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Chapter 11
周和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下午,他放學回到家,被周媽媽牽着來到車站,一如之前好多天一樣,周媽媽溫言軟語講着周爸爸的事情,在媽媽的嘴裏,爸爸是一個英雄人物,他可以和好多妖魔鬼怪作鬥争,像電視裏的那些神仙一樣,金光閃閃從天而降。
周和拉着媽媽的手,周媽媽的手特別柔特別軟,還有種淡然的香味,他覺得特別安心,連上課時被老師批評不要胡思亂想、世界上根本沒有鬼怪之說的事情都抛之腦後。他相信媽媽,一定是老師有問題,他的爸爸和媽媽說的一模一樣。
兩個人坐在車站的椅子上面,看着車輛來往穿梭,天色一點又一點變暗,天邊燃燒起憤怒的火燒雲,紅得妖嬈詭異。一輛破爛的黑色轎車上面走下來兩個人,他都認識,那些是爸爸的好朋友,一個是安叔叔,一個是明叔叔。
他們走到周媽媽跟前,拿出一張很薄很薄的紙,周媽媽看了,身體劇烈地抖動起來:“不會的……”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嫂子……請節哀,日後有用得上我們的地方,請盡管開口,我們和周哥是過命的兄弟,他不在了,由我們來照顧你。”
他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像是有一只冰冷尖利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心髒,周和由內至外散發着寒氣,用腦袋頂開兩人,小獸一般怒吼:“你們騙人!”
兩個人高馬大的男人被頂得一趔趄,險些摔倒,但他們沒有半分怪罪,只是摸着周和的腦袋說:“阿和,孩子,我們會把你當親兒子來看待的。”
當親兒子?把誰?
——哦,把我。為什麽?
周和迷茫又無助,每一個詞彙他都知道是什麽意思,可疊加在一起他就不大懂了,語文老師講到比喻句的時候,從未舉過這樣的例子啊。他本能地往周媽媽懷裏鑽,惶恐地問她,“媽媽,他們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我有爸爸,不想要別的爸爸,我只是我爸爸一個人的親兒子。”
“對,你有爸爸。”周媽媽身體還在顫抖,如秋風中瑟瑟的葉子,可聲音卻是堅定地,“你有爸爸,他只是出遠門了,阿和,還記得媽媽跟你講的故事嗎?不要怕,爸爸這次走得遠了點,他迷路了,等他找到路就會回來了。”
“爸爸真笨,他怎麽會迷路呢?”周和緊緊扯着周媽媽的衣擺,茫然又無措地問道。
周媽媽努力地抱緊孩子,這是她現在唯一能感受到的溫度:“爸爸不是笨,是走得太遠了,等他走近了就會回來了。”
兩個大男人手足無措地立在一旁,好似兩根鐵柱子,他們互相看了一眼,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周媽媽牽着周和回家,剛關上門,她整個人就癱軟在了地上,扶着鞋櫃子無聲地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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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和傻愣愣地站在一邊,他想,“媽媽怎麽了?”
又埋怨周爸爸,“出差不好好出,就知道跑太遠,以後回來了可得罵一罵他,真不乖,我都知道放學了要準時回家。”
電話鈴突然響起。
周媽媽這才軟趴趴地站起來,走到電話前,清了清嗓子才接通,也不知那邊說了些什麽,她突然臉色大變,連忙應了聲:“我馬上回去!”,然後飛快地收拾行李,交待周和,“我們要出門一趟,阿和乖,把想帶上的東西都拿着好嗎?”
周和問:“我們什麽時候回來呀?”他昨晚寫的那頁紙還沒有送給隔壁的王滿看呢。
周媽媽說:“不知道,也許很快,也許很慢。”
周和撓了撓頭,有些為難,那怎麽辦呢?“應該晚一點也沒關系吧,反正她那麽貪玩,等我回來了再去找她。也不知道是要去哪裏,如果能遇到什麽好吃的,給她帶一份就好了。”他心想着,然後把老師布置的作業乖乖地放進了書包,又把存錢的小豬陶罐放了進去,想了想,把這些天所有的筆記都收集好,和那個已經舊了的醫藥箱一道,全放進了書包裏。
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麽事,周媽媽特別着急,牽着他一路狂奔,先坐公交到了長途汽車站,買了票抱着他擠了上去。長途汽車上人特別多,周和努力地抱着書包,在縫隙間看到窗外殘陽似血,幾只純黑的鳥揮着翅膀啼鳴而過,他心裏突然咯噔一聲,眼睜睜看着長途汽車的門緩緩關上,感覺那扇門似乎把什麽隔絕在了外面,讓他永久地失去了。
王滿并不是一個長情的人,她身上有着射手座最典型的朝三暮四,沒了一個小夥伴,還能有千千萬萬個小夥伴,她怎麽會孤單?
可是,前提是兩人好聚好散。
——哪怕是撕逼撕破臉、打架打上天再宣布老死不相往來,她都可以真摯地痛苦難過上一陣子,每天茶飯不思輾轉反側痛哭流涕,然後拍拍屁股,不帶走一丁點兒灰塵地和往事告別,順利地走出泥潭。
周和走得太匆忙,既沒有跟她吵架,也沒打聲招呼說不回來了,甚至兩人還約好了以後天天見面,天天跟對方講故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一切戛然而止,王滿都不知道自己是該用難過還是用順其自然的心态來面對,一股氣堵在她心口處,怎麽也發散不出來,王滿憤怒地踢了一腳隔壁的鐵門,抖落一層灰,“大寶才跟你天天見呢!再也不見!哼!”
嘴上這麽說,但她轉過身還是去問王媽媽:“周叔叔是做什麽工作的呀?”
打探情報消息堪比fbi的王媽媽第一次卡了殼,對門周家跟王家關系相當親密,朝夕共處了這麽久,她還真不知道周爸爸是做什麽的,與其說不知道,倒不如說不相信:“……他跟我說他是碼頭幫別人卸貨的……我覺得不像啊,我有一次去碼頭那附近過,還準備找他看能不能拿點便宜的海貨,但問了一圈都說沒這個人,回來我問了一嘴,他說他換了個工作沒告訴我,換成了跑長途汽車。你說這人身上這氣質,打死我也不相信他是個跑車的,可我也不可能繼續問吧,鄰裏鄰居的,有點*也沒什麽,萬一人真是的呢,你去打探消息,這不傷人感情嗎?”
“那他為什麽這麽久都不回來?”王滿問道。
王媽媽眼中閃過一絲了然,但沒具體講,只含糊說:“你雲姨說他出差了。”
也就是說從王媽媽這吐不出什麽消息了。
王滿有點悵然,對着櫃臺發愁,被外婆炸出的金燦燦的紅薯丸子堵住了嘴,這丸子剛出鍋沒多久,溫度正正好,一口咬下去綿軟又有嚼勁,紅薯的甜味在口腔中如炮竹般炸開,纏綿在舌尖上,吞下肚又妥帖又溫和。她還沒來得及從惆悵中走出來,已經情不自禁地下嘴了三個,等轉過念頭了,看到一堆胖嘟嘟的小球球堆在一塊兒的可愛模樣,她幹脆自暴自棄,端着一盤坐到一邊吃了起來。
這事過去沒多久,意外發生到了王爸爸的頭上。
他在給一家用戶打櫃子的時候,一不小心從梯子上面踩空,雖然反應比較快,但也來不及阻止,就那樣摔了下來,腳踝處骨折,不算太嚴重,但傷勢也不輕,打上了石膏躺在家裏暫時不能動彈。
上次洪災後,王爸爸意識到人手的重要性,收了兩個徒弟,手藝沒到出師的地步,但一般的活計也能包攬。王爸爸把兩人放了出去,靠在家裏床上,還樂觀得意地說:“看我多棒?在家玩都有錢賺。”
王媽媽不理他,但還是帶了王滿一道兒來菜市場買菜,想買點好的給王爸爸補補。
說來慚愧,王滿菜園子逛過無數回,來菜市場還是頭一遭,真新鮮,但并不算是美好的體驗,人太多了,空氣中散發着各式各樣菜色原始的味道,還有接踵人群身上散發的各種味兒,夾雜在一起,那感覺——簡直了!
王滿忍着不适應往裏走,路過賣魚的那一片,腳背上沾上了賣家倒魚時濺起來的水,一小片魚鱗沾到了她腳上,還有股子腥味騰騰而起。她有點潔癖,忙拿紙擦了,握着紙巾卻找不到垃圾桶,正處高峰期,處處皆是嘈雜之聲,垃圾随地可見,但随手扔掉不是她的風格,王滿只好捏着紙巾,在各種款式的講價聲中眼花缭亂地進行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體驗。
逃生般回到家,跟王柏大致一說,後者拍着胸脯說:“下次我陪媽媽去,我以前經常去,還能幫媽媽講價呢。”
王滿眨了眨眼睛,後知後覺感受到一陣濃烈的羞恥。
這世間有人能一生天真無邪保持童心,也有人一落地便深刻體會到世态炎涼艱辛,劃開兩者的區別無非是有沒有人護着罷了。
她兩世都活在家人樹立起來的保護罩中,從未憂心,無需憂心,縱使家境普通,她依然能享受到其中精華,過上快樂無憂的日子。
誰曾見過被生活鞭笞着茍延殘喘自顧不暇的人抱怨被愛得不夠?
只有那些被寵壞了的熊孩子,她們十指不沾陽春水,被端着捧着,高高在上半空中看着別人為她們服務,屏蔽于世俗之外,個個自視為遺世獨立的高人,方有那空閑的腦子去容納一些“別人愛不愛我”“別人夠不夠愛我”這些無厘頭憂傷蛋疼的話題。有朝一日她們走下神壇,親自觸碰到外面的世界,沒了保護罩的庇佑,才會分分鐘徹底被世俗撕破臉皮。
知擁有之可貴,知失去之痛楚。
——王滿這程度,遠遠不算被世俗撕破臉,頂多算是被吐了口口水,但她那混沌的腦子,終于也在這口尚且清新的口水中蘇醒了過來。
她就像是一顆被保鮮膜罩住的小幼芽,在沉睡許久後,終于悠悠轉醒,将頭頂鑽出保鮮膜,呼吸到了一口真正的空氣。
這改變來得很明顯,連王媽媽自己都沒想到,只是順便的一件小事,竟然成了女兒成長的助力。
王滿再也沒懷揣着得過且過的悠閑心态,開始審視自己,審視人生,真正有些脫胎換骨的意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