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珩兒生辰
第78章 珩兒生辰
過了三日,祝雁停又跟蕭莨提了一句,出府去西大街上,将給珩兒定做好的衣裳取回來。
火紅色的小襖上繡着威風凜凜的老虎頭,還有成套的虎頭帽和虎頭鞋,紅燦燦的看着就喜慶,馬上要入冬了,珩兒正好可以穿。
他今日出門得晚,回來時已至晌午,珩兒剛念完書從書齋那邊過來,正與祝雁停在院子裏碰上。
祝雁停笑着走過去,在珩兒身前蹲下,取出那虎頭帽,用手指撐着在小孩面前晃了晃:“好看麽?送給珩兒的。”
小孩的目光從虎頭帽子挪到祝雁停臉上,噘嘴道:“珩兒四歲了,才不要戴這個。”
祝雁停嘴角的笑滞了一瞬:“……不喜歡麽?”
“三堂叔公家的弟弟才戴這個。”
前幾日蕭家一個旁支家中的小孫子辦周歲,珩兒被蕭榮帶去吃宴席,他可沒忘了那還只會流着口水傻笑的小弟弟,腦袋上戴的就是這個。
看到兒子眼中隐約的嫌棄,祝雁停頓時有些讪然,低了聲音:“是爹爹的錯,爹爹忘了,珩兒都這般大了。”
他總是下意識的,将他的珩兒當做當年那個還時時被他抱在懷裏,黏着他會沖他笑的小嬰孩,可一眨眼,四年都已經過去了。
“這是我的生辰禮物麽?”珩兒卻又突然問他。
祝雁停點點頭:“明日便是珩兒的生辰,珩兒若是不喜歡這個,爹爹再給你買別的。”
珩兒伸出手:“給我。”
祝雁停一愣,趕忙将帽子遞給他,衣裳和鞋子則交給了他身側的嬷嬷。
珩兒揪着帽子,小聲說了句“謝謝”,進去裏頭。
Advertisement
祝雁停回神沒忍住笑,起身跟了進去。
蕭莨看到珩兒手裏的帽子,沒說什麽,直接吩咐人傳膳。
珩兒将帽子遞給嬷嬷,輕輕拍了拍,很小聲但認真地與嬷嬷叮囑:“不要弄丢弄髒了噢。”
依舊是蕭莨與珩兒用膳,祝雁停站在一旁給他們布菜,這麽一段時日下來,他已十分清楚珩兒的口味和喜好,但不敢縱着他,每樣菜都會給他夾一些,就怕他會挑食。
今日珩兒收了自己的生辰禮,祝雁停心中高興,滿心滿眼都是兒子,幾乎是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布菜盛湯,細致溫柔至極。
一直默不作聲地蕭莨忽然道:“你去吃飯吧,這裏不用你了。”
祝雁停一怔,下意識道:“……你們還未吃完。”
“下去吧。”蕭莨的神色冷淡。
祝雁停只得放下筷子,退了下去。
珩兒見狀悶聲問蕭莨:“他為什麽不能跟我們一塊用膳?”
安靜好一陣,蕭莨才道:“食不言,不要說話。”
“噢。”
用過午膳,珩兒去了後頭屋子裏歇息,蕭莨坐在案前,手下是空白的紙,他提着筆,深思一番,落下第一筆。
祝雁停在一旁給他磨墨,蕭莨寫的東西并未避着他,稍一擡眼就能看到。
他正在拟下月特開恩科的考題。
如今北邊各州都剛從動蕩中平息過來,正是用人之時,尤其是這聖京城裏,被祝鶴鳴和章順天禍害了這麽久,朝中官員死的死、逃的逃,蕭莨進來京中後又以各種由頭處置了一批人,如今各處衙門人手都不齊,連六部尚書都只剩下兩個,亟需新人填補,此時開恩科正正合宜,且可借此安撫招攬天下讀書人。
這回的恩科并不只面向北邊這幾州和蜀地,南邊那些戰亂地帶的舉子,只要能設法過來聖京,同樣能參加考試。
開恩科的聖旨雖是以小皇帝的名義發下的,但考題俱為蕭莨所出,且最後殿試的主考官也是他,這一批取中的進士将不再是天子門生,而是攝政承王的座下學生。
要改朝換代,強兵勇将固然重要,文人的筆杆子亦不容小觑,眼下蕭莨最需要的便是收攏人心。
禮部的官員已經在外頭候了快有一個時辰,蕭莨終于落下最後一筆,将題紙卷起,用紅綢綁上,再用蜂蠟将之封入木匣中,由禮部官員送去貢院保存,直到開考當日一個時辰前才會拆封。
擱下筆,蕭莨的神色中已浸染上疲憊,他靠向身後座椅中,輕閉起雙眼。
祝雁停小聲問他:“你是不是頭疼?要不我幫你按一按吧?”
蕭莨不出聲,面上神态未有半分變化,始終未睜開眼,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祝雁停便當他是聽到且默許了,走去他身後,幫他取下頭上玉冠,松了發髻,手指插進他濃密的黑發間,輕輕揉按。
蕭莨忽地扣住祝雁停手腕,将他從身後攥至了自己面前,睜開眼,冷淡漆黑的雙瞳盯着他問:“你給珩兒買的生辰禮是什麽?”
祝雁停堪堪回神:“一身秋冬日穿的衣裳,紅色的,繡了虎頭,還有帽和鞋,讨個喜慶。”
“之前幾年做什麽去了?”
祝雁停啞然,澀聲道:“我有給他送過長命鎖……”
“那兩歲時、三歲時的呢?”
“我……”
“當日珩兒早産,你從榻上摔下,是否是故意的?”
祝雁停驟然睜大雙眼。
蕭莨的眼中是一片冷意,祝雁停下意識地解釋:“不是,真的不是,那是意外,真的只是意外……”
他從未想過,蕭莨竟會懷疑他故意設計早産,不惜以珩兒的性命逼他就範。
可生産之時他說了什麽?祝雁停渾渾噩噩地想起,他确實說過,若是蕭莨不肯幫他,他便要帶着腹中孩子一起死。
蕭莨盯着他的眸色幾變,終是松了手:“滾吧,明日珩兒的生辰宴,你不用出現了。”
祝雁停木愣愣地看着他,見他神情淡漠,已決意如此,心知自己說什麽都不會有用,紅着眼睛低了頭,啞聲道:“……好。”
翌日,一大早天還未亮,珩兒就醒了。
他記得,今日是自己的生辰,玒哥哥說今日會有很多人給他送禮物,笨蛋爹爹送的新衣裳就擺在床頭,他才不稀罕。
珩兒這幾年一直随軍,每逢生辰,蕭莨都只是叫人給他煮上幾個紅雞蛋和一碗長壽面,他也吃不了多少,都是意思意思嘗上一口。如今回了京,倒是正兒八經地辦了個生辰宴,但他年歲還小,不好大肆操辦,就只請了蕭家自家族人。
嬷嬷伺候珩兒更衣,小孩望着那團火紅色,猶猶豫豫道:“嬷嬷,我想穿那個。”
“世子,您穿那個,只怕王爺看到了不高興。”嬷嬷小聲提醒他。
“為什麽呀?”
老嬷嬷嘆道:“王爺不許那位參加您的生辰宴,您還是別再惹得王爺不快了。”
珩兒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從床上跳下去,衣裳都未穿整齊就往外頭跑,一衆下人吓了一跳,匆忙追上去。
小孩跑得快,出了院子迎面撞上蕭莨才停下。
見他衣衫不整鞋都沒穿,跑得滿面通紅,蕭莨當下沉了臉:“這是做什麽?”
追出來的下人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請罪。
珩兒氣呼呼道:“為什麽我的生辰宴不讓他參加!我就要他來!”
蕭莨的面色更冷:“你要他來?他以什麽身份參加你的生辰宴?”
“他是珩兒爹爹!”
“若是爹爹與父親你只能選一個呢?”
小孩愣住。
那雙與祝雁停分外相似的眼睛裏逐漸蓄上了眼淚,蕭莨看着心中煩躁,低呵道:“不許再亂跑,回去屋裏,将衣裳換了。”
珩兒擡手抹了把眼睛,整個人都蔫了,低着頭不想再說話,蕭莨彎腰單手将人抱起,回去院子裏。
之後那一整日,小孩都不怎麽高興,在人前也堆不起個笑臉來,衛氏心疼孫子,找他身邊的嬷嬷一問便知道了事情緣由,又不知當說什麽好,只能将珩兒叫來自個身邊,小聲哄勸他:“你父親也不想這樣,你別怨他……”
珩兒委屈問道:“父親和爹爹為什麽要吵架,爹爹說他知道錯了,他跟珩兒道歉了,父親為什麽還是不讓珩兒見爹爹?”
衛氏揉了揉孫子的腦袋,嘆氣道:“你還小,不懂這些,長大了就明白了。”
祝雁停狠得下心三年對珩兒不聞不問,蕭莨恨他怨他并無錯,珩兒這麽小的孩子割舍不了對親生爹爹天然的親近,他也沒有錯。
解鈴還須系鈴人,旁的人說再多,都無用。
入夜,熱鬧了一整日的國公府逐漸清靜下來,珩兒收的生辰禮堆了一屋子,他卻連看一眼的興致都無,踮着腳站在窗戶前發呆半天,跑回桌邊從桌上盤子裏摸了兩個紅雞蛋,藏進懷裏,轉身就往外頭走。
祝雁停這一整日都坐在偏院庭中的枯樹下發呆,白日裏隐約能聽到前頭傳來的熱鬧動靜,又似只是他的錯覺。
樹上的枯枝抖了抖,一只黑鴿停在了樹梢上。
那兩個下人先前就已被他打發去了後院,庭中沒有別的人,祝雁停一招手,黑鴿便落到了他身側,祝雁停将它系在腿上的字條取下,上頭只有兩個字。
考題。
祝雁停的眸色沉下。
祝顯德問他要考題,意圖不言而喻,題目一旦洩露,放榜之後再撺掇煽動那些落第考生大鬧一場,今次的恩科就徹底砸了,到時候蕭莨籠絡仕林學子的目的沒達到,一個處理不好,他的名譽都得大受牽連。
蕭莨棄文從武,如今手握重兵,挾天子令諸侯,在那些讀書人那裏的名聲本就不好了,若是這回又出了事,日後哪怕小皇帝親手寫下禪位诏書,只怕都有千千萬萬的人,尤其是那些迂腐文人,要對他口誅筆伐。
将字條捏進掌心裏,祝雁停正深思時,珩兒的聲音忽地在背後響起:“你怎麽坐在這裏啊?”
身側的黑鴿陡然飛回了枯枝上,隐在夜色裏看不清蹤跡。
祝雁停驚訝轉頭,便見珩兒站在院門口,正猶猶豫豫地望着他。
祝雁停回神,起身迎過去,聲音都有些打顫:“珩兒,你怎麽來了?”
小孩哼哼唧唧道:“我睡不着,就跑出來了。”
祝雁停彎腰将孩子抱起,珩兒別扭地扭了一下,沒再掙紮,由着他抱進了屋中去。
将兒子放上榻,祝雁停有些手足無措,他這裏連招待小孩的點心都沒有。
珩兒問他:“你為什麽不去參加我的生辰宴?”
祝雁停低聲解釋:“對不起珩兒,我今日有事,不是故意不去的。”
“哼,明明是父親不讓你去,你為什麽說謊啊。”
祝雁停一怔,趕忙替蕭莨說好話:“他有他的道理,你別怪他。”
珩兒不再說了,從懷裏摸出那兩個紅雞蛋,塞給祝雁停:“我請你吃的。”
祝雁停的眼眶微紅,在小孩身側坐下,剝開了一個蛋,掰成兩半,分給珩兒:“我們一起吃,一人半個,這個夜裏吃多了在腹中不好克化,半個就夠了。”
小孩雙手捧着雞蛋咬了一小口,又問祝雁停:“上回你給珩兒買的點心好好吃,和祖母那裏的李嬷嬷做的一樣好吃,可是祖母、父親都不讓珩兒多吃,你還能給珩兒買麽?”
祝雁停忍不住笑,這小饞貓原來是犯饞了:“可以是可以,等下回我再出府,一定給你買,但你祖母、父親也是為你好,甜食吃多了牙齒會壞掉。”
“噢。”
院中,蕭莨立在牆邊,望着那間點着了燈的屋子裏,映在窗紙上一大一小的影子,眉目沉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珩兒身旁伺候的下人俱都低着頭,大氣都不敢多喘,先前珩兒非說要來這裏,他們無法只得送他來了,想起白日的事情,又怕蕭莨知道了會怪罪,去與他禀報了一聲,結果蕭莨卻親自過來了。
庭中的枯樹上抖落一片落葉,蕭莨擡眼望去,目光落到樹頂的梢上,微微一頓,眸色更冷。
珩兒慢條斯理地将半個雞蛋吃完,祝雁停又喂他喝了口熱水,小孩拍拍肚子,從榻上跳下去:“我要回去了,你別告訴別人我來這裏了噢,父親知道了會生氣的。”
“嗯。”祝雁停笑着點頭,牽着珩兒的手将他送出屋外,剛一出門,笑容便僵在了嘴角。
看到蕭莨,珩兒吓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下,又在蕭莨的目光注視下低下頭去,慢慢走去了他身邊。
祝雁停怕他又責罵孩子,想要解釋,蕭莨已牽起珩兒,轉身離開。
祝雁停跟上一步,急道:“你別罵他……”
蕭莨冷冷回頭看他一眼,祝雁停心下一慌,目光掠過庭院中的那棵枯樹,脫口而出:“你知道我見過什麽人做過什麽,你故意讓我看考題,又讓那只黑鴿飛進來,你要我怎麽做?”
見蕭莨不答,祝雁停又道:“你若只想處置了勤王,現在就可以派兵去他府上,我可以做人證,你若是想放長線釣大魚,我便将我今日看到的告訴他。”
蕭莨的眸光微動,像是在評估祝雁停話中的可信度。
“你說什麽,我都去做。”
“套出他背後之人,……你好自為之。”
直到腳步聲漸遠,庭院之中重新恢複阒寂無聲,祝雁停才擡頭,望着月下牆角處悄然綻放開的秋花,終于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