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他的愛我無以回報
「1」
北京在一月的末尾迎來了2008年的第一場大雪。
建造鳥巢的工作人員被迫停工。其實他們心裏高興,第二天便收拾着行李準備趕春運,好回家過個年見次親人。
北京上空灰蒙蒙的一片,有霧霾,氣溫很低,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道路上結起了冰,道路不通,堵車嚴重。
新年的氛圍從冷凍中慢慢蘇醒過來。
醫院樓下的石板路邊,幾個小孩蹲坐在石頭椅上,不敢鬧出大動靜,只是嬉鬧着打打雪仗。随即,他們被幾個穿着白大褂的護士抱走,護士嘴裏抱怨着,便消失在過道裏。
終于,落了個安靜。
北京這家著名醫院,依舊如往日那麽繁忙。急診室裏,人滿為患。
蘇懿擡頭看了看表,對正在檢查葉落葉傷口的護士使了個眼色。
那護士是護士長,工作極其負責,長得粗犷,是個東北女人。脾氣不好,經常跟急診室裏脾氣同樣不好的患者家屬起沖突,有過嚴重的毆打事件,那家屬後來被打得倒地搶救。即使這樣,醫院還是得考慮她技術精湛,又好說話,為醫院盡心盡責,也立下過不少汗馬功勞,就讓她繼續做這份工作,但前提是,不能發火。
所以當昨天夜裏崔正源發現葉落葉滿床是血,火氣突然上來便控制不住自己怒罵護士長的時候,護士長一臉從容地憋着肚子裏的氣,挨着崔教練的巴掌。
蘇懿想,這也許是她幾十年裏挨過的最冤的痛。
有時候,看着這麽一個表面其實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大媽的她,蘇懿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只是那時候他并不知道,他的母親早就已經離他而去了,去了已經很久了。
護士長處理完後,一把拽起蘇懿的衣領,把他拖到急診室外頭,外面來回走動的人被一陣尖叫聲吓得停住腳步……
護士長把蘇懿放下來,面色難看:“你可別說啊,你那朋友有什麽想不開的,手術都動了,還要輕生幹啥?”
蘇懿理理被拽皺的衣領,擡頭苦笑:“還不是你們醫院做手術,落給她一快疤。”
Advertisement
護士長不好意思繞了繞頭:“這也是意外嘛,再說我們院長都不是解釋過了,醫藥費醫院出,她的病,再等等,會好的。”
蘇懿聳聳肩,一臉從容:“醫藥費能換來她的痛苦嗎?你是不知道,她現在有多絕望,都絕望到……哎。”
他不敢說下去了,想起昨晚驚心動魄的一幕就感到頭疼。
護士長聽見有人喊她,鄭重其事拍拍蘇懿的肩:“年輕人,堅強點,你朋友會沒事的。”
護士長拍的很重,蘇懿咬着牙對她笑笑。他看着護士長的粗壯的背影,停留在原地,一時間心裏挺悲傷的。
不遠處,崔正源穿着隊裏新發的冬季羽絨服,挺舒服的,保暖,也有氣質,襯得他愈發年輕起來。
他把護士長叫過來,就是想了解小葉子的情況。
護士長剛剛給蘇懿解釋,現在又來一個,還是昨晚不明事理打過她一拳的人,于是不安好心:“什麽事快說,我還要上班!”
崔正源吓了一跳,但立馬恭敬起來:“沒什麽,就是問問,葉落葉那疤……”
“哦,那事啊,醫院不是交代很清楚了嗎?”護士長斜視着他,不屑的語氣湧動上來,“你要是覺得我們醫院不夠格,沒技術治好你朋友的病,那你,大可以放心走人。”
|“不不不,沒那個意思。”崔正源擺着手,“我就是想知道那疤給她帶來多少痛苦?”
護士長又是輕蔑地笑笑:“痛苦?你昨天不也看到了?她自殺的心都有了。你說她痛不痛苦。”
崔正源明朗的眼神頓時間黯淡下來,他終于知道了,小葉子有多痛苦——他一直以為小葉子是那種堅強到可以不用人來保護的女生,可是那種灼燒感的痛苦還是讓她生不如死不是嗎?她太年輕了,撐不住這種煎熬。
護士長瞪着他看,随意打發:“小夥子,我看你也不小了吧,還是國家隊教練喲,怎麽說話這麽沒底氣。喏,看見對面站着的那個男的沒,是你朋友吧,他就比你樂觀多了,學着點。”
她用不屑的語氣指着他的胸口戳點着,用過來人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崔正源突然有種想打人的沖動。
最後身材魁梧的護士長拖着她輕巧的步伐離開原地,那一抹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急診室門口。
崔正源看着站在欄杆前抽着香煙的蘇懿,想着他何時學會了這壞東西。可當蘇懿的臉轉過來的時候,他愣在那裏。
這也許是他第一次看見蘇懿哭。
「2」
護士長回到急診室繼續着她的工作,葉落葉的病再次惡化,手術動過的傷口複發,血滴子一時間止不住。
有個實習醫生跑過來,拿着濕毛巾擦拭着她的額頭。護士長轉過頭看着獻殷勤的他,似乎很了解他,笑笑:“說吧,要問什麽?”
實習醫生用他年輕的目光看着老當益壯的護士長,細聲細語笑笑:“嘻,還是您懂我,那個,她沒事吧?”
護士長不過一秒就知道他問的是葉落葉。她用紗布翻滾着血漿,小心翼翼注視着傷口:“用不着你關心。”
過了一會兒,血止住了,她便領着實習醫生到僻靜的後花園裏,坐在凳子上。她側過臉說:“你是不知道,她啊,手術失敗,腫瘤沒切幹淨,院長還失誤了,在縫合的時候,不小心用火燒鉗碰到了傷口,現在是生不如死喲。哎,真是可悲,年紀輕輕的,受這罪幹啥?”
話語挺平靜的,護士長做這行業這麽多年,多多少少也見過。她還真為葉落葉打抱不平,一個二十剛出頭的少女,怎能挨這苦。
實習醫生露出同情的目光,嘟嘟嘴:“不過那妹妹人挺好的,愛笑。”
護士長斜眼盯着他:“喲呵,小夥子,我見過你,研究生畢業的吧,你一個男生來做護士……怎麽會看上葉落葉這種人?”
實習醫生用可疑的眼神看着她:“我們聊得來,她人真的很好。”
“小子,沒女朋友吧。”護士長一語戳穿,留下他無助的笑笑。他摸頭,呵呵笑着:“是啊,沒呢,我爸管得嚴,不讓談戀愛,我覺得葉妹妹不錯……”
他不說下去了,臉微微紅潤:“我知道她家境不好,不過沒事,她嫁給我一定可以幸福的。”
“喲呵!”護士長咧嘴一笑,“你這小子,口氣倒不小,你是富二代嗎?”說着自上到下打量着他:“一平如洗呢!”
實習醫生展開笑容:“嗯,是挺窮的,不過很快就能轉正了,我爸說,讓我當真正的院裏第一男護士。”
後來可能是氣溫太低的緣故吧,護士長沒聽清實習醫生之後的話,只是整張臉僵硬着,一時間說不上話來。
但她很清楚,這也許是她悔恨一輩子的話,她聽見那個落魄的實習醫生笑着對她說:“嗯,聽說你很強勢呢,我爸是院長,我讓他把你辭了,然後讓我代替你的位置,你說好不好?”
「3」
時間接近一月中旬。
雪慢慢消逝了,氣溫稍微上升了些。
我打開窗簾,一輛漆黑的保時捷跑車停靠在樓下。我俯視着,想起了什麽。
1月21日,楚藍開庭的日子。
樸載彬昨晚一夜沒回,家裏清淨了些。穿仆人裝的女人們争先恐後擠着門,把她們清秀的臉湊過來:“蘇小姐,別擔心,樸先生一定會辦理好的,你朋友會沒事的,我們都相信你和樸先生呢!”
我轉過頭只是微笑,我曾問過她們之中的幾個,是否喜歡過樸載彬,她們紅着臉,一直推脫:“別別別,蘇小姐,我們哪能有這福氣啊,能住在這裏,就是福氣了。我們雖辛苦,但看見蘇小姐和樸先生每天高高興興的,我們心裏,也高興啊。”
我對她們一直有着說不清楚的同情和敬佩,其實我和她們,沒什麽區別,我們同病相憐,卻是不同的命運。
她們守在我房間門口,一直點着燈,輪流看管。我睡不着,心裏悶,讓她們講樸載彬的故事,她們便聽話,說給我聽。
我才知道,樸載彬俊俏的面容下,修長的身形下,如果只是關注這些,就不能發現他的逗比形象。
前幾年,我還沒進來的時候,他和他媽媽住在一起。他媽媽工作忙,便也一個人住,他不會動這些身材完美的女人,安分守已的過日子。“他是個好男人呢。”在我身邊的那個女仆曾經點着頭笑着對我說。樸載彬很忙的時候,不會換西服,不會洗衣服,做飯只會最簡單的番茄炒飯,不會表達情感,整日冰山臉,對這裏所有的女仆下人都格外的好。很多時候,他娛樂圈的朋友來這裏住,他都很慷慨,但他唯一不允許的,就是不準碰這些女人,他要給她們一個幹淨的身體存活下來。這些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會被送出去,樸載彬會在全國各地給她們安排好她們以後的生活,要是她們結婚生子了,他不會因為身份懸殊而沒臉去,照樣歡喜着參加。
他就是這麽個男人,他溫情善感,溫柔體貼。他身材好穿什麽都讓人養眼。
他什麽都好,唯獨我不愛他。
吃過早飯。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跳出法庭審判的時候,我安靜地瞪着電視看,眼睛不眨吧一下。
暖和的冬日陽光照進來,身體裏熱乎起來。
我聽不懂,也看不懂,但樸載彬一臉從容,拍案而起時特男人的場面我還是看得很清楚的。楚藍穿着厚厚的審判服,把她包裹成粽子,她一直盯着樸載彬看,我可以從她的眼神裏看到感激。她慢慢把頭轉到攝像機這裏來,她眼睛裏泛着淚光,突然低下頭,嘴唇微張。
我看清楚了,她說的是,謝謝。
最後的最後,一切都結束了,窗外的雪又還是下了起來。
最後的最後,樸載彬坐在椅子上,朝着攝像機露出欣慰的笑容。
最後的最後,楚藍泛着淚光,一時間沒了話語。
最後的最後,審判成功了,安霖判3年,楚藍判5年。
最後的最後,安霖癱倒在看臺上,一時間淚不成聲。
最後的最後,顏約也哭了,他看着場下不同人麻木的表情,終于絕望了。
最後的最後,我還是笑着,也哭了,看着紛擾的一切,心疼了。
夜色漆黑。所有人都散去,這場比賽,她贏了,周圍太多的哭聲,她聽着反感。
楚藍回到派出所的時候,迎面擦肩而過的是帶有淚痕,兩眼哭腫的安霖。安霖把臉別過來的時候,面如土灰,死瞪着楚藍。
她們沒有話語,但眼神裏透着殺氣。
安霖:“你好狠啊,終究還是不放過我嗎?”
楚藍:“你害得我還不夠嗎?我告訴你,你真他媽就是活該!”
她們擦肩而過的時候只是恨着對方,看清了對方,卻不知道,正是因為她們,釀成了一場悲劇的發生。
「4」
夜幕下,樸載彬把頭擁進我的懷裏,他太累了,法庭他耗盡了全部能力,差點就破口罵人。
我低頭看着他,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清香,滿是心疼。
他伸過頭來,毫無理由地親吻我。我慢慢迎上去,沒想太多,作為答謝。
很久很久,他潮熱的眼神看向我,在微暗的燈光下,他笑着說:“蘇茉,我們訂婚吧。”
我沉醉着,也坦然了,也釋懷了,我想我該去愛他了,我想我該去放棄另一個了。
于是我選擇點頭。
我怕,真的怕,這不是我內心真實的方向,我愛他嗎?
那麽,你們說呢?
☆、32
「1」
一月的末尾,學校進入寒假。
我在大四界畢業典禮結束的那個下午去深海大學拿回自己的工具。我在大三還沒結束的那個冬天,結束了自己和這所大學所有的命運。
樸載彬陪着我去。他深深地看着我,對我說:“你要去我就陪你,那是我和你相遇的地方,留個紀念吧。”
他穿着很嚴實,口罩套了三層,在熱氣熏陶的汽車裏,他也不摘。我看着他被口罩遮住大半張臉的樣子,哈哈大笑。
他看向我,開始皺眉:“笑什麽?”他伸出手把我頭上的帽子拉低,讓我眼前的世界突然之間變黑。我不甘示弱,搖動着方向盤。
對不起,顏約,我還愛着你。可我為什麽在和另一個愛我的男人面前這麽高興?
車子停靠在學校門口的那段走廊邊。
校園了無人煙,被積雪覆蓋着的門衛房間內也沒了人,一所大學,變成了空城。
校長微笑着,給我們開門。樸載彬看在我跟前,給我倒水。我笑着迎合,正對上他明亮的眸子。臉一紅,看着他身後一臉笑意的校長。
校長:蘇茉啊,沒想到這麽有福氣,都快跟大明星結婚了。
我:“也多虧了校長的提拔,讓我們認識。”
校長:“這話不必多提。對了,你的美術作品我已經允諾給樸先生,讓他去法國巴黎展展出了。你啊,算是有名氣喽。”
她說着說着吐出大口白煙,彌漫着她似笑非笑的面容。
樸載彬只是坐着,什麽都沒說,時而也會接聽電話。校長一直看在眼裏,知道目送我們回去。
雪白的天幕下,校長看着遠去的汽車,望着不遠處等待的錢博士,喝了一口氣。
校長:“錢博士,可惜啊可惜,沒想到啊。”
錢博士只是笑着:“是啊,我們都沒想到,一年了,居然是這樣的結局。蘇茉那孩子離開了顏約,很快就要結婚了。她母親叮囑我的話,我還是沒能做到啊。尹霜和安霖也算是有了個好結局,她們這樣誰也不欠誰了。可憐的只有顏約啊,生不如死的,昨天被安家趕出來,打的那是慘。哎,他們吶,沒一個讓我們省心的。”
校長無奈了:“也就随他們了,看着吧,他們不會這麽下去的,我想啊,還要鬧那麽一出呢。”
錢博士扯開話題:“罷了,随他們了,我們該幫的也都幫了,管不了他們了。你呢,回那邊去嗎?”
校長一愣,說不出話來:“不知道,他現在每日以淚洗面,自己女兒坐牢了,手下也都走了。他沒了依靠,作為妻子,我總不能舍他而去吧。”
錢博士喝了一口氣:“嗯,也是,我過幾天要回美國了,也算落了個清靜,心思也該收收了……謝謝你這兩年的款待。”
校長苦笑着:“這沒什麽,你也是我的恩人,我做這些都是應該的。好了,也該結束了,這一切,也該是個頭了。”
錢博士:“是啊,我和你啊,就是太執着,以為他們一定能在一起,最好卻是落的一場空,哎,孽緣啊孽緣。”
天幕下,兩個漸漸模糊的身影,消失在過道裏。
「2」
他看着我,理理我蓬亂的頭發,溫和地笑:“去理個頭吧,怪難看的。”
此時他已經結束了高爾夫的商業談論,走在我身邊,昂貴的大衣一直摩擦着,他在等待我的回答。
他看着我,停了下來,大步跨到我面前,說:“蘇茉,答應我,我們結婚之前,我要按我的做。”
他語氣不高不低,很随和。我站住,呆在那裏。
我揉揉相近一星期沒洗的頭發,看着他柔和的雙眸,點頭。
他微微笑了,在暖煦的微光下格外動人。
他帶我去他經常去的那家理發店。出乎意料的,不是特別名貴的店。裏面開着溫暖的空調,我把圍脖摘下,看着周圍的人。
他們也同樣看着我。這是一家規格不大的理發店。正值黃昏,沒顧客光臨。樸載彬随心所欲地站上去跟他們打招呼。
樸載彬看着一旁捏着圍巾不知所措的我,輕輕笑了一下,領着我到他們身邊,介紹着:“喏,把你們嫂子領來了,別說我不仗義啊。”
他們圍成一圈打鬧着,氣氛慢慢溫和下來。
交談中,我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他們有男有女,都是樸載彬近年來最鐵的朋友。他們學歷不高,卻可以為他出生入死,萬所不辭。樸載彬前幾年在韓國做練習生沒錢的那段日子,是他們提供給他住處和家人般的溫暖,但後來鬧了別扭,各自天涯。樸載彬出名後,他們也都隐沒了身份,在這裏開了一家生意還不錯的理發店。幾個人,靠着給人理發生活下去。平日裏也會和他打打交道,做一些瑣事。
他們圍過來看着我,熱情地個個打招呼。他們很欣慰,有幾個比我年紀稍大些的女孩,開懷地笑:“哈哈,早就料想到了是這麽一個女孩,不太嬌慣。嗯,也挺好。”
他們看着我,像是看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互相說笑着。
店長有一副俊朗的面容,說是同樸載彬一起出道的歌星。他讓我坐下,給我理發。泡沫沾滿我的發絲。清涼的感覺。
我跟他們道別,很久才正式離開。
關掉的大門,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頭發拉直了些,熱乎的溫度依舊保持着。
他們是同我一樣的人,簡單樸素,不嬌慣做作,不任性糾結。我們都是普通人。但有種身臨其境的同情,他們沒有我的好運氣。
「3」
手機是在他開車送我去高級西餐廳吃飯的路上響起的。
久違的名字刻在上面,我慌了神。
他側過頭來,看清了屏幕上的字,苦笑着:“接吧。”
我拿起手機,手是顫抖的。我不知道他此刻找了做什麽。
“喂?”我輕聲詢問。
顏約的聲音飄飄然,帶着些濃濃的鼻音,他感冒了。他回複着:“蘇茉,有空嗎,樓下咖啡店。”
太過簡單的話語。我遲鈍幾秒,明白了什麽。
我挂斷電話,不好意思地将手機攤在手裏,小聲說着:“對不起,他找我有事……”
我不說下去了。怕是難堪,怕是畏懼。
他看着我,點點頭,沒事一樣笑着:“我開車送你去。我等你。”
我在深海灣的舊居附近有一家老舊的咖啡店,複古的裝飾,很耐人尋味。我和顏約在一起的那段時間,都在那裏打發時間。
我曾以為,我可以買下這裏所有的咖啡,送他二十三歲的生日禮物。現在,一切都是雲煙。
樸載彬側過臉看我,溫暖地笑着。我打開車門,一股冷氣撲面而來。
我走進去的時候,還是那個女孩,她是店裏唯一的服務員,擁有細長的黑發,潔白的皮膚,面容精致。她是中西混血。去年遇見她的時候,是她在這家店實習的第一個星期,把我和顏約的咖啡弄錯了地方,她含糊着中文說抱歉。她空閑的時候便獨坐下來跟我講她的故事。她生活在西班牙,母親近幾年病重,便讓她投靠在中國經商的父親。她什麽都不懂,帶着不流利的中文,靠着打工生活。至今沒有找到她父親,她堅信着,父親就在身邊。
她是個很有故事的人,但不是一個幸運的人。
一年不見,她看着我,眼神停留了一下。我怕她是沒認出我來,去年我來的時候,還穿着很簡樸的藍底襯衫,還沒把高高的馬尾放下來,還沒學着打扮自己。我看着她,對她笑。她突然之間認出了我,笑着迎合。她把我領到一邊,笑容燦爛:“姐姐,半年沒見了。我找到我爸了,我就要和他出國。姐姐,這個給你。”
她把口袋裏塞着的信封給我。墨綠色的。泛着潮濕的味道。她對我點點頭,轉頭繼續忙她自己的事。
不遠處,顏約向我招手。
我們如同半年前的情侶一樣,點了摩卡。不加糖。包裹着愛心形狀。我們對面坐着,我脫下圍脖,對被子和氣。
他看着我,沒出聲。待我喝下摩卡的時候,在熱氣蔓延的四周,他的臉若隐若現,笑着跟我說:“這樣的習慣,還是一點沒變啊。”
放下杯子。我也笑了。苦澀的笑。沒理由的笑。
我們還是我們,但我知道,感情已經消失了。我們如今是昔日的情侶,今日的陌生人。
我不想再浪費時間:“說吧,什麽事。”
我從不這麽直爽地請求他,他又笑了,像是嘲諷自己。他說:“蘇茉,這麽久不見……變了個人啊。”
“長漂亮了,終于會搭衣服了,終于不用我照顧了。可是我很傷心。因為你離開我了。”
他說的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我言笑着,心裏泛起苦澀的味道。我又喝了一口摩卡。苦的味道一直在味蕾中蔓延開來,肆無忌憚的難受。
他歪頭看着窗外,又說:“蘇茉,還記得嗎,我們去年在這裏,聊了很多。說了我們的未來,還說我們白頭以後怎麽相持相扶。可是,一切都回不來了是嗎?”
我将動作暫停。一時間心痛。他的話不是偏激,而是我太脆弱。
我故作堅強: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只想聽你說今天你要講的事。
他停下來,把咖啡搖晃了一下,眼神布滿濃密的霧氣,他說:“蘇茉,你快結婚了。我想,把你要回來。”
他語出驚人,我差點沒把咖啡噴出來。我假裝什麽都不懂:“什麽?”
他笑我故作癡呆,好看的嘴巴咧起來:“蘇茉,我知道你不愛他,你還愛着我。我要搶婚。就這麽簡單。”
我想,要是周圍沒人,我一定會大叫出來。
“搶婚?”我皺眉,“你瘋啦,不可能。他不會同意的!媒體也不會同意的!全世界都會反對的!”
我提高音貝,內心茫然失措。
他看向我,眼眸清澈起來,他再問我:“可是那又怎樣,蘇茉,你只要告訴他們,你愛他嗎?”
一時間。什麽都靜止了。我目瞪口呆着想出不怎麽回答他的話。
“呵,蘇茉,你不愛他不是嗎?”他慢慢靠近我,熱氣再次昏暈開來,“所以,我要得到你。”
我大驚:“你想做什麽,搶婚嗎?怎麽搶!”
我已顧不得我到底愛誰。我只是知道,要是可以,我願意。
他擺擺手,臉上泛起欣慰的神色:“我不愛安霖。不是因為她坐牢我才離開她,而是因為我真的愛你。蘇茉,我真的愛你。無論你是否還愛我,我都想把你帶走。我知道,一直都是知道的,你願意的。”
我很想點頭。但我不能。
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我的心還是跌宕起伏。
我還是會懼怕,懼怕他搶婚後樸載彬怎麽辦。這兩個都是我愛過的男人。無論誰,我都舍不得放棄。
于是我說,我跟着自己心的方向:“好。”
他暖和的臉上泛起喜悅,他拉上我的手,把我擔憂的冰冷的手溫暖起來:“我就知道的,你還是愛我的。遠離那個家庭,跟我在一起吧,我一樣可以給你幸福……我真的不怕,真的釋懷了。安家辱罵我,可我不點都不恨你。安霖給我太多,可我還是會想你。”
我聽着他的話,把臉側過去。
白霧的圍繞下,那輛車依舊停在那裏。
那個人依舊趴在車船外,帶着三層口罩,面目均勻。他還是一樣的笑,看見我時對我擺擺手。
我在泛着濃霧的玻璃板上寫下三個字。
對不起。
我希望他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