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情難托
北宮如已經在朝盈軒外跪求了一個時辰,他的雙腿早已酸麻。可他此刻全然顧不上身體上的疼痛,只盼望着獻公能見他一面,給母親一個陳訴的機會。
終于,優瞿走了出來,躬身一拜說:“世子,主公說,他不會見你的,請你馬上回去。平姬夫人以巫邪之術殘害王種,已經證據确鑿,不容狡辯,主公一定會嚴懲不貸。不過主公讓殿下放心,只要世子肯大義滅親,主公絕不會遷怒于世子。”
北宮如聽了優瞿的話,猶如五雷轟頂,半晌,他搖搖頭,堅決地說道:“請常侍代我禀告父王,母親近年體弱,還有幼弟需要照顧,不堪重罰。如兒願替母親承擔一切懲罰。”
優瞿心下思忖着:這畢竟是獻公的家務事,說不定哪天北宮如真的繼了位,自己此時雪中送炭總是錯不了的。
于是,他皺了皺眉說:“世子,此刻主公正陪着月姬夫人午睡,老奴過會兒試一試吧。”
北宮如微微颔首,誠心的謝過他。
又過了一個時辰,還沒有一點消息,北宮如心中此時早已是翻江倒海,可他強逼着自己耐心冷靜,每一刻的等待對他來說都是難忍的煎熬。就在這時,小轸姬由她的侍女妹喜扶着,正朝朝盈軒走來看望修魚月。
她遠遠的看到跪在那裏的北宮如,心不自禁的揪了起來:他們的背影竟是如此相似,同樣寬闊的肩膀,決絕的身姿,和骨子裏透出的傲氣。
曾幾何時,也有那麽一個人,為了将另一個人留在自己身邊,跪在那裏向他的父王苦苦哀求,雖然他也明知道結果注定是不能如願,但還是不放棄的堅持着。那份真情,讓小轸姬發誓會用自己的一切來回報,哪怕是賠進去一生的眼淚與幸福。
小轸姬從北宮如身邊經過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眉頭微蹙道:“世子,這天怪異的很,才十月,但看着就快下雪了似的,你還是早些回去吧。” 北宮如輕輕搖搖頭,沒有說話。
小轸姬款款走了進去,只聽優瞿說:“可憐世子一片孝心,一心想要代母受過,現在還跪在外面呢。”
獻公雖然從小并不疼愛北宮如,但此刻也頗為動容地說:“難得,難得呀。”
修魚月聽了,垂淚幽幽地低泣道:“這就是人家所說的母子連心吧,可惜妾身沒有這個福氣了。”
獻公想起他和修魚月那未出世的孩子,剛剛動了的一絲恻隐之心立刻便煙消雲散了。
這時又聽小轸姬說:“世子雖是孝心感天,可如果主公不懲罰元兇,別人一定會說主公執法不公。那豈不是陷主公于不義?” 獻公皺着眉點頭深以為是。
小轸姬性子乖巧,陪着獻公和修魚月說了一陣子話,将二人哄得轉悲為喜。窗外,已經開始飄起了大雪,寒風吹打着窗戶發出呼呼的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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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瞿急忙跑過來關上窗子,說道:“今年的雪來得可真早。”
獻公聽了,擡起頭問他:“世子還在嗎?”
優瞿張望了一下,回道:“主上,世子還跪在雪地裏呢。”
獻公半惱半憂的說:“這孩子真是倔強。”
修魚月忙喚來自己的侍女說:“雪大了,這雪地裏跪久了,可是要生大病的。世子既然等不到結果就不肯回去,你就快去煮碗姜湯,給世子送出去驅驅寒。”
獻公猛然間變了臉色,待侍女出去後,他狠狠地盯着修魚月,嗔道:“你又何必管他?當寡人真拿他們母子沒有辦法?”
朝盈軒外,北宮如的褲子已經被雪水浸濕透,冷冷的貼在腿上,再被北風一吹,寒氣便無孔不入的直鑽進他的骨頭縫裏去。
一碗冒着熱氣的姜湯端到了他的面前,一個女子的聲音說:“世子,這是月姬夫人讓奴婢送來的,請殿下喝下驅寒。”
北宮如伸出顫抖的手,将碗猛摔在地上,他心中罵道:修魚月你好歹毒的心。明知道父王最忌諱我們曾有過一段過往,卻偏偏當着父王的面,假裝關懷我。這分明是惹父王嫉恨我而更遷怒于母親。這般火上澆油,會置母親于死地呀。
果然,過了一小會兒,他就看見優瞿神色匆忙的帶了人,快步從朝盈軒走出來。北宮如攔住優瞿,焦急地問道:“可是父王有什麽旨意?”
優瞿搖搖頭,嘆口氣,匆匆的說了一句:“世子,老奴盡力了。主公旨意:貶平姬去‘無間庭’為奴。”
說完,他不敢停留,冒着大雪疾步朝采葛苑方向趕去傳旨。留下萬念俱灰的北宮如呆呆地跪在那裏,心裏重複的念着:無間庭為奴,無間庭為奴。
不知過了多久,他擡起頭仰視着天空,一輪殘月正孤零零的挂在天上,灑下凄冷的光華。雪繼續飄着,他的頭上身上都已經落滿了雪花,可他渾然不覺。雪水凝結在他的睫毛上,讓他眼前是一片帶着星星點點閃光的模糊,就像是穿行在茫茫大霧中,不知道出路在哪裏。
他反反複複的問自己:到底是誰要害母親?是我哪裏疏忽了?他全然不記得自己還跪在雪地裏,好像有另一個自己已經脫離了他的身體,正站在遠處,看着跪在那裏絕望怆然的他。
不知過了多久,北宮如聽到有輕碎的窸漱聲,一件鵝黃錦襄銀狐毛的鬥篷拖着雪地,向他滑過來。他慢慢擡起頭,來人正是修魚月,她那一雙綠色的眸子在月光下更顯得冰冷,仿佛是凝固的一池秋水。
北宮如此刻想掙紮的站起來,可他的雙腿早已麻木,最後還是踉跄跌坐在地上。他慘笑一下說:“看到我如此狼狽不堪,你可有心滿意足?”
修魚月搖搖頭,說:“北宮如,這才是我們的開始。我說過,我要看着你們柳國人‘男為奴,女為娼’。現在,你不是還好好的嗎?”
北宮如雙眼像能噴出火一樣,怒視她低吼道:“我知道你怨恨我,可你怎麽變得這麽狠毒?你毒害了奎姬和公子耳,如今,又想害我母親,是不是?他們都是無辜的!”
修魚月愣了愣,随即輕笑着說:“無辜?我的父母臣民又何嘗不無辜?只因為你們一時貪念,毀了我的家園,我如何能不怨?哈哈哈,我也曾想為你放下國仇家恨,安度餘生,可是我終究被你背叛,此情難托,錯!錯!錯!是你,把我逼上了這條滿是仇恨的絕路;是你,讓我變成了被趕進甬道的一條毒蛇,除了向前,我不會停下來。”
她的嘴唇因情緒的極度激動而不住的顫抖,眼底是深深的痛楚和悲怨。北宮如和修魚月四目相對着,眼前的她,是如此的陌生。
良久,他悲聲說道:“以前的種種,是我對不起你。你若要報複,我願意一個人承擔。”
修魚月似笑非笑地說:“那麽這場戲就太單調了,總要有幾個陪襯的不是?”
北宮如壓制着心中的熊熊怒火,問道:“你還想如何?”
修魚月慢慢擡起頭,故作沉思,半晌才說:“嗯,我還想如何?我聽說‘無間庭’是一個地獄一樣的地方,在那為奴者不過一年便會累死或病死。你說平姬在那裏,突然哪天歸西了,也不會有人懷疑或過問,不是嗎?”
北宮如此時雙腿已漸漸能夠活動,他支撐着站起來,艱難的走到修魚月面前,聲音中滿是殺氣的威脅道:“你敢?”
修魚月逼視着他說:“那我們就拭目以待。”
北宮如突然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緊緊卡住了修魚月的喉嚨,額頭的青筋像一條條小青蛇般凸起來。修魚月毫無懼色的看着北宮如微微的笑着。
終于,北宮如松開了手,頹然說道:“你說,如何才肯放過我母親?”
修魚月大口的喘着氣,等氣息平穩了,才稍稍整理了一下零亂了的鬓發,不急不緩的說:“我可以放過她,但你要答應我三個條件。”
北宮如點點頭說:“你說。”
修魚月繼續道:“第一:從此以後不許你探視平姬,也不許你派人去看望她。我會每三個月,讓她來朝盈軒打掃一次,到時候你可以遠遠的看上一眼,但絕不能靠近。第二:你要立刻停止調查奎姬和公子耳的死因。第三:我要你上書主公,陳說平姬失德,将公子晟交于我撫養。你若違反了其中一條,我便會讓平姬早點從‘無間庭’得到永遠的解脫。”
北宮如死死的盯着修魚月,喝道:“你休想!”
她輕描淡寫地聳聳肩說:“那算了,就聽天由命吧。”轉身便要離去。
修魚月走開了十幾步,“等等,”從背後傳來了北宮如無奈和絕望的妥協:“我答應你。”
修魚月冷笑了一下,回頭說道:“北宮如,你記住,我要先讓你慢慢嘗盡與至親生離死別的滋味,其餘的,我們來日方長呢。”
她的聲音在呼嘯的北風中顯得格外刺耳,好似來自陰間的魔魇般森冷徹骨。
北宮如自責地狠狠掴了自己一巴掌:這些年經歷了多少等待和磨難,總以為自己當上了世子,就可以讓母親安享尊榮。可是,回國還不到一年,片刻的松懈就葬送了苦苦經營得來的光景,更讓母親身處于這萬劫不複的深淵。
他明白:既廢其母,焉用其子?自己若不能盡快扭轉局勢,世子之位早晚定然旁落,那時他們母子真的就必死無疑了。如今他必須做的是示敵以弱,耐心等待轉圜的機會。
北宮如一只手用力抓緊自己的左肩,那肩頭的‘隐’字,正是他從今以後時刻提醒自己要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