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潘之履(上)
寺廟一類的文化在尋城市并沒有受到很大的關注。它們像存在于地底的暗河,緩慢地、不動聲色地悄然運行。
要識別坐在對面的僧侶是不是神棍其實很簡單,看他有沒有回避問題就行。
在左思看來,一切回避問題的專家都是“神棍”。“側面啓發”什麽的在她的字典裏等同于鬼扯,要緊的從來就是你能不能對準問題,給出致命一擊。
“誠心祈禱,力求心安。”
“每個人心中都住着另一個人。”
“你看遠方那朵雲彩,它的姿态是否是變幻着的呢?”
“心若有便有,心若無便無。”
“一切皆是幻想,一切皆是虛無。”
左思坐在路邊長椅上猛灌礦泉水。天空看不見一絲輕雲,日頭越發毒辣。她脫掉牛仔外套,露出裏面的白色短袖T恤,微風拂過,胳膊肘還是會有些冷。
她沉沉地嘆氣,十多天來一無所獲,手裏的錢倒是捐獻不少。
不應該呀,既然有異象出現,那麽勢必會存在控制異象的人,怎麽會毫無頭緒呢?
“好煩吶——”
那首鋼琴曲子也是,問了好多賣碟的老板,沒有一個人聽過。
“絕對沒有發行。”一個謝頂的老板信誓旦旦擔保,“發行的曲子我都聽過,而且這個旋律非常陌生,搞不好是他自己創作的。”
然而當她報出彭姜宇的名號,這些人又一個勁搖頭,表示不知道這個人。
這些日子彭姜宇在夢裏一次都沒有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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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擰緊瓶蓋:“上次有力氣讓我聽琴,就不知道把事情講出來麽?非得像電視劇裏将死之人那樣啰裏吧嗦廢話一大堆,等到涉及關鍵訊息又迅速嗝屁……”她把臉埋進手掌,側身躺在長椅上。
車輛行駛的聲音如同從鋼管裏呼嘯而過的風。琴弦般閃爍的太陽光線從茂盛的樟樹縫隙斜刺進來,左思翻身平躺,攤開手掌遮住刺眼的光芒。一個圓形黑影毫無征兆地砸下來,正中左思鼻子。
“啊!我的球!”
左思抱住球坐起身子,淚眼婆娑地看見一個半大的孩子哭哭啼啼地跑過來,他的身後跟着兩個初中生模樣的人。依照籃球砸過來的力度判斷,這應該是初中生砸的。
“哎呀,砸到女生了。”穿溜冰鞋的男生滑過來,抓住椅背固定身體,笑嘻嘻地伸手拿球,“不好意思喲,把球還給我吧!”
左思輕巧地避開他,單手抱住籃球,直挺挺站起來。
“喂、你在幹什麽!快把球拿回來!”另一個男生拉住小孩的帽子,同時拿手不停拍打小孩,“臭娘們,把球還給我們!”
“球是我的!”小孩嚎啕大哭,“那是爸爸買給我的球!”
男生掐住他的脖子殘忍地笑着:“你爸你媽都是一米六的小矮子,你這賤/種也配玩籃球?撒尿去吧!錢生!你愣在那裏幹什麽,把球拿回來!”
他擡起頭猛地怔住,他口中的錢生大叫着從街道滑下去,整個人撞在電線杆生,痛苦地倒在地上,捂住頭臉像油鍋裏的魚那樣劇烈翻騰。
“你這賤人——”下颌被人瞬間捏住,一股大力把他推到樟樹下,背脊狠狠撞上去。
“嘴巴給我放幹淨點!”左思冷聲呵斥,“再敢胡說八道我饒不了你!”
男生握緊拳頭,用盡全力朝左思面部擊去,左思快他一步,腳尖狠狠踢中他的□□,迅速收手牽住小孩往後退,男生的眼睛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喉嚨在那一瞬間根本發不出聲音,直到跌倒地上才痛苦地嚎叫出聲。
“以後做人給我放客氣點,今天算你倒黴。”
身後激起滑輪碾過磚塊的聲音,左思本能地推開小孩,錢生從背後沖上來死死抱住左思,他腳下踩着滑輪根本無法甩開。
“該客氣點的人是你!媽的,痛死我了……陸漆,你怎麽樣?”
陸漆匍匐在地上大口大口吸氣,冷汗一滴滴灑落。
“沒、沒事……”
左思肩膀狠狠一傾,錢生往右滑,身體卻緊緊黏住左思。
“你是不是蠢,這樣根本不可能甩開我。”
話音剛落,小腿被左思踢中,他不自覺松開手,接着面頰挨了幾個耳光,左思牽住小孩的手飛快逃走。
陸漆強撐着身子半跪在地上,眼神陰沉地盯着遠去的少女。
“叫人,整死她!”
錢生的瞳孔忽然收縮,他神情懼怕地看着陸漆右後方。
“怎麽了?”
一只腳踩上陸漆肩膀,直接把他踩趴在地。
巨大的人影彎腰看他,深沉的、極具威脅的聲音緩緩在他耳邊響起。
“你說要整死誰?”
另外又有兩個高大的男人圍過來。最年輕的那個蹲在錢生身邊,笑嘻嘻地抓住錢生的頭發:“剛才那個女孩,敢惹,你們就死定了。”
“你剛才罵她了吧?”男人把身體大部分重量集中在那只腳上,陸漆感覺肩胛骨就要被碾碎了,可是他不敢叫喚,他甚至不敢去看男人到底長什麽樣子,他害怕得幾乎要尿出來。
“我在問你話。”
“對……對不起、對不起……”他哭着道歉,錢生更是一句話都不敢講,眼睛不敢看那個男人,可偏偏又無法把視線挪開。
“聽着,”抓住他頭發的男人用很和藹的語氣說,“以後見到那個女孩立馬給我離得遠遠的,還有那個小孩子,再敢欺負,就只能請你們去警察局坐坐。懂不懂?”
“懂、懂……”
“老左,可以了,”第三個男人說,“放開他吧,這孩子快尿了。”
左延把腳挪開。
“聽着,在樟樹下面說一百遍我該死,沒有說完不準走。”
“是、是。”
“現在開始說。”
陸漆捂住痛的地方,連忙跪在樟樹下面,埋頭說着“我該死”,錢生的頭發也被松開,他哆嗦着加入陸漆的行列。
那個滿臉笑容的男人說:“小孩子吃飽了沒事幹就去寫作業,別滿世界溜達,下次注意些。”
三個惡霸欺負完中學生後溜進附近餐廳吃飯。
被人稱為笑面虎的顧燃笑着打趣:“左思闖禍的能力還是那麽強。她剛才放倒溜冰小子的招式太帥了,下次我可以用在實戰上。”
左延頗為煩惱地拿手抵住額頭:“她脾氣太暴了。”
顧燃笑嘻嘻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深得你的遺傳嘛!”
“我可比她冷靜。”
“瞧你說的,你比人家大21歲,要是比她還沖動,那你也不用混了。”
“啧。”
白慎喝着啤酒,冷聲說:“你該提醒她遇事冷靜些,今天要不是我們恰好路過,後果你是知道的。”
左延皺住眉頭。
顧燃指着他:“你肯定在想有沒有可能把尋城市的混混們一網打盡。”
左延有些無奈:“我還沒傻到那份上。”
“哈哈,來,喝酒喝酒。”
不過那孩子的脾氣的确要改改了。
左思從路邊商店買了兩個甜筒。
“給你。”
“謝謝。”
“你叫什麽名字?”
“陶樂。”
“我叫你樂樂好不好?”
“爸爸媽媽就是這樣叫我的。”
“剛才那兩個男生經常欺負你?”
陶樂低下頭不說話,嘴巴拼命啃咬冰淇淋。
“這件事情有告訴老師嗎?”
“他們是初中生,老師管不到。”
“父母呢?提議讓他們接送吧。”
“……不想給他們添麻煩。”陶樂怏怏地說,“而且爸爸很矮,來了也……”
“——個子矮的偉人也有很多的……”
“可是我想打籃球。”
“那就去打呀。”
“個子太矮。”陶樂放下甜筒,“他們說得沒錯,我就算努力一輩子也不可能打籃球。”
左思說:“你可以把籃球當作業餘愛好……”
陶樂擡起頭看着左思:“姐姐多大年紀?”
“……15歲。”
“初中生?”
“高一。”
“姐姐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勸我吧?”陶樂的笑容變得很奇怪,“姐姐的人生還談不上‘起步’,追求的東西和我不同,根本無法理解先天殘缺對夢想造成的毀滅心理。沒有過夢想,從未體驗過夢想毀滅時的絕望,無論年齡比我大多少都不可能有效地對我進行安慰。這個時候你對我說‘沒錯,你太矮了,別打籃球了’比一切安慰都有效。”
“你……”
“姐姐,快點說呀,”陶樂咯咯笑着,“快點說‘矮子,別打籃球了,去幹些別的吧’!”他抓住左思的手,力氣大得驚人:“快點說呀,像其他人那樣!叫我矮子,罵我不自量力!”
“說完以後呢?”左思察覺出這孩子有點不對勁,他的行為完全不像個小學生。
“說完以後我就可以放棄了呀!那些人欺負我不過因為我有籃球,只要我不打籃球了他們就沒有理由欺負我。”
“說了以後你就會放棄……你的夢想是存在于別人嘴裏麽?”
“你完全不懂啊!”陶樂像扔泥巴那樣把甜筒扔在地上,“都說我個子矮了,無論他們罵不罵我我都不可能打籃球。”
“為什麽?”左思是真的不明白。
陶樂嘶聲吼叫:“你這個笨蛋!都說我個子矮了!你聽不懂人話嗎?!”
左思把籃球抛過去,陶樂條件反射地将球接住。
“球不是在你懷裏麽。你剛剛也說了,你的夢想是打籃球,你現在不是抱住球了麽?”左思問,“還是說你的夢想其實不是打籃球而是進入國家隊,想要成為一個優秀的隊員,想要獲得世界的鮮花和掌聲——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的确不怎麽有戲,不過你可以去幹別的,反正你的終極夢想是獲得鮮花和掌聲,那麽你幹哪行都一樣,認真幹就行。
“世界上出彩的人很少,難道沒有爬上頂峰的人就不是人了?那些沒有爬上頂峰的人也沒見他們撂擔子不幹了嘛。寫小說的,畫畫的,搞研究的,搞雕塑的——能夠載入史學書籍的就那麽幾個,書籍之外的大批愛好者們不都在默默堅守麽?因為沒有出名沒有受到世界關注就直接放棄,恕我直言,這些人所鐘愛的不過是名利。
“得學會享受人生啊。”左思的手覆上陶樂圓圓的腦袋上,“努力生存,捍衛自己鐘愛之物,享受人生。人的價值,你自己的獨特價值不是活在別人口中,你要自己去體味,身外之物越淡越好,否則人是很容易崩潰的。
“你所鐘愛的到底是什麽?打籃球,還是籃球所帶來的光環?”
“我……”陶樂深褐色瞳孔裏湧過幾絲蟲一樣的黑線,他極其難過地捂住胸口,呼吸困難似的張大嘴巴。
左思急忙抱他起來,攔下一輛出租車:“去最近的醫院!”
“姐姐,”陶樂臉上那份詭秘的氣息不見了,他的呼吸平穩下來,“我忽然聽不見你說話了……但是、後面的話又聽得很清楚……”
“別擔心,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
“……姐姐把握夢想的時候有想過放棄麽?”陶樂在她懷裏緊張地問。
“當然有了。有的時候會煩得不行,把所有與之相關東西扔個幹淨,然後一個人在那裏發脾氣,或者躲在被子裏哭。可是我最近沒有這麽幹了。”
“為什麽?一切順利了麽?”
“真是這樣就好了,”左思低頭看他,“因為我不可能割舍掉這份愛好。書籍丢得再遠,最後還得我自己撿回來。反正不可能放棄,就只能拼命沖破瓶頸,尋找出路了。”
“姐姐真是樂觀吶……”
樂觀麽?左思看向窗外。十歲那年初次在雜志上刊登漫畫,她隐瞞了身份和年齡,外界不知道那篇短漫是個孩子畫的,各種批評紛沓而至。
嚴苛得不近人情的評論是一根根尖銳的刺,單單針對作品還好,真正令人恐懼的是高高在上的對作者是否擁有天賦的論斷。
“別畫了,像你這樣的根本沒戲。”
“現在的人啊,稍微會畫點畫就妄想成為漫畫家。”
“這本雜志沒救了,居然連這種東西都往外登。”
“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你沒天賦。”
“放過畫筆吧!”
鄒木易拿來明信片時左思原本很興奮,結果明信片上淨是這種話語,更可恨的是鄒木易用冷淡的語氣對左思說:“這些人覺得你沒天賦,畫畫是糟蹋紙張。”
左思把所有的東西都扔進院子裏,忍住眼淚對左延說:“燒了、把這些東西全部燒了!我再也不畫畫了!”
然後她果真沒有畫畫,停了約莫半年。
有一天上美術課,美術老師讓左思起來畫畫,她拿起筆,竟掌握到一種令人驚恐的陌生感。
“熟能生巧。”美術老師笑眯眯地說,“你很久沒畫畫了,再這樣下去你真的畫不了畫了。”
那天晚上左思拿着畫筆拼命練習,感覺卻怎麽也找不對。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畫,一個勁地畫,等到下半年當初的感覺才慢慢回來。
她逐漸明白一個道理:原來不是她放棄畫畫,而是畫畫放棄了她。
她主動找到鄒木易。
“他們說你沒有天賦。”
“我會勤加練習!”左思認真回複,“無論有沒有天賦,我都無法放棄。”
放棄的代價太過慘重,她不想再經歷一次。
鄒木易聽完後一言不發地從櫃子裏搬出一個紙箱,裏面裝滿明信片。
“看看吧。”
那些全都是鼓舞人心的話。甚至有人說“我在模拟老師的畫作”!那種驚訝的感動左思到現在都忘不了。
“……為什麽?”
鄒木易聳聳肩膀:“你年齡太小,穩定性差。我只想你明白創作是一個備受争議的活計,沒有高度抗壓能力極容易中途放棄。你中途放棄的話我會很難辦。”
所以不如先讓你栽個跟鬥。
“還好你沒有讓我失望。”
四年來左思的名氣逐漸變大,攻擊的言論也沒有停止,她被迫學習各類批評著作,從而加強自己辨別真假批評的能力,避免被人牽着鼻子走。
“啧,早知道這樣當年就該取個筆名,一口一個左思看着真刺眼。”她懊惱地抱怨。當初投稿的時候完全沒有這方面的考量,如今再想更換已經來不及了。
陶樂的手抓住左思的衣襟。
“可是……我害怕……”
左思溫聲說:“害怕才對,畢竟‘前路不可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