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酒中木偶(下)
“蹲下,”樓梯口,左思一臉嚴肅地指揮晏鑄,“背我上去。”
晏鑄深情地看眼電梯門,依言蹲下身,左思跳上他的背部,胳膊摟着他的脖子,晏鑄站起來,緩緩攀登樓梯。
爬到第二層,左思居然貼在他肩上睡着了,晏鑄喚了她幾聲都沒喚醒,然而等到門口,左思生龍活虎地從他背上下來,用鑰匙打開大門,風風火火沖進書房,把晏鑄關在外面。
晏鑄的手在門前徘徊了一會兒,最終放棄,收拾衣服去浴室洗澡。
清晨六點,晏鑄蘇醒,他驚訝地發現左思正躺在他身邊。
她什麽時候過來的?來了多久?晏鑄毫無概念。
我如今睡覺已經這般安穩了麽?
回憶起來,他的确許久沒有做噩夢了。
左思的臉蛋紅得不正常,他伸手摸了摸,果然發燒。他從醫療箱裏拿出退燒藥喂給她吃,整個途中左思只是咳嗽兩聲,別無動靜。
書房的門忽然被人打開,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從裏面走出來,他的手裏拿着一幅畫。
晏鑄錯愕得忘記從床上站起來:“鄒先生?”
“你好。冒昧打擾實在不好意思。”
“你……什麽時候來的?”
“今早三點。”
他抖了一下手中的畫,以公事公辦的口吻說:“這張構圖有一點問題,起來改。”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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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聽說過,”狀似昏睡的少女閉着眼睛打斷晏鑄的話頭,“不可能有偏差。”
鄒木易走近:“你自己看一下這條樹枝的位置。”
“開什麽玩笑。”左思撕掉退燒貼坐起來,雙眼發花,努力去看出問題的地方,“啊,還真是的。”當時她在發頭昏,透視沒怎麽掌控好。
“居然會犯這種錯誤。”她接過畫,走進書房。
“她……一直是這樣?”
“嗯。外界将其定義為‘天才’。”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笑起來,晏鑄說:“那還真是氣人。”
“她為此發過好大的脾氣。”鄒木易淺笑,“一次聚會上她被一個失意創作者認出來,對方指着她鼻子罵‘像你這種天才怎麽可能明白普通人的辛苦與掙紮’還要求左思退出去,把場地留給‘努力奮鬥’的平常人。左思氣得差點把場子給砸了……啊,都這個點了,你還要上學是不是?”
“是。左思就麻煩你了,待會兒請一定要送她去醫院。”
“我會的。”
鄒木易靜坐在沙發上,從清晨直至日暮。
這種等待,四年間鄒木易從未後悔過。
“《熄之奴隸》留下,用作封面太可惜了。”
左思點頭:“可以。”
她的感冒更加嚴重,好在燒退了。
“我送你去醫院。”
“不用,樓下有診所。”左思揉揉鼻子,“沒什麽大事,現在去醫院奔波還不如乖乖睡覺。”
“那麽我就送你去一下診所。”
診所醫生為她挂了瓶水:“普通感冒,好好休息,不出三天就能好。”
尖針紮進血管,左思擡頭對鄒木易說:“你先回去吧。”
左思的臉色看上去不算太差,他說:“也好,我要把東西趕緊給安先生送去。你好好休息。”
“去吧去吧。”
鄒木易走後,左思陷入沉睡。
病成這樣還是不見彭姜宇的蹤跡,難道他真的已經消失了?
悲戚和憐憫在靈魂深處激蕩……若真是這樣,無異于寶□□塌。
改編過的《自然之聲》在網絡上大獲成功,其作者彭姜宇的名字被越來越多的人所熟知。批評界也很看重這個新人,各類批評文章在網絡上持續更新——他這個人被社會肯定着。
正是因為這樣,他的靈魂才會喪失地位?
左思很難過。為着他人的末路由衷地難過着。
如果有一天我的身體被食氣魔占領,它披着我的皮坐在書桌前,拿筆修改我的畫稿——簡直難以忍受!左思氣憤地睜開眼睛,它憑什麽動我的稿子,誰敢亂改我的畫稿我就揍死它!
醫生走過來把針抽掉,正準備囑咐她幾句,只見這位少女怒氣沖沖地喊句謝謝!大跨步走出去,醫生迅速把她攔住:“你還沒給錢吶!”
“啊,”少女回過神來,“對不起,多少錢?”
付完錢,她投身炙熱的夏夜。
繁華的街道四處塞滿沸騰的人聲。熙熙攘攘。捏着熒光棒的孩子活躍于各個角落。
他們的笑聲振奮、天真,有些眼睛裏帶有對父母的小心翼翼的試探。左思尤其喜歡觀察孩子的眼睛,這相比于大人更加豐富多彩,一切情緒幾乎都能從他們眼中找到。
谄媚、奸詐,小聰明得逞時的志滿。傲慢、自卑、無辜、天真……孩子的眼神是最直率的,他映射出父母潛在的品質。
孩子怎麽可能只有天真這一種品質呢?多半是創作者不忍中的自欺欺人。
左思常将自孩子身上抓捕到的神态放進畫作中的成人臉上,渾然天成。
越往上走,卑劣的品質會被治愈蛻變成高尚,反觀停滞那就會成為永久的殘缺。
從幼童到成人再到老人,一路向上的靈魂寥寥無幾,所以才要用高貴來形容吧……人世間的挑戰大抵彙聚于此,等到勝利又要面臨衰老所帶來的遲鈍挑戰。一生都在戰鬥而又無人能替,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孤獨。
“你真的輸了麽?”琢磨不到戰鬥方式的鬥争就連輸贏都變得悄無聲息。
左思忽然想,這麽多人中有多少是被食氣魔取代了的,又有多少人掙紮着再度爬起來?
衆生……
懷疑過麽?
為什麽沒有産生懷疑?順利取代的成品若幹年後還會記得自己曾經是食氣魔麽?
那些一直沉睡着的靈魂若在垂暮之年陡然驚醒,屆時又會秉持什麽樣的心情面臨死亡?
太可怕了,這種精神蠶食……
她的頭還很暈,步伐輕飄飄的。
回想起來創作期間似乎對晏鑄發過幾次脾氣,還是無理取鬧的那種。因為時間緊迫設計感又時好時壞——當然,這些都不是理由。他并非父親,他是需要維持的情感,他有沒有生氣?會不會感到我是一個很麻煩的人?我的壓力有沒有影響到他?
左思覺得無法控制情緒的自己簡直糟糕透了,昨天居然還說出“晏鑄喜歡控制別人”這種話。
他沒有理由去承受我的壓力,正如他從不把他的壓力分擔給我。是我太任性了,我應該另租一個工作室的。
回去給他弄碗湯喝吧。
打定主意,她去超市買了些蔬菜,身體雖然還不太舒服但大抵可以堅持。她拎着菜往回走。
越接近小區街道越安靜,擡頭仰望方塊窗裏亮燈的很少。
她看見一個老人站在前方不遠處的路燈下,這個人好像是金钰。
金钰也看到她,拄着拐杖慢慢過來迎她。
剛要打招呼,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布袋兜頭襲來,身體被人困住,另有一人擡起她的腿,她奮力掙紮,全無效果。因着感冒,喉嚨沙啞,呼救萬分艱難。
“老東西,給我滾開!”
有淩亂的擊打聲。
“快走!”
三個人制住左思,把她塞進停在街旁的一輛轎車裏。
金钰倒在地上,鮮血從鼻腔裏湧出,他強撐着一口氣打開手機,抓拍到幾張車牌照片,在快要失去意識之前撥打110。
“救……命,有孩子被人綁走了……”
車子開得飛快,左思的胃裏翻江倒海,腦袋被通氣困難的鼻子堵成漿糊。
“你們是什麽人?”
“噓——不要講話,這是我第一次綁人,還很緊張。”
“趙簡?”
趙簡抱住她:“嘻嘻,還說你不愛我,我的聲音你記得這樣熟悉。”
“你想清楚,我父親是警察。”身旁的人不禁發出抽氣聲,左思立即捕捉住,“現在放了我,我絕不追究。”
“少爺……”
“怕什麽。到時候只怕你不敢向別人透露呢。”
左思冷笑:“相信我,無論你對我做什麽,我都敢告你。”
“那可真是吓死我了。”趙簡把袋子從她頭上拿下來,“放心,我不是那樣殘暴的家夥。”
左思腕上纏了十來圈紅線,道道勒進肉裏。窗外漆黑一片,除了窗內人的倒影以及羅列整齊的路燈外什麽也看不見。
“他是豁得出去,你們呢?你們兩個還是學生吧,連同司機先生,你們知道此次以後所要承擔的後果麽。”
兩個學生後知後覺出事情的嚴重性,額上冷汗直冒,動搖之情寫在臉上。
“現在停下還來得及。”
趙簡卻絲毫都不在乎:“怕什麽,到了地方你們就走,準保你們沒事。”
他的态度令左思覺得古怪:“你憑什麽這樣确定?”
趙簡露出孩童一般的純真笑容:“你再說一句話我就要親你了。”
左思瞪着他,他那張可恨的臉分影出兩張,在明滅的燈光中來回搖晃。頭部再次變得滾燙,在這樣驚懼的氛圍下病痛居然促使她發困,她的頭不由自主低下去。
不知道金钰先生怎麽樣了,他這樣大的年紀卻遭此毒手,若是他出了什麽事,這份歉疚怕是要背負終生了。
車子停在畫有“拆遷”字樣的圍壁下,周圍一片死寂,黑蟲在燈光下聚作一團。
趙簡率先出去,轉身拍手對左思說:“我抱你下來吧!”
蜷縮在座位上的少女低垂着頭沒有反應。
“她發了好高的燒。”一個人心虛地說。
“你們滾——”趙簡抓住左思的肩膀強行拖她出來,她撲在地上,額頭撞上肮髒的石灰塊。
趙簡一臉惋惜地蹲在她面前:“對不起嘛,我不是故意的。”
主駕駛門被人推開,一個相貌英俊的男人從裏面走出來。左思側過身,從他的皮鞋慢慢向上看去,她忽然笑了:“果然是你。”
他扯住左思的頭發,笑容溫柔而又殘忍:“我們該好好清算這筆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