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兩顆炸彈
「1」
“你個死孩子,還記得給家裏打電話啊!”
“早點死了算了,現在每個月都倒貼我們家的錢。拜家女用在你身上,再合适不過了吧!”
“當初這麽固執去國家隊現在來借錢你裝給誰看啊!”
“我們沒錢,還指望你拿個冠軍給我們錢呢!”
“走走走,我們現在也是一身的麻煩事,有你這個侄女,真是白養了!”
無數次撥通親戚家的電話號碼,十有八九都是惡狠狠地回絕,其他的要不是直接挂斷就是愣着不接。葉落葉心裏清楚,這樣無休止地撥通絕挂斷,等來的還是必須自己獨自承擔。
看着雪白化驗單上的血紅字體,心仿佛跌落深淵。像個噩耗,纏繞整個身體。
“葉小姐,已經初期了,确定不動手術嗎?”
“你現在還年輕,像你這樣剛滿二十一歲的,我們醫院很少有案例,請你配合我們。”
“你父母呢?他們不在身邊嗎?這筆手術需要的費用很多,醫院怕你支付不起。”
“你要不再考慮考慮,我們也不希望你這麽輕的年紀就……”
白色的房間,冰冷的醫療儀器,攻擊性的言語,天文數字一般的費用,還有此刻浮躁不安的心情。葉落葉仰起頭透過玻璃看着窗外鉛灰色的蕭瑟天空。要不然,就放棄吧。她想。
她走過淩亂的房間,打開冰箱,想拿冰可樂的手指停頓在空氣中,她好想才記起來自己不能再喝冰冷的東西了。又遙望着空蕩房間裏的日歷,清晰地寫着——離田徑世錦賽還有十八天。
目光呆滞而空洞,除了自己,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身體的情況。到處借錢,也是寥寥無幾。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打雜,訓練課以生理期草草結束,沒人知道她的苦惱和彷徨。
她回到房間,坐在酥軟的床上,打開手機屏幕,按下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號碼,按下去,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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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是葉落葉,請問我可以退出國家隊嗎?”
「2」
現在是十一月某日早晨九點整。北京一家老舊的面館。
崔教練看着埋下頭只知道大口吃面的葉落葉,有些搞不懂到底是誰在幾分鐘前大吼着要離開國家隊。他不明白,一個平日裏總是嘻嘻笑笑,永遠保持陽光開朗,甚至有些瘋癫的女孩,幾日不見臉色竟蒼白得猶如病者。這幾日總是不見她身影,叫她訓練總是随意編個理由匆匆逃掉。
“小葉子,到底找我什麽事?”
崔正源總是能這麽和藹而溫和地喊她的小名。他心裏也是清楚的,自己是新的任職教練,小葉子是自己的重點學員,幾乎把心思全部放在了她身上。突然的一通電話,讓平日裏無所畏懼的他吓得不知所措。比起一瞬間的震驚,更多的則是疑惑。
而葉落葉似乎沒有任何反應,憋在心裏的話只好讓不斷塞進胃裏的面條作為答複。一直低着頭,不說一句話。不知道從何說起,不知道該不該告訴。
“啊……就是老家有些事情,我爸媽讓我過去,就不回來了。”
事到如今還是學着撒謊。
對面座的崔正源微微挑眉。
周圍突然湧進來一群人,像是才剛剛畢業的大學生,一副歡脫的模樣,坐到了葉落葉的隔窗位置,被厚厚的簾子遮擋住,看不清他們的面容。
崔正源平視着一直不敢擡起頭的葉落葉,用極為沉重的話語告訴她:“可我不是聽說你來國家隊你父母都沒過來簽字嗎?和他們吵架了還是離家出走?還有,你要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就告訴教練,你是我唯一重視的運動員,我不希望在最後幾天搞得你自己魂不守神的。”
每一句話都是拷問。每一句話都是陷阱。每一句話都是無法逃避的殘酷現實。
葉落葉已經不清楚自己的眼淚是什麽時候掉下來的,臉上濕潤一片,難受地窒息。她快哭了:“我不知道,教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癌症,都快到中期了……我沒錢去開刀,找了好多人要錢,沒一個願意給我的。醫生說如果不早些手術我活不了多長了……我真的好害怕,我還不想死,我還要給我父母還債,他們需要我。我真的……”
話到了一半,卻因為強烈的抽噎停止說下去的勇氣。她咬着面條,臉部一直是濕潤的。
崔正源聽的一頓一頓的,也沒聽清楚只要內容,但“癌症”還是很刺耳的。他深深地盯着她看,仿佛覺得前方的路被黑暗籠罩。他以為她是因為和家裏鬧矛盾才罷課,他以為是自己訓練太過苛刻,她才放棄世錦賽。原來……怎麽也沒想到啊,是癌症。
“小葉子,沒事啊,我可以幫你的,你需要……”
“教練!你幫不了我的,錢太多了。他們都說治不好的。”
一句話仿佛澆滅了崔正源剛剛燃起來的信心。他是可以幫助她的,但她不需要。
“我已經想好了,沒錢就不治了,反正死了也沒人關心……世錦賽一直是我的夢想,看來我也不能去實現了……教練,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死了請你把我埋葬在我家鄉吧,我想……”
“誰說讓你死的!”
崔正源大聲對葉落葉吼,周圍人的目光焦距在他們身上。他望了望四周的寒氣,壓低聲音卻蓋不住憤怒:“什麽死不死的,小葉子我告訴你,你不準給我死!你難不成讓我第一任學生就莫名其妙離開嗎?我不允許!葉落葉你不能死,你要拿冠軍,我也要成為正式教練……我不能沒有你你知不知道!”
類似于表白的話語卻已無心去深入思考。一直埋頭的葉落葉終于擡起頭來,透明的眼睛裏閃過震驚。崔正源看着憔悴而蒼白的她的面容,心疼得厲害。
灰暗的天空,飄下了細小的雨滴。天氣漸漸變冷,桌上的兩人,陷入沉思。
與此同時。隔壁座的一個人停止剛剛還微笑的面容,所有動作停滞在原地,沒了聲音。即使其他的同學在喊他都沒注意。忙亂的聲線使頭腦發暈。慢鏡頭閃現在眼前。
“癌症”“埋葬”“死亡”
甚至是更多令人恐懼的詞語。
蘇懿好像覺得自己除了莫名的心酸就沒別的心情了。
「3」
夜幕降臨。
我捂着傷口躲在私人醫療站裏被濃重的酒精擦得咬牙,沒有發聲。因為我知道除了那件事情,似乎再也沒有什麽事情可以讓我大聲喊疼了。腦袋一直是不清楚的,顏約赤着的身體,身下躺着的女人,刺眼的紋身,暧昧的姿态……太混亂了。
“小姐,一共一百四十元。”
年老的婦人走到我面前輕聲喊出價錢。我知道私人診所昂貴的費用,所幸幹脆想都不想拿出錢包數錢。遺憾的是,沒錢了。只剩下一張孤零零的百元大鈔。我拿出來把她擺在老女人的手掌心錢。
“咦,怎麽還少四十?”女人擡起頭眯着眼問我時,我心想,還以為她老花眼,沒想到還這麽有精神!沒辦法,我只能無奈地對她呵呵笑,于是她積累一天的怨氣全部發洩到我身邊。
淩晨十二點。一點。兩點。
周圍的商鋪店陸陸續續關門了,整條街到最後就只剩下這家私人醫療展燈火依舊。我蹲在角落捂住耳朵。老女人依舊很淡定地罵髒話,一個人自言自語。我真佩服她的口才,她這種能堅持兩個多小時而不斷氣的功力怎麽不去娛樂節目試試?
不就四十塊錢嘛,有必要這麽小市民嗎?她竟然因為這個和我耗到現在!
可當我遲疑着撥通電話號碼的時候,卻不知道該打給誰。給媽媽嗎?那存心就是找死。給顏約嗎?不想再見到他那張臉,覺得惡心。給安霖嗎?又不熟。給蘇懿嗎?他已經不在了。
再往下翻,映出來的是“楚藍”這個名字。猶豫着要不要打給她,幾分鐘後,再老女人無數次的催促下時,終于抖着手按下撥通鍵。
“喂?”
“啊……楚藍嗎?我是蘇茉。”
“是我,什麽事?”
“不好說……你現在有錢嗎?”
“嗯?你現在在哪兒啊?發生了什麽?”
“啊……我在鎮西路一家私人醫療店,發生點狀況。我,我沒錢了,老板把我關在店裏,出不去。”
“好,你待在那兒別動,我就來!”
很急促就挂斷了的電話。聽着不斷加快的忙音。心裏說不出的味道。
“喂,不要再浪費口水了。我朋友馬上過來還你錢。”我對着老女人喊,希望她能打住。老女人看了我一眼,或許是相信了,立馬給自己一杯水安頓下來。
幾分鐘後,楚藍淡藍色的外套身影匆匆跑進來推來門。我站起身,看着她,又看了看一臉驚喜的老女人,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楚藍一臉抱歉地把手中塞着的五十給了老女人,打聲招呼說不用找了時頭也不回地拉上我離開店門。
外面瑟瑟的溫度讓我不覺感到有一些悲涼。
“真對不起啊,這麽晚來讓你出來。”
“沒事,以後自己多留心點。”
“我哪知道那死女人賴着我不走啊。簡直有病,一傻叉……”
随意我就罵不下去了。因為在昏暗的環境下,在有些涼意的夜晚下,在閃着微弱光芒的路燈下,我看見了一張臉。
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上是一雙多情的眼眸。
“樸……樸載彬!”
他沒走嗎?不是回到韓國去了嗎?
楚藍有些尴尬地把嘴巴湊到我耳朵邊淡淡地說:“對不起哦,我也沒錢了……”
“所以,所以你就找他,是這樣嗎?”
那晚,楚藍接下去的話語讓我至今還記憶深刻。她說:“其實樸載彬一直都沒走。我也剛認識他,他住我隔壁,我也是剛知道……學校這幾日因為天氣變冷而感染流感使全校十分之一的人都回家養病的事情,特準學生休息一個星期。而這些,都是在你上午請假不在的時候臨時決定的。我不回家,租了一套房,而隔壁正是這個大明星……”
她還輕輕地告訴我,當她離開房間焦急地喊出我名字時,隔壁門突然被打開,她發現隔壁那個陌生人竟比她還要緊張。話沒說完,她就呵了兩口氣,在黑暗中離開。
說是有事,天都知道她是在争取我和樸載彬的交流時間。
夜幕已經完完全全暗了下來。樸載彬在馬路對面面無表情地看着我。我走過去,站在他身邊。
“你怎麽來了,不是回韓國……?”
“我還要問你怎麽回事兒!自己都不會照顧好自己,要不是我,你要呆在那裏多久啊?”
“她,她遲早會放我出去的……”
“萬一放不出去呢!嚯,你們中國人都這樣嗎?”
幹嘛那麽大火氣,我招他惹他了嗎?一時間,我停止說話,他也沒有再說出一句話。
“……對不起,我太冒失了。”
寂靜中他對我說出這句話,還有後面不慘和任何感情的:“能告訴我你是怎麽回事嗎,怎麽會沒錢?”
周圍太過寂靜,每講一句話似乎都能聽到回音。我低下不語。
“……顏約,你知道他嗎?是我原來的男朋友。今天是他生日,原本想去他家慶祝的,今兒我突然發現他在和另一個女人……”
我漸漸變得哽咽,話也說不出來了。幽暗的燈光灑在我臉上,樣子看上去應該很醜吧。
見他二話不說,我突然向他伸出一只手,鼻子酸的厲害,說:“帶我走吧,去哪兒都沒關系,我想離開這兒,這兒太髒了,呆不下去了。”
他均勻的呼吸在空氣中慢慢凝聚。
他似乎是笑了。然後就把我整個人擁進他懷裏。沒有言語,就是深深地抱着,似乎要把我占為己有。他的擁抱永遠是有安全感的,舒服的,貼心的。暖暖的感覺和淡淡的清香味道。
再然後,他說,用最溫柔的話語告訴我:“願意跟我走是嗎?那好啊,我們結婚吧。”
我們結婚吧。
我們。
結婚吧。
天打雷劈。膛目結舌。
這也許是我在今年聽到的最恐怖的笑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