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的序曲(上)
庭院中的火焰燃燒生出大量刺鼻的濃煙。最後的紙張潑撒進去,橙黃色明火陡然跳脫,與牆上的黃昏銜接。
都燒光了……她的思緒在家裏邊邊角角來回搜索,看有沒有訊息遺留的痕跡。
化為灰燼的紙張蛻變成昏黑的雪,從垃圾桶飄散出來,無序紛飛。
“媽媽……”十一歲的男孩躲在牆角葡萄架下,他稚嫩的瞳孔中充滿費解與慌亂,從左額上縱切下來、斬斷眉梢的猙獰疤痕破壞了孩童身上的某種平衡,他從前面彎腰焚燒大批紙張的身影上嗅到某種不尋常的氣息,這讓他警惕地抓住藤蔓,往後退了幾步。
母親聽見呼喚,慢慢直起腰身,待到轉過頭時,男孩望見她的臉上浮現出與往常一樣親切、明朗的笑容。
“哦、小宴,是不是肚子餓了?媽媽去給你做飯。”
就連說話的語調都沒有變化,可是——
濃厚的黃昏線下的人總也被大批的陰影覆蓋。
刺眼的黃昏,深沉的陰影,大量的、被焚燒五線稿,以及仿佛永遠都不會熄滅的火焰……這些,随眼能見的景象成為晏鑄往後揮之不去的夢魇。
君慕咖啡廳大堂架子上的電視機熒幕正在重播嫦娥一號飛升的影像。左思的眼睛一直盯着電視,嘴裏在嚼薄荷味口香糖,坐在她對面的青年男性名叫鄒木易,他是麟居出版社旗下少年漫畫雜志的副主編,此刻他正在認真審閱左思交上來的短篇漫畫文字稿。
嘴裏的口香糖愈嚼愈快,薄荷味逐漸被別扭的口水白味替代。空氣中充斥着一觸即發的弦勢。
“不行。”
“你說什麽!?”左思拍桌而起,居高臨下地審視這位淡定扶正鏡框的編輯。
從他們進來開始就一直警惕着的服務員
程江聽見風聲條件反射性地咬住牙根:“媽的,又吵起來了。”她極其不耐煩地對其他受驚的客人陪出笑臉,步履匆匆地走到16號桌前,壓抑住額角暴跳的青筋柔聲對少女和青年勸告:“吵架的話煩請去外面。”
“這稿子究竟哪裏不行,你不要沒事找事!”怒氣沖沖的少女根本沒有注意到程江的存在,她的手裏捏着一只裝有檸檬汁的玻璃杯,程江私心希望少女快點把水潑出去,這樣他們一定會即刻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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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不行。”
少女墨黑色瞳孔中閃現一絲危險的亮光。
“漫畫不需要悲劇。”青年言語輕緩地說。
少女的手指用力緊縮,程江甚至擔心玻璃杯會碎在這幾根纖細的指頭下。
“悲劇可以更好地诠釋思想嘛,”程江決定充當一次和事佬,“你看,有深度的文學作品幾乎全是悲劇,甚至在流行歌曲中悲劇都比喜劇受歡迎。”
青年依舊冷靜:“漫畫不需要悲劇。”
少女氣得聲音顫抖,喉嚨中擠出幾個罵人的字:“你這混蛋……”她手腕一揚,程江以為她終于要潑編輯,為免遭殃,程江立即往後退開一些,結果只見少女一口氣把檸檬汁喝掉,而後深吸口氣,重新坐回椅子上,精致的五官砌出假笑:“稿子要怎麽改?”
還是妥協了啊,程江心想,總之應該不會再吵鬧了。她正準備走,鄒木易把她喊住。
“請為我們單獨開一個包廂,另外把菜單拿來,我們或許要聊很久。”
“好的,請稍等。”
程江穿過走廊去找今天的值班經理。君慕咖啡廳不大,正經包廂只有兩個,鑰匙在經理手上。到君慕裏來的幾乎全是做作業的學生以及個別創作人員,環境并不安靜,程江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喜歡到這裏來,腦力活難道不應該在安靜的地方進行麽?
少女和編輯是這裏的常客,一個星期至少要來兩次。程江認識少女身上的校服,那是尋城一中的校服,藏青色,款式設計得相當體面,看少女的模樣應該才十四五歲……十四五歲就能憑手藝吃飯真是令人羨慕吶。
“那個叫程江的女士好像才來不久。”關上包廂的門,鄒木易坐在沙發上随口說。
“嗯。”左思從背包裏拿出尺子,拿筆沿着尺子在紙上繪出規矩的方格。“她是寒假時候來的,之前在街上唱過一陣子歌。”
鄒木易費力地将咖啡咽下去,迫不及待地說:“彈吉他,像街頭藝人那樣?”
“估計那是她原本的打算。”
鄒木易總算發現了:“你那張拿去參賽的《獨臂歌女》就是以她為原型創作的吧?”
“她長得很漂亮,不是麽?”
鄒木易的目光投向被木門遮住的外面:“真是可惜了。”
程江辍學那年比左思要大,十六歲,念高二,在一所環境惡劣的學校讀書。
程江不喜歡讀書,她喜歡唱歌,她想像書中描寫的流浪歌手那般抱着吉他度過不一樣的日夜,所以她中途辍學了。外出工作的父母對此沒有表示異議,只有撫養她的奶奶偷偷掉了幾滴淚,終于,程江過上她夢想中的自由生活,然而——
——她在後廚惡狠狠地洗刷碗筷,早知道流浪要經受那樣多的白眼她才不要辍學,如果沒有辍學她現在好歹能念個大專,在學校裏施展才藝與在大街上吹拉彈唱所經受的待遇實在相差太多。
那位畫漫畫的少女想過辍學這件事麽?
一定沒有。
兼顧學習與職業……人家怎麽就那麽強大……
哐當!盤子從手中滑落。
“教過你多少次,不要帶着塑膠手套洗碗!”領頭破口大罵,“一副嬌滴滴的大小姐模樣就不要過來洗碗!現在好了,一天到晚的摔!摔!摔!做事從來不過腦子麽?!”
程江一聲不吭,蹲下來把碎片收拾幹淨。
換班已是深夜,空氣中浮動着的寒意令程江不停打顫。她用力關上倉庫的門,從堆滿垃圾桶的暗巷走出去,在巷口她看見一個孤獨的身影,過往的車輛前燈照亮那人的眼眸。
“你……”
“我叫左思。”她柔柔地笑着,臉上的聰慧表情實在比同齡人尖銳許多,“我在等你下班。”
“等我?為什麽?”
“不如我們邊走邊聊?”
左思給她買了一杯珍珠奶茶,程江捂在懷裏當暖手袋用。
“你的工作看起來很辛苦,有沒有想過換份工作?”
程江抱着奶茶,看着旁邊聰慧狡黠的少女,思維已經繞出太陽系。
她輕咳一聲:“我知道你們搞藝術的或多或少都有些怪癖,但我澄清一點,我不是。”
左思以為她的話還沒有說完,等了一會兒,發覺沒了下文,于是問:“不是什麽?”
程江的目光忽然充滿憐憫:“對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左思更加不解:“我并沒有問你這個。”
“你不在意麽……”程江單手掩住嘴唇,“我知道我在某些方面很迷人,可我不是。”
“所以到底不是什麽?”左思表現得有點不耐煩。
“百合。”
“啊?”
“蕾絲。”
“……”
“gay!”程江瞪圓眼睛,“這下明白了吧!”
左思一頭霧水:“你為什麽要向我澄清這個?”
“什麽為什麽?你跟個戀愛中的男孩子一樣大半夜等我下班,給我買奶茶,還問我工作辛不辛苦,我以前也不是沒有碰到過百合啦……”
“打住!”左思比了個靜音的手勢,“我只是有事情想請你幫忙。”
“幫忙?你請我幫忙?哦——要預定包廂對不對?”
左思搖頭:“和包廂沒有關系,是我私人方面的事情。”
程江一臉識破了的表情:“你還說你不是。”
“模特。”左思不敢再繞彎子,“我最近在學習服裝設計,我想請你當我的模特。”
程江大吃一驚:“你說什麽?!”
“不是無償的,我會提供報酬,并且一定不會低于市場價。”
“可是……需要脫衣服吧……”
左思點頭:“你放心,只有我們兩個,而且我保證房間裏不會出現手機一類能夠拍照的電子産品。”
程江很猶豫。
左思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一張名片以及一個折疊起來的紙塊:“這是我的聯系方式,如果想好了可以給我打電話。”
程江怔怔地接住。等到路口分手,左思的背影淹沒進夜色中消失不見後,程江拆開紙塊,上面的工資數目使她倒吸一口冷氣。
奶茶在手中逐漸冷卻,她木木地将冰涼的奶茶帶回公寓,一個人在房間地板上坐了好久,她已經有些害怕改變了。
模特定然不會是一份長久的職業,性質甚至和流浪有幾分相似,萬一辭掉工作專心做她的模特,等她不需要的時候又該怎麽辦?
她的目光落在老舊的吉他上。
她深吸口氣,做出最終決定。
“工作時間在晚上,”左思在電話裏跟她說,“從8點到11點,如果晚上不想回去也可以睡在我家。”
程江握緊話筒:“咖啡廳的工作我能保留麽?”
“建議辭掉,做模特的辛苦程度不亞于你手頭的工作。”
“只是擺擺姿勢而已。”
“如果你能應付的話可以保留。”
“合同呢?會簽合同吧?”
“這是當然。”
“地點是名片上的嗎?”
左思說:“那是出版社的地點,我現在報個地址你用筆記下來。”
“啊、等等!”程江滿屋子找筆,最終在床頭櫃裏找到一支男友彭姜宇留下的鋼筆,她對着水池甩了兩下,發覺有墨,趕緊跑回電話旁,用力刻在挂歷上。
許久沒有寫字,此刻再度握筆,手指感受到一股奇特的、難以言說的魔力。
挂掉電話,她舒展僵掉的手指,腦海中再次浮現那位少女的身影。
也許她只是想看看,把握夢想的人究竟是怎樣生活的。
——“糟糕!”她一拍腦門,驚叫起來,“該死!該死!該死!我忘記服務員是輪班制的了!”
萬般無奈下,她撥通主管的電話,最終還是把工作辭掉了。
真是可喜可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