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Chapter 32
操場上面跑步的都是初三的住校學生,要麽就是住得離學校比較近的。遠一點兒的想趕這趟有心無力,最初兩三個月的迷茫期一過,反射弧再長的學生也知道攢着力氣奮發向上了。每天恨不得把時間一秒鐘掰成六十瓣來花,哪裏舍得投入到早起跑步這項慢收益事件來?
王滿住得離學校不算遠,基本屬于“近距離”範疇,步行也就四十分鐘不到的時間,順路有四趟公交車可以趕上,路上再怎麽堵,頂天了也就二十分鐘可以到校。她那個小區裏同學校同年級的就沒見過這姑娘這麽早往學校跑的,眼下她連續三天都往操場上跑,大家都很新鮮地過來打招呼:“你沒被魂穿吧?”
王滿:“……呵呵。”
她裹着圍巾吸了吸鼻子,看了眼身旁正兒八經的周和一眼,實在忍不住氣悶,給了他一肘子。
從後面跑上來的任你強來了句:“又欺負你家小竹馬呢?”
好幾年過去了,任你強已經不是原先那個有點小痞氣的“大哥大”了,進了中學的孩子們明辨是非能力更強,不再傻傻的崇尚武力,通貨膨脹速度如此之快,他爸買彩票中的那點錢也不足以拿來“引以為傲”了。他有了最起碼的價值觀人生觀,開始覺得自己牛逼哄哄的名字有點恥辱,哭着鬧着去改成了“任強”,去了中間的一個你字,他才覺得脊梁骨可以挺直兩分。
王滿張嘴就挑他的死穴:“任你強大哥,你可別欺負我們這些小朋友啦。”
任強氣得噴了兩鼻孔的白煙,加快速度離開了這個活生生的“恥辱見證者”。
周和笑了一聲說:“他不喜歡他以前的名字。”
“我知道啊。“王滿挑釁地橫了他一眼,哼了一聲,表明自己對于他叫自己起床鍛煉的事情十分不滿,往前加快速度跑。
周和摸了摸鼻子,加速跟了上去,低聲說:“別生氣,一會給你買燒麥吃,還有你喜歡的那家湯包,多加辣椒多加醋。”
“你不怕我嗓子發炎更嚴重了?”王滿氣焰縮減了兩分,繼續挑刺道。
她一向是個不服管教的人,不喜歡被過分的幹涉自由,現在能容忍他這麽久已經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周和說:“偶爾吃一次。”
意思是,還是不給天天吃。
王滿聲音重了兩分,跺了下腳把速度又提快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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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和跟上去,扯了扯她的袖子。
被躲開。
又扯。
又被躲開。
再扯。
王滿終于停下腳步,氣呼呼地看着他:“不要妄圖用美色來誘惑我!我意志力一點也不堅定!”
周和眉梢眼角俱是笑意,輕輕舒展,像是一個慢鏡頭,給景色增添了兩分暖意。
王滿氣餒,見左右暫且沒人,撓了一下他的掌心代表同意,嘟囔道:“都說了我意志力不堅定了……”
然而這頓美味湯包還是沒能吃成,王滿氣喘籲籲被周和帶着跑完十圈,剛從廁所裏換完衣服出來,就看到教學樓門口站着的王爸王媽。兩人一臉焦急之色,走來走去,似乎腳下的地板燙腳,讓他們很難安穩地站上一時半刻。
一陣風迎面吹來,冷嗖嗖的,王滿突然覺出一陣不祥之感。
周和也換好衣服走出來,他沒看到王爸王媽,含笑走向王滿:“走吧,還有二十分鐘上課,時間緊。”
“……阿和。”王滿下意識扯住他的袖口,緊張道,“我爸媽來了。”
周和一怔:“怎麽了?”
“我……”王滿心底裏慌亂加深,額頭上一滴冷汗緩緩地躺下來,黏稠地粘在臉上。
“我去。”周和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但第一反應就是按了按她的肩膀,俯身與她正視,“別怕,沒事的。”
王滿茫然地點了點頭,遲疑地跟在周和身後慢慢往前走,她努力地搜尋了一下記憶,實在想不起來這個年級時發生過什麽樣不幸的事情,然而無頭無緒的恐慌卻像是一只有力的大手,緊緊地攥緊她的心髒,讓她連呼吸都變得短促起來。
周和先走下臺階,跟王爸王媽講話,三人簡短的交流幾句,一起往她看了一眼。
王滿心中一慌,腳下一錯,不知哪裏來了股力量把她往前推了一把,讓她惶然地從樓梯上面摔了下來。周和緊張趕過來接住她的面孔晃過,王爸王媽焦急的神色晃過,王滿的視線最終落到了操場正中央那面鮮紅的國旗上面,她死死盯着國旗看了一分鐘,沒頭沒腦問了句:“是我爺爺出事了嗎?”
周和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動了動嘴唇,似乎沒想好措辭。
他一向不會撒謊,如果是假的,一定會立刻否認。
王滿的心沉沉墜下,臺階不高,她摔下來也就額角被石子兒蹭破了一層皮,傷勢并不嚴重。可一陣尖銳的疼痛感卻從心髒四面八方地傳遞開來,大搖大擺地占領了她的大半情緒。
王爺爺昨天晚上如往常一般喝了兩口小酒,哼着王奶奶在世時喜愛的小曲兒,到菜園子裏把所有的菜都摘了給左鄰右舍送過去。大約人到了那個關頭總會有些奇妙的感應,他做完了這些,把剩下的菜做了,又做了道拿手的烤雀兒,一口一口全吃了,非要到鎮上電影院裏面去看場電影。
——那裏正在做“懷舊七十年”主題活動,把過去七十年的電影通宵一遍又一遍播放出來。
那一天正好放的是王奶奶生前最後看的一場電影。
“她想要我陪她去看,我沒去。”王爺爺離家之前,對鄰居反複念叨着這一句話。
王奶奶生前想要他陪着去,他沒去。
——現在,他來了。
王爺爺是急性中風,很快就喪失了語言能力和意識能力,被一個熟人撞見送到醫院,現在就差一口氣了。
王滿蹲在他病床前頭,雙眼發癡。
他這輩子生了不少孩子,現在拖家帶口一個不落全都過來了,将一個小小的病房占滿了,而且還不止,門外走廊裏有些小小的生命正不知門內發生的事情,無憂無慮地把這白色天堂當做快活的伊甸園跑來跑去。
門內一片寂靜,只有窗戶處一人沒站——要留出位置給房間通風。
等了一個多小時,老人家一直沒醒,臉色倒是紅潤,像是在做一場美夢一般。屋裏的人靜悄悄地又挪到了外面,他們沒關門,方便觀察裏面的動靜,也沒趕王滿走,都知道這丫頭是老人家難得寵愛的女孩子,有默契的給她留了些空間。
“醫生說,腦部大面積陰影,沒救了。”王滿大伯深深吸了口煙說道。
王滿二伯臉色僵硬,他欲要發言,又按下不說,來回幾次,将目光遞給王爸爸:“老三,你說呢?”
王滿四伯和幺幺也一起看向王爸爸:“三哥,你怎麽說?”
王爸爸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年少時的場景,媽媽去了,爸爸萎靡不振,這個家前景堪憂,比他大的被寵壞了,比他小的還不懂事,家裏的重擔全部落到了他一個人的肩膀上面,每回但凡有什麽事情發生,所有人都眼巴巴望着他,盼望着他能拿個主意。現下最小的弟弟也在社會中摸爬打滾了這麽多年,早已沾滿了一身的煙火氣息,孩子都蹿到他們肩膀高了,可發生了這樣大的事情,他們還是本能地将目光投遞到了他的身上,等着他一聲號令,然後認真地遵守執行。
他嘆了口氣:“看爸自己的想法吧。”
仿佛有所感應,王滿此時微微一顫,衆人不約而同把目光投遞進來——床上的人睜開了眼睛。
醫生診斷他已經喪失了言語功能,喉嚨被堵死了,腦部大片陰影,應該是沒有意識了。
可王爺爺竟然看起來精神抖擻,他對衆人微微一笑,有點含糊,但很努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話。孩子們都圍在了他的身邊,此時沒有一點聲音,連路過的風都有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王滿怔怔地聽着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吐露遺言,身體慢慢地發顫,直到老人說完所有的話,像是耗盡了一生的力氣一樣,疲憊地合上雙眼,等了幾秒,又很艱難地睜開眼睛,吐字越來越含糊不清,帶着不可逆轉之勢。他對于每一個孩子表達了歉意,為他這一生所做過的不合理的事情颠三倒四講着話,毫無邏輯性,卻一個接連一個戳中衆人的淚點,一時所有人的淚如雨下。
“孩子,你剛出生時……受委屈了。”王爺爺枯瘦的手指捏了捏王滿的手,那硬度硌得人發疼,“爺爺……不能看着你上大學了。”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像是對于此生發出的一聲感慨般的嘆息。
然後,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爸!”
“爺爺!”
哭號聲響徹病房。
王滿怔怔地拿出手,望了望手心,王爺爺剛才捏她的手時,不小心把手裏的東西也落到了她手裏,那是兩張電影票,竟然還十分平展,像是被鄭重地一遍又一遍撫摸過一般。她走出病房,被一個小堂妹撞了個趔趄,但她像是沒有感覺一般,又愣又傻地往前走。
剛才,王爺爺說的每一句話,竟然都和上輩子一模一樣,除了最後握着她的手落下這張電影票,幾乎就是将歷史軌跡徹底重合了。
上輩子,她可以茫然地跟着身邊的人落幾滴不知悲傷的淚水,可現在她竟然哭不出來了。一陣蕭瑟的秋風刮過她的心田,那裏的果實被塗上了新的色彩。
人這一生,來了又往,去了又歸。
究竟圖個什麽呢。
周和處理好了請假的事情,匆忙地趕到醫院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幕。王滿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傷害,在醫院的長椅上面蜷縮成嬰兒在母體子宮內蜷縮的形狀,有些瑟瑟發抖。
他放慢了步子,甚至掏出了紙巾,想要擁她入懷,想要擦去她的眼淚。
可王滿擡臉,她雙目空洞,臉上卻是幹幹淨淨。
“我想看這個電影。”她拿出手上一團皺紙說道。
周和不明就裏,但還是點了點頭。
電影院是沒有了的,他們回了家,在王滿的電腦面前看。房間裏窗簾緊緊地合上,屋子裏沒有開燈,光線很暗,比之電影院絲毫不遜色。兩個人并排坐在椅子上面,靜靜地看着大屏幕上面播放出的一幀又一幀的畫面。
周和幾次三番悄悄地回頭看她,卻發現她神色恬靜,像是真的在很平靜的看一場電影似的。
直到電影落幕,王滿才找回了神思,撲在他懷裏放聲大哭。
她好像是失去了一個親人,但又好像不止失去了一個親人。上輩子缺失的悲傷這輩子加倍彌補回來,她抱着周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絮絮叨叨說着些“別人都不是這樣的,別人都變了的”類似的話語。周和聽不懂,可一顆心卻敏銳地跟着疼痛,他努力挺直身體,想讓她得到的依靠更有力量,想要她擁抱的姿勢更加舒适。
一直到王滿哭着打着小嗝漸漸地入睡,他一直保持着這一個姿勢。
王爺爺的葬禮正在有秩有序進行中,所有王家人都在忙亂,只有王滿獨自一個人在家囤了好幾天,怎麽不肯去葬禮上挪動。周和既不敢打擾她,又害怕她會這樣消沉下去,在她家門口轉來轉去,直到王滿主動地走出來,拉着他一塊去了王爺爺的墓地。
這天是他的頭七,親朋好友們漸漸散了。
墓園裏增添了人口,但卻更加蕭條了。
王滿拿着路邊買來的打火機,将兩張電影票燒給了他,然後緩慢地跪下磕了三個頭。頓了頓,又磕了三個頭。
周和不懂,也不問,跟着一塊做事,将買來的鮮花放在墓碑前面,燒了紙錢,然後靜靜地看着墓碑上面的那張黑白照片。
“走吧。”王滿艱難地爬起來,把胳膊往他面前晃了晃,“你看,我這幾天都瘦了。”
周和看了眼,可不是?不僅瘦了,氣色也很差。他忍住心疼,不出聲責備,只悄悄地按了按她的肩膀,以示意安慰。
王滿卻露出幾日來第一個笑容:“帶我去吃好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