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神的序曲(中)
往日堆滿紙箱的書房現今只剩下幹淨整潔的家具,夕陽的餘晖裏沾有百合花的香氣,晏鑄站在門口,雙手緊緊攥住書包肩帶。
像是生命中原有的東西忽然被人斬斷了一般……連房間中流動的空氣都透漏出令人不安的陌生感。
“小宴。”
晏鑄吓了一跳,那個女人——他在心中如此稱呼——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背後,臉上的笑容溫柔得有些虛假。
“今天在學校有乖乖聽話嗎?”
連同問話都和平常一樣。
晏鑄警惕地繃起肩膀,沉默點頭。
“今天我們去外面吃,”她解下圍裙,低頭溫柔地對晏鑄說,“吃你最愛的小龍蝦好不好?或者回羽街的漢堡?不過不可以吃太多,對腸胃不好。”
“可是……我們哪有那麽多錢?”女人的面龐倒映在晏鑄瞳孔中,明明那樣親切可人,晏鑄卻感到莫名的恐懼。
“哦——我現在不用在家裏寫曲子了,所以我又找了份工作。”
“超市導購員。”她以前也是這樣,每當得意時就喜歡歪頭一笑,連額前碎發滑落的弧度都沒有大的偏差。“小宴是不是覺得家裏空間忽然變大有些不習慣?”
晏鑄低下頭,眼睛盯着地板。
“你在擔心媽媽麽?”
她蹲下來抱住晏鑄:“媽媽只是想通了,才華和機遇是勉強不來的,你以後就會明白,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她的體溫,她的氣味,她哄人時的細微動作……分毫未變,可是為什麽,我仍因陌生而感到懼怕……
“媽媽決定全身心投入工作,這樣我們以後的日子就會越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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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晏鑄緊張地反駁,“媽媽從來不允許別人觸碰她書房裏的稿件,還有那架鋼琴,爸爸去世後也不曾落灰。”
晏鑄感到她的背脊在一瞬間僵硬了,抱住他的手臂猛烈收緊,他幾乎要喘不過氣,緊接着母親又恢複如常,仿佛那短暫的失态只是少年的幻覺。
“小宴,大人的事情你不必操心,你所要做的只是把書念好。”
為什麽……這份強烈的懷疑與不安究竟源自哪裏?
冰川公園咖啡廳。
程江拿到合同一字一字地審閱,左思和她旁邊那位程江從來沒見過的男士耐心等待着。
合同為期三個月,每星期都有固定的休假,并且上面逐條寫明會保護程江的隐私,程江心中所有疑問都能在上面找到。
合同約莫是這位男士拟的吧,真是厲害呀。
“違約要賠償雙倍賠償金,甲乙雙方都是,”男士說,“如果沒有疑問請在下面簽字。”
違約指程江不聽從指揮、翹班,或者中途單方面停止工作等;左思則不能違反以上條例對程江發出有損尊嚴的命令。
程江滿意地點頭:“沒有問題。”然後拿筆準備在上面簽字。
“慢着。”男士忽然出言制止,而後輕嘆口氣,“左思的人品絕對沒有問題,只是她的工作态度苛刻得不近人情,請你再仔細考慮一下,我們不希望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
苛刻得不近人情?程江不由自主地打量坐在她對面的黑發少女,腦海中回想起她在君慕咖啡廳與編輯争吵的情景,大概指她的情緒有些喜怒無常吧……這沒什麽,多年來的冷言冷語程江早已聽慣,再者合同上對程江的利益進行了全方位保護,就連侮辱人格的言語左思都不可以輕易說出,其他的不利因素程江暫時也想不出來。
她露出諒解的微笑對男士說:“工作本來就要認真,苛刻一些不打緊。”接着她低頭在合同上認認真真寫上自己的名字。
左思喝着可樂仔細打量程江那顆令人滿意的頭骨形狀,可樂被她喝光,吸管吸出不和諧的攪擾聲。
“好啦!”程江放下筆,精神十足地詢問左思,“什麽時候開工?”
“今天晚上。”
左思家住在尋城路舊式住宅區,單門獨院,空間敞亮。
咖啡廳裏左思當面把鑰匙和地址交給她:“八點之前的這段時間如果你想睡覺可以直接去我家,一樓客廳後面有一間卧室,床單被套都是新的,想吃什麽就自己拿,冰箱裏面有一些水果和蔬菜。”
“你不回去嗎?”程江內心十分驚訝左思對自己的信任程度,“你什麽時候回來?家裏沒有其他人?”
左思說:“我等會兒要去趟出版社,估計在7點回來。我和父親住在一起。請放心,你的事情我和父親提過。”
——哇,父親,好傳統的叫法。
“你父親經常不在家?”程江這才反應過來她對這位雇主的家庭狀況一無所知。
“他是警察,偶爾出差。”
“他會不會……”
“事實上他沉默得令人窒息,”左思半開玩笑地說,“他不會攪擾我們,更加不會給你添麻煩。”
“他叫什麽名字?”程江實在不懂得客套的禮儀,脫口而出的話語立刻讓她發覺不适當,她連忙解釋,“這樣我好同他打招呼。”
“他叫左延,延續的延,你叫他左叔就好。”
左思她爸爸不知道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做警察的話個性會比較蠻橫吧……左思的五官柔美精致,只是眉宇間有股不屬于女孩子的硬氣——程江揣測這份硬氣大概遺傳自左延。
萬一他是位很粗野的人呢?
程江心浮氣躁地在住宅區打轉,左思家的具體地點倒是找到了,就是不敢貿然進去。
要不要提些水果?蘋果香蕉之類的……
“啊啊——”她抓住兩側的頭發蹲在路邊,“哪有人去工作還帶禮物的,又不是走親戚!”
這時,小路前面傳來自行車輪的行馳聲,一個頭戴青黑色鴨舌帽的男生出現在程江視野裏,他自行車後座捆有一個塑料箱,行色匆匆,估摸着是在送外賣。
等到駛近,程江發現他長得十分英俊,初步判斷個頭應有一米八三,可惜看上去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樣子。程江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興致勃勃地沖他吹了聲尖銳的口哨。
男生單腳着地,車子立時停住。
他該臉紅了吧,程江得意地想,這個年紀的男生最容易害羞。
男生整理帽檐,程江驚奇地發現他的左額上有一條切斷眉毛的傷疤,疤痕止在眼角,停得驚險萬分,按照這種力度如果刺到眼睛,眼球一定保不住的。
他的瞳孔裏恍若閃着陰冷的光。
糟糕,惹錯人啦。
可是下一秒,男生換上副乖巧和順的笑容——至少在程江看來是這樣——他低下頭,言語輕緩地詢問程江:“請問你知道31號在哪裏嗎?這裏太繞,我好像迷路了。”
“31號?”程江下意識去看左思給的地址,“對呀,她家是35號。”
她擡起頭對男生說:“我帶你去吧!”
“那就麻煩你了。”
程江記路的本領着實令人傾佩,考慮到男生要送快餐,她走得很快,男生推着車子跟在她旁邊。
“你應該還在念書吧?”程江瞧着他的側臉問。
“是。”
“念高幾?”
“高一。”
“才高一就開始兼職?你也太拼啦!”
男生笑容腼腆,因着他的笑容,他左額那道疤痕的猙獰意味減淡不少。
遠遠的,程江瞧見從左思院頭伸展出來的石榴枝葉,她開心地對男生說:“就在這一塊兒!”
男生卻停下來,擡頭注視那棟高聳出來的房屋,帽檐在他眼部投下陰影,程江敏銳的察覺出他情緒的變化。
“你認識那戶人家?”
男生回過神來,垂首微笑:“是在這一塊兒麽?”
“啊、是的。”既然不想回答,程江也不願意自讨沒趣,她幫助男生找到31號,然後站在路口等他。
男生送餐回來見她還在這裏,眼睛裏帶有一絲訝異。
“你是路癡吧?”明明一副去過左思家裏的樣子,結果還是在這彎彎曲曲的路徑中迷了路。
男生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确喜歡迷路。”
程江無所謂似的聳聳肩膀:“你不是趕時間麽,走,姐姐帶你出去。”
“那就麻煩你了。”
“我叫程江,你呢?”
“晏鑄。”
“你在哪裏念書?”
“尋城一中。”
“怎麽一中的人都喜歡出來磨練麽?”程江說,“一個個放着休閑日子不過要在這裏體驗生活。”
晏鑄不說話。程江這時已經看出這小子的熱情和禮貌全是裝出來的,骨子裏不知道多麽冷漠傲氣呢!
“喂,你這個時候應該把你們店的單子給我,這箱子裏面應該裝了些吧?”
晏鑄懵懂地眨着眼睛:“你怎麽知道?”
“笨蛋!那些單子就是用來拉客戶的!”哼,學生終究是學生,“你把單子給我,等我去店裏吃飯就會報你的名字,工資會漲,懂不懂?”
晏鑄贊嘆:“原來如此。”
他從箱子裏抽出一張紅色宣傳單給她,同時說:“我只在周末幫店裏送餐……”
“知道啦,我會周末去的。你平時得在學校學習,對不對?”
晏鑄笑道:“平時夜晚八點到十一點在冰川公園餐廳做服務員。”
“什麽?”這小子顯然是家境困難,世上哪有這樣體驗生活的學生?她的內心頓時被同情塞滿。
“餐廳是在冰川公園咖啡廳邊上嗎?”
“不,餐廳在麟居出版社斜對面。”
“有空的話我會過去吃飯。”
把晏鑄帶出巷口,程江站在原處凝視男生遠去的身影,不禁感慨世事無常,同時不好意思地想象如果左思請晏鑄做模特,不知道晏鑄看在錢的份上會不會答應。
“我都答應了,他有什麽不滿意的!”她雙手環胸,自顧自地發着火,“再說都2009年了,模特這份職業怎麽還見不得光麽?!”
就這樣,她将自己內心的羞恥情緒強壓下去,盡管随着太陽光線的暗淡,她的心髒越跳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