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凝固的霧
“你絕對絕對不可以一個人坐在那裏吃東西!”鄒木易的行為越發像個上了年紀的老媽子了,“一定要和別人打交道,如果傳出什麽‘傲慢’之類的/負/面/評價我絕對饒不了你!”
左思感覺自己耳朵都要起繭子了,她心不在焉地從後備箱裏拖出行李,敷衍他道:“曉得了。”
額頭被他點住:“你真的知道了?”
“知——道——啦——”左思皺起眉頭,“你好煩吶!”
“哦對了,還有——”
“還有就不去了!”
鄒木易努力将剩餘的叮囑咽下去:“咳,一路順風。”
“多謝。”
左思提起行李麻利地攀上雙層客車。車上冷氣開得很足,她尋了個靠窗的位置坐好,撩開擋光簾,發現鄒木易站在原地,目光焦慮地在車窗上來回掃蕩,然後定格在她這裏。
左思朝他揮揮手,比做口型叫他趕緊回去,鄒木易不安地看了她一會兒,點點頭,轉身離去。左思松口氣,這家夥天生是個操心命。
車內人員非常安靜,左思拿不準哪些旅客和她是同個目的地,故作爽朗地四處打招呼顯然有些為難她,再者這些人都自帶一股“生人勿近”的氣場,這令左思感到愉快。
她縮身蜷卧進柔軟厚實的靠墊裏,車子發動,載着一車子人搖搖晃晃駛進主路,不久便要進入鄉村。太陽光線尖銳地刺穿擋光簾,将一種融化的芒果蛋糕似的顏色潑灑進來。
左思眨着疲倦的眼睛,腦袋靠在擋光簾上,溫吞的熱度傳遞過來,指尖将簾子挑開一條細縫,一頭牛不耐煩地用尾巴驅趕蚊蠅,同時斜着擺動腦袋,牽牛的拽緊缰繩似乎在罵它。
在這一刻,她的鼻尖嗅到濃烈的草料味,其中夾裹着太陽的暖氣以及牛糞的臭氣。她縮回手,分外難受地按緊胸口。車上忽的熱鬧起來,原來右側規劃處一大片整齊的農田,農民、動物、稻草人熱絡地朝這邊揮手,極少接觸鄉村的人們被新鮮感刺激着,紛紛扯開簾子朝外面觀望。
這種情景仿佛漫畫裏的笛鳴,熱烈浮躁,其中沾染着不切實際的喧嘩。
她覺得吵鬧,窗外的陽光又太過耀眼,于是她歪倒在靠墊上,悄悄皺起眉頭。車子駛進甬道,浮華的喧嚣冷寂下來,重歸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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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很久以前做的一個怪夢。
夢裏也是經過這樣一個荒僻的田野,她和蘇穎行走在田埂上,日頭毒辣,頭上的草帽散發出稻草的氣味。
她們看見路的右前方建有牛棚。紅色的牛,長角還是沒長角記得不那麽真切,唯一印象深刻的是它那雙飽含人類色彩的眼睛,裏面充溢着狡猾與詭異,似乎是笑着的。
三個農婦站在它屁股後面,埋頭不知在忙些什麽。
左思身旁有一口大缸,缸裏裝滿黃褐色粘稠液體,液體裏像是裹着什麽東西。
兩個農婦忽然蹲下,拿手接住一個渾圓肮髒的肉球,第三個農婦抱着肉球小心翼翼将它沉進缸裏。
“這是什麽?”左思在夢裏問。
“牛卵。”
左思盯着沒有完全沉下去的肉卵。“它會孵化出小牛?”
“當然。”農婦繞到牛後面,蹲下身子繼續等待。
左思和蘇穎繼續往前走,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來:“牛不是哺乳動物麽?”
蘇穎若有所思:“好像是。”
“牛會産卵麽?”
“大概是會的。”
夢醒以後左思笑出聲來,牛是胎生,不會産卵,怎麽會做出這種亂七八糟的夢。
只是那雙眼睛依舊清晰地刻在她腦子裏,久久不肯褪色,反而更具內涵,變得複雜多樣。
她後來将那頭牛用油畫的形式畫下來,然而因為不知道有沒有角始終沒有畫完——無論有沒有角,這頭牛都很古怪。沒有完成的作品不能示人,她把畫卷起來,收進閣樓。
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個?剛才路旁那頭頗具孩子氣的黃牛與夢中那個絲毫不沾邊,咦,它是長着角的麽?明明就豎立在頭上,怎麽總是會被忽略?
它長角了麽?左思試着回憶,拿牛角進行拼接,很快發現無論有沒有角,那頭黃牛的模樣都很古怪。
還有那位農人,他是男性還是女性?
她困惑地看向窗外,車子已經進山,潑天的碧色席卷連綿的山體,隔着窗戶似乎都能感到那份獨屬山體的粘膩的舒适。
林中有松鼠或別的野生動物一閃而過,留下無盡的懸念。
旅館安置在半山腰。
從空調車下來,潮熱的山氣浩浩蕩蕩撲面而來,左思情不自禁打了個噴嚏。
一隊人伫立在石橋邊,領頭的年青人舉着一面小巧的藍旗,潘靜提着箱子站在隊伍中間。
“應該是了。”左思深吸口氣,小跑過去。
“你是左思?”青年背對着光,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框眼睛,笑容溫和,聲音莫名具備一種獨特的熟悉感。
左思的腦海裏激起冷水過石的回音。
十七個創作者跟随青年踱過石橋,穿過一片修整規律的假山花圃,馬路對面就是預定的旅館。
空中劃過幾只巨大的白鳥,陰影墜落,眨眼間消失無痕。
這次參加聚會的創作者一共一百一十八人,漫畫家、插畫家、小說家、鋼琴家、作曲家……凡是與麟居出版社有過合作的人才幾乎都有到場,這情景在左思看來活脫脫就是上世紀貴婦舉辦的學術沙龍,搞不好需要上臺去做互動游戲,左思感覺喉嚨發緊,手心滲出冷汗。
青年将飯票和房卡遞給她:“請務必收好,有任何麻煩都可以給我們打電話。”
“謝謝。”
包括出版社工作人員在內估計得有三百人。左思沉悶地穿過走廊,認真思索躲在房間的可能性。
“總不至于像學校那樣點名,就算不巧點到……我不去他還會告狀不成?即便告狀,我看鄒木易能拿我怎麽樣!”
她用房卡打開房門,一股熱風掀開窗簾撲面吹來,左思連忙關緊房門,拉上窗戶,将空調打開。
該拉個熟人過來的。她躺在床上,翻身看見銀灰色電話機:不知道晏鑄現在在幹什麽。
晏鑄。
明明才抱過他,卻缺乏具體實感,輕飄飄的,仿佛書本裏的假想人物——立體于精神之中。最近總是在思考一些奇怪的問題。
記憶似乎出現某種奇特的斷層,往昔事宜籠罩在模糊的夕陽裏。不光金钰,連同她與晏鑄的初遇都不怎麽記得起來,好像忽然就這樣熟絡了。
曾經也聽過同學抱怨,說小時候的事情在一夜間忘得一幹二淨,所有人皆披着模糊的外衣。她以為她不會出現這種狀況,但是——如今的她抱着枕頭努力回想,盛着夕陽的毛玻璃始終隔在那裏,分毫不動。
像是忘記了什麽重要的事情。
晏鑄的臉在她腦海中清晰起來:額頭光潔,眉眼俊俏,鼻子和嘴巴正是她經常勾畫的線條形狀。他非常體貼,明明才十六歲,卻表現得成熟穩重,幾乎從來不使小性子。
唯一讓她感到疑惑的是晏鑄不願意讓左思去醫院探望舒芳華。
自從與晏鑄交往後,左思提過很多次要去看望他的母親,都被他用各種理由推脫掉了。左鄰右舍對舒芳華的記憶倒異常清晰,因為她的神經不大對頭。
“她是個瘋子,會一個人在廳裏大吼大叫。”鄰居大媽很喜歡左思,一直以為左思是晏鑄的遠親,兩人對外亦是這樣宣稱。“你要小心晏鑄,瘋病是會遺傳的。”
“她在吼叫什麽?”吃着鄰居送來的糕點,左思不好趕她走,更加不能破壞鄰裏關系。
“打呀殺的可吓人了,一會兒說要殺死你,一會兒說要殺死你兒子,很像兩個人在吵架。”鄰居說,“不過他媽媽腦子轉得挺快,他們原先不住在這裏,是在……啧,總之有一套單門獨院。”
左思笑着說:“我過去玩過。”
“對呀,人家豁得出去,2004年年底将那麽好的房子裝修一遍租出去了,自己帶着兒子來住狹窄的商品房。雖說晏鑄可憐,總歸有個穩定的租金賺——不過也都砸進醫院了。”
“我聽說芳姨是從陽臺摔下去的?”
“是呢。有件事情你不知道吧,舒芳華經常毆打晏鑄。”
左思震驚地搖頭。
“打完之後她總會發狂,一個勁傷害自己。上次也是,她将一杯開水潑到晏鑄身上,還好晏鑄反應快,一下子躲開了——要說晏鑄真是孝順,長那麽大的個兒愣是沒還過手,被罵也都是靜靜地聽着。你來陪陪他也好,這孩子最近明顯開朗多了,臉上的笑容總算舍得叫人看見。你什麽時候走呢?”
“得等到高考結束。”當初交談時左思便對她說住在這裏是因為老家在鄉下,這兒離學校近。
“是了,是了,得好好準備高考……”
“阿姨,”左思提醒,“芳姨墜樓的事情還沒有說完。”
“啊,是了。她不是把水潑到晏鑄身上了麽,晏鑄出門後她果然犯病,在屋內亂砸東西,鬧騰得比以往都厲害,上下樓層的人都很害怕,膽子大的過來敲門勸她,沒過一會兒房裏沒了動靜,原以為她恢複了,結果沒想到她居然從陽臺跳了下去。”
左思沉默不語。無論舒芳華跳沒跳樓,晏鑄肩上的擔子始終那麽沉重。
鄰居嘆口氣:“我私心以為她是為了晏鑄好才這樣做的。她控制不了自己的病情,每次傷害晏鑄她比任何人都要難受……她大概也沒想到自己居然沒死成……”
晏鑄是缺乏安全感的。明明左思就在他懷裏,他卻要反複确認。上回的情緒失控究其原因恐怕也是缺乏安全感的體現。左思很能包容他,有的時候他會把頭埋進左思懷中,雙手緊緊摟住左思的腰,一抱就是好久,左思耐心地撫摸他的後腦勺,感受他的鼻息。晏鑄很少在她面前展露負面情緒,因此她也格外珍惜,她不想只看見他沉穩的一面,她已經愛上了他,所以她想看到他的更多的情緒,只有這樣才感覺“是真的貼近了”。
可是最近,這種“貼近了”的感覺再度消失,不僅如此,連他這個人都像戴了面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