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花有意
第6章 落花有意
翌日,端陽節正日,皇帝與民同樂,禦臨北海太液池賞龍舟賽。
落日時分,湖上人聲鼎沸,水面映着晚霞,湖光塔影,遠山如黛水如煙。此情此景,便是一貫懶怠的皇帝都難得興致高昂,仿佛他治下正值盛世,處處繁華喧嚣,叫他開懷至極,不時撫掌大笑,賞賜不斷。
祝雁停吃了兩口點心、喝了小半盞茶站起身,祝鶴鳴看他一眼:“去哪裏?”
“這裏沒什麽意思,我到處走走。”
“叫人跟着,別走太遠。”
祝雁停微颔首,從人群中退出,下了觀景臺。
沿着湖岸信步往前走,熱鬧逐漸遠去,夏日寂靜,耳畔唯有偶然拂過的風動聲,祝雁停歇下腳步,擡眼望向前方,目光落到某一處,停住。
阿清順着他的視線望過去,略有疑惑,随即了然,前頭高處的亭臺裏,那位蕭家的二郎君正獨自一人飲茶,身影看着,似乎過于寂寥了些。
祝雁停不錯眼地看了他許久,提步上前。
聽到腳步聲,蕭莨微微側目,看清來人,怔了怔。
祝雁停含笑注視着他:“蕭大人,我能坐這裏嗎?”
蕭莨回神,輕點頭,祝雁停在他身旁坐下,蕭莨給他倒了杯茶,祝雁停的目光滑過蕭莨線條分明的側臉,唇角上揚:“蕭大人不去觀景臺随侍陛下左右,怎一個人躲這裏偷閑?”
蕭莨目視前方,淡聲道:“你看前邊景致,是不是比在觀景臺上看要好上許多?”
祝雁停擡眼望去,這頭沒有人聲喧鬧,湖光山色隐在袅袅煙雲間,倒是有幾分脫離塵世的意境。
祝雁停輕笑:“果真不錯,蕭大人選的好地方,榮小郎君說蕭大人你只喜鑽研匠事,原來也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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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莨不答,凝視着遠方,眸色中隐約有些許落寞。
祝雁停低下眼,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輕啜一口茶。
倆人安靜坐了許久,一聲悶雷過後,落雨了,細細縷縷的雨水順着亭臺廊檐而下,連成一片雨簾,将亭內亭外隔成兩處。
祝雁停喃喃出聲:“先頭天色還好好的,怎麽這雨好端端的說下就下了。”
空氣裏彌漫着雨水的潮濕之氣,夾雜着淡淡花草清香,蕭莨神情微動,終于偏頭看向祝雁停:“你還不回去嗎?”
祝雁停眼睫翕動,笑望着他:“我沒有傘啊。”
蕭莨将擱在腳邊的竹傘遞與他:“你拿去吧。”
祝雁停沒肯收:“蕭大人身旁連個跟着的人都沒有,傘給了我,你打算冒雨回去嗎?”
“等雨停我再走。”
祝雁停只是笑:“那我也等雨停再走啊。”
僵持片刻後,蕭莨将傘收回,淡道:“這雨應當很快就停了。”
他的話果真應驗,夏季雨水來得快去得也快,不消兩刻雲消雨歇,又是彩霞滿天。
祝雁停放下茶杯,咂了咂嘴:“總喝茶也沒什麽意思,不如叫人上壺酒來,我與蕭大人共飲兩杯可好?”
蕭莨不動聲色地看着他:“昨日宮宴,郎君還沒喝夠嗎?”
四目相對,祝雁停的眼中隐有促狹之意:“蕭大人,昨日我一直喝的是果酒,喝再多都無事,陛下賜下的雄黃酒也只嘗了一口,倒是蕭大人,一副借酒澆愁之态,後頭果真就醉了,還是榮小郎君将你扶回去的,你可還記得?”
憶起昨日之事,蕭莨的眸光微動:“昨日,……多謝。”
“蕭大人是說那個香囊嗎?你昨日已與我道過謝了,後頭蕭大人回去可還有頭疼?夜裏睡得安穩嗎?”祝雁停笑語盈盈,關切之意溢于言表。
蕭莨點點頭:“尚好,多謝郎君關切。”
“我說了,不必再提謝字,”祝雁停輕嘆,“蕭大人可還願意再陪我喝兩杯?”
蕭莨沒再拒絕,祝雁停讓阿清去讨來酒,茶杯換成酒杯,清冽酒香随着自壺裏淌出的酒水蔓延開。
祝雁停舉杯,眸中帶笑,蕭莨望着他,頓了頓,舉杯同飲。
半壺酒下肚,蕭莨原本略顯冷峻的眉目逐漸緩和,眼中的愁緒卻似更濃,見他又要倒酒,祝雁停按住酒壺,低聲勸道:“蕭大人,說好了兩杯,再多便不要喝了。”
蕭莨擡眸,漆黑雙瞳一瞬不瞬地看着祝雁停,祝雁停與他微微一笑:“再喝你又要醉了,你總不能要我将你扶回去吧?”
“不會。”蕭莨聲音低啞,顯是情緒低落,并未将祝雁停的玩笑之語放在心上。
安靜對視片刻,祝雁停到底讓了一步,松開手。
看着蕭莨再次将酒杯送至唇邊,祝雁停躊躇問他:“你……有心事嗎?是因為那柳家郎君?”
蕭莨一怔,眸色黯下,祝雁停嘆道:“果真如此。”
蕭莨放下酒杯,沉默半晌,低喃:“我與他……我倆自幼指腹為婚,原本今年底之前便會完婚,如今他家裏出了事,事情還是因蕭家而起,我卻束手無策,他父親砍頭、全家流放,我在外辦差一無所知,直到前幾日歸京,才被告知。”
祝雁停輕聲安慰他:“好歹他保住了性命,人還在,日後總還有再相見的時候。”
“……終歸是承國公府欠了柳家的。”
“話不能這麽說,”祝雁停不贊同道,“柳知府确實貪墨了,并非冤枉了他,只是不湊巧,碰上西北戰事失利,要他做替罪羊的是陛下和朝廷,與蕭家無關。”
蕭莨微微搖頭:“若當日我在京中……”
他本是工部營繕司的主事,先頭一直負責北海別宮的修繕重建,幾月之前上頭一道調令将他調去都水司,後頭便被派出京勘察河道,直到前兩日歸京,才知曉這些時日以來發生的事情。
家裏人瞞着他是擔心他在外頭出什麽事,蕭莨卻很難不去想,若是當日他沒有離京,事情是不是還有轉圜餘地。
只是如今再提這些,也只是枉然。
蕭莨終究沒再說下去,神色愈發落寞。祝雁停捏着酒杯,目視蕭莨,眼中情緒叫人看不分明:“蕭大人與柳郎君,當真情深義重。”
蕭莨的聲音更低,滿是苦澀:“他不信我,為何不願求助于我,為何……要先退了婚。”
祝雁停垂眸,沒有讓蕭莨看到他眼中轉瞬即逝的晦暗。
亭外的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落起,洗刷着亭瓦飛檐,祝雁停起身,駐足在雨簾之前,伸出手,不知打哪來的石榴花瓣順着雨水而下,落進他的掌心裏。
被雨水沖刷過的花色嬌豔欲滴,又脆弱得仿佛一捏就碎,祝雁停怔怔看了許久,笑問已走到身旁來的蕭莨:“情愛這東西,是否也如同這石榴花一樣,既昳麗又脆弱,繁華過後轉瞬便會凋零?”
蕭莨的視線落到他掌心的花瓣上,瞳孔微縮,未有接腔,只與祝雁停道:“走吧,我送你回觀景臺那邊。”
祝雁停一揮手,花瓣順勢而下,飄然落地,碾進塵土裏。
蕭莨望了一眼,移開目光。
祝雁停吩咐阿清:“你先過去,與兄長說一聲。”
阿清領命,冒雨而去,蕭莨撐開傘,與祝雁停并肩走入漫天煙雨中。
山水連天、暮雨千家,寂靜的湖畔小徑上只聞落雨聲。
倆人一路無言,祝雁停每每側目,看到的亦只有蕭莨冷寂的半邊眉眼。
幾番話到嘴邊,最終化作一聲無聲嘆息。
行到半路,阿清去而複返,手裏多了把傘,祝雁停停住腳步,低聲道:“多謝蕭大人,我有傘了,不必再勞煩蕭大人。”
蕭莨的嘴唇動了動,不待他說什麽,祝雁停已退開一步,至阿清撐着的傘下,微微一揖,轉身離開。
蕭莨目送着他的背影,神色怔然。
雨勢漸大,眼見着有不會再停的趨勢,皇帝覺得晦氣,失了興致,打着哈欠起駕回去“修仙”了,龍舟賽提前結束,陪駕衆人也各自散去。
祝鶴鳴站在觀景臺高處,眺望着遠處湖面,不知在看什麽,祝雁停偏了偏頭,沒瞧出個究竟,無甚興趣地收回視線。
四處望去,蕭莨依舊舉着那柄竹傘,立在遠處湖邊,似在賞雨中湖景,祝雁停安靜望着他,因為黏膩的雨水而略覺煩躁的心緒逐漸平複。
祝鶴鳴回頭看祝雁停一眼,又順着他的目光看向靜立湖畔的蕭莨,輕眯起雙眼,心念幾轉:“雁停,你與那蕭家二郎……”
祝雁停回神,低眸淡道:“兄長多慮了。”
相對無言片刻,祝鶴鳴嘆氣:“原來如此。”
祝雁停用力一握拳,擡眼看向祝鶴鳴,鎮定道:“我知道我在做什麽,我生是懷王府的人,便永遠會站在懷王府這邊,兄長無需多慮。”
祝鶴鳴深深望着他,眼中倏忽滑過一抹晦意,随即勾唇一笑:“雁停言重了,兄長自是信你,只怕你自個難受。”
“沒有,……不會。”
祝鶴鳴不再多說,輕拍了拍祝雁停的肩膀,提步先下了觀景臺。
祝雁停最後望向還立在原處的蕭莨,眸色幾變,半晌,輕閉雙目,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