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潘之履(中)
霧船觸礁,分崩離析。
溺水者在冰冷的渾水中奮力掙紮……我怎麽會對你說出這種話?
淚水從緊閉的眼睛裏滑落。
無盡的悔恨與自責幾乎要将他殺死。
死掉吧。他無聲祈禱,讓我就此死掉,讓我就這樣随你而去……
“起來。別睡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耳邊輕喚。
“你已經沒事了。”
陽光從天堂降落,直擊水面,愛人的笑顏在明朗的水沫中再次展現。她向水中之人伸出援手,溺水者緊緊握住。
“帶我走吧,讓我和你一起……”
“起來,”那個聲音生冷地說,“竹節空已經死了。”
世界陷入黑暗,那張笑臉連同陽光一起被阻隔在堅實的雲層之後。可是“握住什麽”的觸感卻那樣真實。
這是——竹子!他猛地回憶起來,這是十七歲的他為心愛的戀人精心雕刻出來的工藝品。
“人家說竹子徒有其表,裏面空空如也。”收到禮物的豐源故意挑刺,她想看看自己聰明的男友究竟怎樣去圓。
“竹子最典型的氣質是什麽?”何慕不慌不忙地問她。
“竹有氣節,謙虛含謹。”
Advertisement
“越是謙虛的人越能發覺自己的缺點,努力去填補它。所以竹子的空不是‘空空如也’的空,而是‘虛懷若谷’的空。”
豐源被他逗笑:“你真的不考慮轉讀文科?”
何慕親了她一口:“還是數學更加有趣。”
後來為什麽會變成那個樣子?我為什麽會對她說出那樣惡毒的話語?
手中的工藝品沾染人體的溫度,在他摸來隐隐發燙。
耳邊那個聲音發出長長的嘆息:“還是不行麽……”
何慕的睫毛顫了顫,他逼迫自己睜開眼睛,身邊的人發現這一點迅速抓住他的手,讓他的手更加用力地感受工藝品的溫度。
再次睜開眼睛接納世界的你究竟是誰?
坐在床邊的人萬分緊張,眼睛死死地盯着何慕抽搐的面龐。
“源……”他嗫嚅着,費盡心力要去觸碰那個已逝身影。他的手在空中抓住一個實體,他痛苦得要叫喊出來。
“不要、不要走……不要離開我……求求你……”
很快他發現他握住的手并非豐源,那是一只男性的手。靈魂重重摔進身體裏,周身的感覺更加清晰。
他的眼皮劇烈顫動,他用頑強的意志去克服軀體的沉重,終于,他的視野裏出現一星亮光,亮光不聽使喚地擴散,模糊視野所及的一切。
“何慕。快起來。”
那個聲音在持續不斷地喊他。
光暈一點點聚攏。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辨識到身旁坐着一個人,面部輪廓逐漸浮現。
是位從來沒有見過的少年,他的眼睛裏暗藏着銳利的光。左額上豎貼着一個創可貼——受傷了麽?
那塊工藝品在何慕左手下面壓着,少年從底下把工藝品托起來,目光沉着地對何慕說:“這是竹節空死前交給我的。她希望你能獲得最終的勝利,勇敢地活下去。”
他的身軀一時間還無法活動,他僵硬的臂膀不管不顧地抱緊那段溫潤的翠竹,喉嚨裏發出無聲的吶喊,情緒決堤,一遍遍地拿臉去貼它,可是竹子卻無法給予回應。
她死了。
永久的逝去。
再也無法觸碰到你……這個世界已經沒有這個人了。
晏鑄的眼眶濕潤紅腫,看到何慕痛苦崩潰的模樣他不由得想到左思。如果哪一天左思離他而去,他一定全然失去生的勇氣,他一定不希望別人再度把他拉回現實。
如果左思不在,他寧願永遠溺死在無邊的霧海裏,因為在那兒,沒準能碰見戀人的殘像——這比殘酷凄冷的現實要好太多。
可他還是殘忍地喚醒了何慕,這不僅僅是竹節空的願望,同時也是晏鑄的私心。
真正的何慕蘇醒了,他用對竹節空深沉的愛擊敗體內的魔鬼,最終贏回了身體的掌控權。
魔鬼是可以被擊敗的!
晏鑄牢牢握住何慕的手,示以他生的真實。
“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一定要作為‘何慕’努力存活下去。這是你妻子的願望。”
她沒有愛錯人。她愛戀的何慕再度複活了。
我沒有背叛你。
我回來了。
我依然在這裏等你。
另一個病房裏的空氣死寂如初。
晏鑄跪在地上摩挲母親幹枯的手,她的體內感受不到靈魂的響動。
我到底要怎樣才能喚醒你?
“何慕醒了。”晏鑄輕聲說,“那個方法是有用的。你為什麽還不醒過來?”
母親給予的溫暖在近幾年痛苦的生活中壓榨得所剩無幾,年幼對于母親的記憶僅限于廚房。她并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她對作品的關注遠勝于對孩子的關注。
晏鑄很早以前就要擔負生活的重責,這使他的心變得堅硬冷漠,同時也賦予他同齡人無法企及的韌勁以及強大的責任心。
晏鑄對母親的感情并不見得多麽摯愛,但舒芳華永遠都是他的親人,他唯一的活着的親人。
快點醒過來吧,媽媽,我真的好累……
你所鐘愛的到底是哪首曲子?你引以為傲的究竟是什麽?
沒有答案。
就像迷路的孩子對着大樹哭泣,冷漠的自然不會回應。黑暗依舊會如期而至。
餐廳裏的客人逐漸減少,明晃晃的水晶燈散出疲倦的意味。
晏鑄微笑着送走他的最後一位客人,收好桌上的殘羹端去後臺。
“辛苦了。”前來換班的工作人員對晏鑄說。
晏鑄解開領帶輕舒口氣,走到更衣室換衣服。
“晏鑄,”佟子西在晏鑄脫掉上衣時闖進來,她哇了一聲,眼睛閃閃發光,“我們來搞一場華麗的外遇吧!”
晏鑄淡定地把衣服疊好放進衣櫃,從袋子裏拿出自己的衣服穿上。
“你找我有事?”
“幹嘛那麽冷淡?”佟子西決心逗逗晏鑄,她走過去抱住他的腰,“我們在一起嘛,反正你女朋友也不知道。”
晏鑄拂開她的手:“沒事的話請出去,我要換褲子。”
佟子西撲哧一笑:“真是經不起逗。我來是想提醒你外面變天了,可能會下雨。”
“謝謝。”晏鑄在等她出去。
“還有一件事。西門用來攔車的矮杠上坐着一個女孩兒,她在那裏坐一個多小時了,我估計是來找你的。”
“女孩兒?”曾經有幾個喜歡晏鑄的女孩子喜歡堵在門口等他下班,鬧得他很頭疼,他嘆口氣,“謝謝,我會從東門走的。”
佟子西有點驚訝:“你就沒想過在那裏等着的人會是你女朋友?”
晏鑄輕笑:“她知道我幾點下班,而且……”
“而且什麽?”
“這是我的私事。”
“可是梁雲玉說那是你女朋友,”佟子西說,“她上次不是幫你傳過話麽。”
晏鑄愣在原地。
“你到底怎麽了,”佟子西探究地看着他,“該不會是不自信吧?哈,像剛戀愛的女生那樣,不知道男朋友會不會冒雨給她送傘。”
佟子西拍拍他的肩膀:“你換衣服吧,我出去了。別忘記去西門看看。”
晏鑄忽然變得有點緊張。他快速換好褲子,等要出去時又縮回腳步。
“呵,一定不是她。”他提前打好預防針,他心裏清楚,左思對他的感情大多是他精心策劃出來的。她現在應該在家裏工作。
他懷着忐忑的心情走去西門——低矮的欄杆上什麽都沒有。
目光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來回搜尋,眸子逐漸暗淡下去。
眼睛突然被人蒙住,一股他思念已久的氣息環繞住他。
“猜猜我是誰?”左思故意壓低嗓子逗他,懷裏的人卻一動不動,她松開手,從晏鑄身後的石球上跳下來,擔心地問,“你怎麽了?是不是吓着你了?”
晏鑄低頭看她,竭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微笑着問:“你怎麽會在這裏?”
左思說:“好幾天沒看到你了,過來接你下班。”
“你什麽時候來的?”
左思的眼睛看向別處:“沒多長時間。”
雨絲墜落,頃刻間雨勢變大。
晏鑄說:“我送你回家。”
“不用。”左思坦然說,“我家今天沒人,而且還要打的跑好遠。去你家吧,你家不就在附近麽?”
晏鑄擡頭看看天空:“也好。不過要跑一陣子。”
晏鑄牽着她的手和幾個不願停下避雨的行人一起在街上奔跑,春雨不冷,鼻腔裏充滿灰土的氣息。
晏鑄家住在回羽街後巷小區,離他上班的地方只需步行十分鐘。這是左思第一次到這裏來。
非常老舊的小區,一個年邁的門衛在警衛廳裏打瞌睡。
小區共有七棟,最高十樓,晏鑄家在二棟五樓。
家裏陽臺寬敞,三室兩廳,一廚兩衛。環境幹淨整潔,米黃色地磚上一塵不染。
晏鑄把她領到浴室:“你先洗澡,我去給你找衣服。”
“嗯。”
母親的衣櫃半年多沒人動了,他猶豫了一下,走去浴室門口問左思:“穿我的衣服行不行?”
“沒問題。”左思的聲音透過水聲傳來,“你家有吹風機嗎?”
“有。我連同衣服一起放在外間了。”
“好。”
晏鑄打個噴嚏,鑽進旁邊那間浴室洗澡。
等他全部洗完,左思還在浴室吹頭發。他拉好窗簾,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等了約莫二十來分鐘,左思終于從浴室出來,她穿着晏鑄的藍灰色襯衣,褲腰提在手裏,褲子腿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舉步維艱。
晏鑄沒忍住,掩住嘴輕輕笑着。
“有什麽好笑的。”左思拖着褲子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她身上的沐浴露氣息居然讓晏鑄感到陌生。電視節目有點吵,晏鑄用遙控器把它關掉。
“去睡覺吧,”晏鑄說,“另兩個房間沒有打掃出來,你去我房間睡,我睡沙發。”
左思驚訝于他的假正經:“上次在醫院我們不是在一張床上睡過了麽,還是你要求的,你幹嘛突然擺出紳士風度?”
晏鑄啞口無言。說老實話,晏鑄并不想和她一起睡,上次就一夜無眠。
“……那就去睡吧。”
晏鑄站起來,左思卻沒有動,她張開手臂理所當然地說:“抱我進去。快點。”
晏鑄默默地把她抱起來,心中劃過一個念頭:這家夥不會是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