實話,攤開雙手輕聲道:“冷的。”
晁北山低頭看着他的手,頓了兩秒才把他的手裹進自己溫熱的掌心裏。謝望天生體寒,哪怕是夏天手腳都是冰的,晁北山卻不知道,只當他一路走過來凍得不輕,攏着謝望的手湊到自己嘴邊,認真地哈了哈氣。哈完還是覺得謝望手涼,微微低下頭,把謝望的雙手按在自己脖子兩側,捏了捏他的指骨,小聲說道:“哥哥,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謝望冰涼的手緊貼着晁北山滾燙的側頸,這才覺得真實地觸碰到了他,三個月的思念具象到此刻,心裏才終于安定下來。他沒打算瞞着晁北山,如實說道:“我見到你爸爸和你哥哥了。”
“我就知道。”晁北山嘟囔着,“每次跟我視頻電話,都要說我看起來很難過。我媽媽還在旁邊添油加醋,說我過的不好。”
謝望溫和地看着他,忍不住問道:“那北山,你過得好嗎?”
謝望怕他說過得好,也怕他說過得不好。患得患失的心态讓他幾乎有些害怕聽見答案,害怕晁北山其實根本不需要他。謝望把生活過成黑白色,他離不開晁北山,只能企盼着晁北山也離不開他。
晁北山避開了他的目光,眼尾泛紅,聲音頓時哽咽了:“不好,一點都不好。”他帶着哭腔說,“我覺得我快要死掉了。”
“對不起。”謝望抱緊了他,眼眶濕了,“北山,對不起。”
晁北山又在掉眼淚了。其實他已經不怎麽哭了,這三個月裏,除了第一個月總是哭哭啼啼的,後來他都忍住了。他飛到俄羅斯,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離謝望遠遠的,好阻止自己憋不住去找他。可只要一見到謝望,他的眼睛就留不住淚,他努力不想讓謝望看見自己幼稚的一面,可是無一例外都以失敗告終。晁北山懷疑謝望是上天派來奉命收集他的眼淚的,要不然自己怎麽會這麽沒用呢。
“怎麽會這樣呢......”晁北山邊哭邊小聲抱怨着,“跟哥哥在一起也難過,不在一起更難過,我該怎麽辦啊。”
謝望抱着他,和他心跳共震、悲喜相通。他幾乎也要落下淚來,第一次嘗到喜歡的滋味,與此同時又第一次飽受思念的折磨,謝望累積了幾個月的欲望像氣球一樣在此刻炸裂開了。那種欲望不是性欲,是單純地對着晁北山這個人的渴望,他想碰他,想抱他,想親他,想和他什麽都不想肩并肩待在一起。他自私的行徑結下惡果,讓全心全意喜歡他的人受了傷害、惶恐不安,讓自己經歷分別、求而不得,他吃盡了苦頭,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是我的錯。”謝望說,“全是我的錯。”
洗完澡,他們并肩躺在床上,蓋着一個被子,腳抵着腳面對面說悄悄話。晁北山大概是在這邊待得久了,臉上暈着兩坨不明顯的紅色,看起來傻裏傻氣的。謝望摸了摸他的頭發,像哄小孩子一樣問他:“在這裏每天在做什麽呢?”
“我在滑雪場做兼職教練。”晁北山說話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盯謝望的嘴唇,他想親他,“其他時候都在想你。”他說完有些害羞地笑了笑,“也不對,做兼職的時候,也很想你。”
謝望把腦袋靠近了些,直到兩人額頭撞在一起:“我聽你爸爸說,你在酗酒。”
晁北山有點兒慌神,磕磕巴巴地辯解道:“沒、沒有酗酒,只是每天會喝一點。”
謝望問他:“一點是多少?”
晁北山咋舌,他天生不擅長撒謊,被謝望看着更說不出假話,垂頭喪氣地承認道:“......半斤伏特加。”
謝望既生氣又心疼,不想說重話卻忍不住罵他:“身體不要了啊?”他總算明白晁北山喪到什麽地步,才能驚動何遠和何從主動找上門來,“有沒有不舒服?”
“沒有,我酒量很好,喝不醉的。”晁北山揉了揉眼睛,小聲說,“我好想喝醉,喝醉的時候沒那麽想你。”
謝望的心都被晁北山揪在了手裏,酸澀得半晌說不出話來。歸根到底還是他謝望造的孽,只好啞聲道:“以後不準喝了。”
晁北山點頭,讨好地笑了笑。
謝望親了親他的鼻尖:“想我怎麽還不理我呢?給你發微信不回,電話也不接。”
“我不敢回,也不敢接。”晁北山懊惱地說,“你第一次給我發消息,我就抱着手機看了一整天。我哥說我不争氣,氣得要沒收我手機,我想着這樣也挺好,就給他了。”他用腿輕輕蹭了蹭謝望的,神情落寞,“哥哥,我很沒用的,只要接了你的電話,聽見你的聲音,我一定又會去找你的。”
謝望聲音很緊:“那就來找我啊。”
“其實我找過。”晁北山偷偷觀察謝望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我還想了個理由,找你幫我打官司。可我跟着我哥一進律所就看見那個許律師,我就跑了。”
謝望覺得好笑:“什麽官司?”
晁北山臉陡然紅了,梗着脖子不說話。謝望本來只是随口一問,沒想到他是這個反應,倒真的起了好奇心。他湊過去含着晁北山的嘴唇,誘哄道:“告訴我嘛。”
晁北山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雙頰耳根全是紅的,低聲坦白:“我想說有人拿我的東西不還給我了。”
謝望沒懂這有什麽值得臉紅的:“然後呢?”
晁北山害臊地把臉埋進枕頭裏,悶悶地說道:“然後你就會問我是什麽東西,我就說,謝律師把我的心拿走啦。”他悄悄露出一只眼睛,虛張聲勢地兇道,“你別笑我!我爸和我哥都笑話過了,說我特別土!”
謝望哪笑得出來,心口窩都被咬了個豁,又痛又暖。他眼底有濕意,強顏歡笑道:“不笑話你。”謝望怕自己真的撐不住掉眼淚,連忙轉了個話題,“對了,你為什麽不姓何,姓晁啊?”
“因為我爸爸讓我跟我媽媽姓。”晁北山說,“我媽媽自己取了中文名。”
謝望驚訝:“自己選的姓晁?”
“對,從百家姓裏随便指的。”晁北山笑了,“名字是谷歌的,你猜叫什麽?”
“什麽?”
晁北山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晁秀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