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五月的織裏流浪
【那是想象中南方的遠山】
距離高考前兩個月,衆高三黨水深火熱,而梁姿卻身在千裏之外,一個名叫織裏的小鎮。
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很普通的一個晚自修,她優哉游哉地掏出地圖,盯着那些無論記多少次還是會混淆的國家輪廓,突然間掃到了那個名字。
織裏。柔軟地像一首詩。
她一拍桌子,對同桌李琪琪說:“我要去那裏旅游。”
同桌李琪琪正在苦背歷史,直翻白眼:“高考沒完你就想畢業旅行太自虐了吧!”
“不。我現在就去。”
班主任早就對她這個吊車尾喪失了拯救的信心,一顆心全系在優等生身上,比如她的同桌。當老班批準她無厘頭的請假時,那眼神簡直在說你為什麽不直接退學算了。
她也想退學,但還差兩個月就能拿畢業證。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兩個月,班上每個人都岌岌可危地惡補文綜,這種緊迫的氛圍太壓抑,她受不了,索性逃出生天。反正她已經用兩年半的時間摸清了自己不是學習的料。
并不是每個人都适合高考,都想考大學。她的願望很簡單,只想在南方開一家小店。
織裏就在南方,這裏有很多的童裝批發市場,還有老街,大海。
她出生在北方內陸,從來沒見過海。下了火車就緊張莫名地直奔那兒。通往海邊的路上很荒涼,她只在沿途看到一家小店,上面挂着簡陋的招牌:租睡袋,寄明信片。
梁姿拐進去,朝店家要了明信片,一張寫給她同桌也是她最好的朋友李琪琪,一張寄給章池,另一張,寫給何玮瑄。
她抓耳撓腮半天,笨拙地憋出一句話:“我在織裏的海邊,原來南方是這樣的。和我想象中差不多。”
最後她又向店家租了睡袋,在海邊清冷地度過一夜,次日清晨返回了織裏鎮。逗留了幾天,她打算繼續南下。臨行前的那天,她忽然很想再回海邊看看。
抵達海岸時天色深藍,她将睡袋撒手一扔,擡頭忽然看見遠處的海灘邊有一只孤零零立起來的睡袋。拉鏈正好打開,有人弓背出來,往她這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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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在想是誰和她臭味相投,那人的臉就隔着長長的距離,像起伏的海浪一點一點逼近,清晰。
眼睛白底黑墨,與想象中只有南方才擁有的遠山相似。此刻身上彌漫着海水洶湧的潮濕味。
他在背光中,朝她彎了彎眼。
她顫巍巍地開口:“……何玮瑄?!”
【你有看過紫色的晨曦嗎】
梁姿會愛上南方,對南方的一切幻想,都是起源于何玮瑄。
那時高中剛入學,她想改變自己不合群的體質,決定主動出擊,最快捷的方法就是加入學生會。她準備了很長的演講稿想競選宣傳委員,但是面試時出了岔子。
那張競選稿在她緊張地不停跑廁所時,終于一不小心被打濕了一整面。
她慌張地用紙巾擦,結果連稿紙也擦破。同等候的人斜眼看了她一下,發出一聲幸災樂禍的輕笑。梁姿頓時臉漲得通紅,将稿子揉成一團塞進手心。
就在她打算起身走人,坐在她旁邊的人将自己的演講稿遞到她面前。
她驚訝地側過頭,迎上一雙白底黑墨的雙眼,身上帶着一股屬于南方般溫柔的氣息。
何玮瑄揚揚下巴:“拿我的稿子念吧。”
“……那你呢?”
他自信滿滿地笑:“我可以即興發揮。”
當然最後,她沒有選擇要那份競選稿。然而她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把被拯救的心情,就像久旱的北方落了一場南方的雨,從此幹涸散去,心花怒放。
可是何玮瑄卻是李琪琪最喜歡的人。
等她意識到自己也身陷何玮瑄的泥潭,已經來不及了。彼時他們是朋友,隐藏感情就像隐藏噴嚏那麽艱難。李琪琪看出不對勁,就旁敲側擊地問她,她慌張地謊稱自己喜歡的是他的同班男生章池,這才堪堪把事情圓過去。
此時此刻梁姿扯了扯自己的臉,不是夢。又扯了扯他的臉,不是海市蜃樓。
“你……”腦海一片混沌,她劈頭蓋臉地就罵,“你沒病吧……快高考了你知道嗎……”
何玮瑄氣定神閑:“那你為什麽到這裏來。”
她好笑地回答:“我不打算上大學,難道你也不打算?高材生?”
出乎她意料,他居然點頭了,說:“我要出國,不打算高考了。本來也想着旅游的,看你在這裏,就想着說不定能碰上,還真是。”說着從褲兜裏掏出那張明信片,在她眼前一晃,摸着鼻子笑。
原來他是沒有後顧之憂才來的。
梁姿在沒聽到理由之前,驚喜地想入非非。當時她想起了《醋溜族》那部電視劇,那個叫小黑的男人在陽臺上彈吉他,淡淡地唱着:我繞了整個地球,只為找到你,別無所求。
果然就是電視劇而已,他找她,只是順便。
梁姿忽略掉那不自然的失望:“高富帥就是高富帥,逃課都比我有底氣。”
他皺着眉頭:“所以你現在跑出來到底是怎麽了?”
“我又沒錢出國,我爸估計連我出來都不會知道。我打算等6號回去考個試就算完。”
何玮瑄一副三觀被颠覆的表情:“……那你之後怎麽辦?”
梁姿拍了拍自己的睡袋:“來南方,開一家店終老。”
何玮瑄若有所思:“聽上去好像不錯。”
梁姿嘆了口氣:“算了吧,你們高富帥永遠理解不了的世界。”她扒開睡袋鑽進去,就露出一個腦袋。何玮瑄捧腹笑:“你這樣看上去好像一個粽子精。”
梁姿打了個哈欠:“我要等日出,你滾回自己的睡袋去吧。”
何玮瑄比起她明顯對海更有興趣,二話不說就屁颠颠地搓着手往自己的睡袋走去。于是兩個睡袋隔得老遠,各自為政似地盤踞一隅。
真是一點都不浪漫啊,在海浪安靜地拍打聲中,她如是想着就睡着了。被凍得驚醒時,她聽到了嘈雜的煙火聲。迷迷糊糊地擡起頭,頭頂是一片紫色的天空。
【我們中永遠都隔着一個人】
何玮瑄站在遠處放煙花,她用力大吼了一聲:“大半夜你放煙火還讓不讓人睡覺啊!”
他滿臉委屈地轉過身:“……你不是要熬夜等日出嗎?”
“可是我困了。”
“那好吧我不放了。”他默默地抱起剩下的幾桶煙火嘀咕,“虧我看你睡了想浪漫地叫你起來跑大老遠的小店大半夜把店主叫醒還讓她給狠訓了一頓順便敲了我一筆竹杠。”
“高富帥你嫌錢多給我好吧。”梁姿毫不領情地打了個哈欠,在他要轉身的時候又叫住他,“對了,之前忘問你要去哪兒留學?”
“……荷蘭。”
梁姿無意識地說:“那算是北方嗎?”
何玮瑄微微怔楞道:“比北方更北。”
她更困了,迷迷糊糊地說:“你怎麽要去那種鬼地方啊。我還是喜歡南方,溫暖潮濕……”接着她的意識就沉入了黑暗。
那一天,她醒來時已經太陽照到屁股。她沒能見到晨曦,但半夜裏昏昏沉沉時見到的紫色煙火遍布的天空,仿佛就是日出的顏色。
以及他轉過頭的剎那,好像天空中的紫色全都收勢,順着他的眼光,鋪天蓋地地将她包圍。
還好睡袋後他們坐上空蕩蕩的班車再度回到織裏鎮內,梁姿在車上忽然收到了李琪琪的短信。
“我跟你說!!何玮瑄這幾天沒來上課,他會不會是病了?!真奇怪,你們都走了。現在只有我一個人了。”
梁姿的心咯噔一下,瞄了眼身旁的何玮瑄,心虛莫名其妙地爬上心尖。
何玮瑄看她盯着短信發呆,将毛茸茸的腦袋湊過來邊帶着試探的口吻說:“難道是你男神給你發短信你看癡了?”
梁姿來不及收起來,尴尬地說:“不是章池,是琪琪奇怪我們都不在。”
“是她啊。”何玮瑄一愣,惡意地笑:“你就告訴她我和你私奔了。”
那個笨蛋似乎從來不知道李琪琪對她的心意,抑或是知道卻裝聾作啞。梁姿并不肯定,她對天翻了個白眼,徑自發短信:“那樣的笨蛋生病也很快會好的。”
他全程盯着她按完發送,撇嘴說:“你幹嘛不老實告訴她我們在一起?”
梁姿認真看了他一眼:“這樣子別人會誤會的。”
在寄出那張明信片之前,她根本沒想過何玮瑄會來。這是讓她腸子悔青的一件事。恨不得座位底下有架時光機能讓她鑽進去把那張明信片攔下來撕掉。
她指的別人是李琪琪,然而何玮瑄卻誤解了。
他看着窗外漫不經心地肯定說:“你怕章池知道。”
【我也不想獨自流浪】
隔天之後,梁姿又收拾了行李,打算繼續南下。何玮瑄郁悶地說:“就不能在織裏多玩一會兒嗎?”
她立即撇清說:“你繼續啊,我沒讓你跟我一起走。”
于是他沉默了。一路傻不啦叽地跟着她去了火車站,還不停問:“你不覺得你漏東西了嗎?”
梁姿奇怪:“我從不丢三落四。”
最後他把她掰過來,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他氣呼呼地說:“你漏了我啊。”之後他摸了摸鼻子:“我怕一個人旅行。你就帶上我吧。”
梁姿叉在口袋裏的雙手默默地握成拳頭,她在售票口對何玮瑄說:“你去找個位置等我,我買好票就來。”
何玮瑄眼睛一亮,歡天喜地地乖乖地走開,她在窗口對着一排時間表發愣,售票小姐蹙眉催促着:“你到底買不買啊?”
“……麻煩給我兩張2點半去杭州的票。”
她将錢緩緩遞過去,忽然咬牙說:“等一下,另一張改成1點半去上海,謝謝。”
售票員遞過來兩張票還附帶着兩個大白眼球。
何玮瑄坐在位置上專心地玩着手機,看她走過來毫不知情地沖她笑。梁姿心一抽,若無其事地在他身邊坐下。把那張杭州的票遞給何玮瑄。
他瞅了瞅說:“杭州不錯啊。我們到時候去西湖斷橋好不好。”
她艱澀地點點頭說好。
他又反過來問:“你真決定了去杭州?真不想上大學了?”
“老媽子,你要問幾遍,我沒錢也沒那智商。”
何玮瑄撥了撥劉海,輕描淡寫說:“如果給你一個機會,和我一起去荷蘭留學呢。”
梁姿呆然地看着他的側臉,爾後小心翼翼地笑說:“你玩我吧。”
“我說真的。大不了我打工出你的學費,絕不靠我家。”
候車廳的廣播打斷了她如麻的思緒:“一點半由織裏開往上海的列車即将發車,請還未檢票的旅客朋友們盡快檢票上車。”
梁姿洩氣地握緊了手裏提早去上海的票,手心裏全是黏膩的汗水。
“這算施舍嗎。再說,我不喜歡北方,更何況那比北方更北。”她起身抓住包,“我去上個廁所。”
何玮瑄有些失神,垂着頭嗯了一聲。
她混入熙攘的人群裏,在最後的點過了檢票口。隔着落地窗,她模糊而小心地眺望低着頭的何玮瑄。忽然間,他擡起了頭。
梁姿吓得膽戰心驚,扭頭蹦上了車。
她至始至終沒有看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見了她。但她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麽:他惶惶地獨自坐在車廳角落,張皇失措地張望着不可能回來的她。
坐在車上不久後,何玮瑄發來短信問:“你上廁所沒帶紙?這麽久不出來。”
“……我已經走了。”
她忐忑地盯着手機,再沒有收到何玮瑄的回信。她忽略心中緊抽的悵惘,如釋重負地想,這樣算是把他還給李琪琪了吧。
而他們只是朋友,短暫的織裏,紫色的晨曦,還有惡作劇攬過的肩頭,已經是每日買彩票突然中了50元的意外之喜。
高考前一天,她回到了學校。
刻意經過高三十班時,她探頭探腦,并沒有發現何玮瑄,倒是看到了章池,他平常地朝她打了個招呼:“謝謝你的明信片。”
她裝作很高興地說:“你收到就好。”
他咳嗽一聲,低下頭指了指作業就把她打發走了。回到教室,沒有人來問她為什麽離開這麽久,連李琪琪也對她這兩個月的動向毫不關心,專心地捧着一本歷史書。
梁姿尴尬地坐下,對她說:“我回來了。”
她連眼皮也沒掀,從鼻腔發出一聲嗯。梁姿莫名心虛,胡思亂想她難道知道了織裏之行。但她又一再安慰自己,也許僅僅是高考逼近,所以才反常。
【你是一匹野馬】
事情比她想的還要糟糕。
高考完後,李琪琪真的是有意疏遠了她,而她不敢去問原因,怕真的是自己預想中的答案。她此刻異常後悔自己沒有告訴何玮瑄讓他保密。而從那天在火車站将何玮瑄獨自抛下後,他也沒有再來找她。
梁姿覺得,她搞砸了所有她珍視的事。
一個月後,她打開自家大門,發現何玮瑄坐在門口。他拍了拍屁股站起身,單刀直入:“我明天去荷蘭。九點半的飛機。”
梁姿覺得自己的五官全部僵硬了,擠在一起,像塗上了沉重顏料的小醜。她小心翼翼地哦了一聲:“你不生我的氣了?”
“當時有一點。”他故作輕松地說,“你就是匹野馬,除了章池沒人可以拴住你,這麽想我就稍微平衡點了。”
她沒有反駁地低下頭,和他強顏歡笑的眼神失之交臂。
“雖然他不願意來拴你就是了……”他陰險地補充。
何玮瑄離開後,她借此發短信問李琪琪試探:“你知道他明天要走了嗎?”
她慢吞吞回道:“我知道。但其實我……已經不喜歡他了。”
“……你不喜歡他了?”梁姿無比震驚,心中一直恪守的城池被一句話輕描淡寫地攻下。
“我一直不敢告訴你……你走後一個月,當時你們都不在,我壓力很大。當時陪着我的是章池,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一直沒看清自己喜歡的到底是誰。至于何玮瑄,他是我一直執念的得不到。”
她愕然,那天章池閃爍的眼神,李琪琪不敢直視她的雙眼,脈絡分明地連成了一串。
她猛然想起當初李琪琪對她旁敲側擊時,她順口說了章池,李琪琪一愣,笑容有點僵硬,說章池人不錯啊。還慫恿她大膽去告白。
“我知道你會生氣,所以我最近一直躲着你。”最後李琪琪萬般斟酌地發來一條短信,梁姿抱着手機笑倒在地,幾乎喘不過氣,直笑得把何玮瑄走後喝過的啤酒都笑得從眼裏流出來。
她尊重感情的先來後到,重視她和李琪琪的友誼,所以從來就壓抑了對何玮瑄的感情。到頭來人家卻一點也不這麽想。當初慫恿她和章池在一起的人是她,後來捷足先登章池的人也是她,絕不手軟。
但現在知道還不算晚,梁姿把鬧鐘調好,卻睜眼到天亮。
期間她的腦海一直盤桓着一句話:她要告白,她要為自己活一回。就算有成千上萬個李琪琪都休想再撼動她半分。
這天早上她差點睡過頭,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到了飛機場。
她茫然地奔進機場大廳,看見了一撮紮堆的人影。李琪琪,章池,還有何玮瑄的同學。李琪琪看見她有一瞬間的不自然,放下她和章池交握的手說:“梁姿,你來得好晚。他已經進去了。”
她呼吸急促地說:“不可能!不是九點半嗎?!現在才九點啊!”
“就是九點的飛機。”
梁姿冷靜下來,望着機場的落地窗,窗外一架飛機遙遙起飛。真是現世報,現在輪到她被何玮瑄耍,看着他從眼皮底下溜走卻無法告別。她深刻意識到何玮瑄就是個睚眦必報的男人。
所有人都走出了飛機場,只有她一個人還仰頭張望,卻怎麽也看不見飛機了。
她頭一次覺得,原來天空和大地的距離,那麽遠。
【因為你就是南方】
梁姿對着何玮瑄留下的郵箱,像寫明信片一樣抓耳撓腮半天憋出了一句話:
“如果是你的話,我願意和你去更北的北方。你讀書,我開一家小店。
因為你就是南方。”
這原本是她打算親口告訴他的,梁姿虔誠而顫抖地檢查了好幾遍,始終沒有按下發送鍵。勇氣和沖動似乎和飛機一起飛去了荷蘭。她在想要不挑個最好的時機,比如生日再發過去。
她開始找工作,無論去哪個地方開店,自己的積蓄是必不可少的。
梁姿輾轉了很多地方,商場,餐館,最後在便利店穩定下來。某個深夜人很少,她打掃好衛生坐在櫃臺上刷手機,點進何玮瑄的博客。
這個博客是新的,全部都是英文。她看不懂,但看懂了照片——何玮瑄身姿筆挺,人模人樣地參加着學校的迎新晚會。下面有幾個外國女生回複,她依舊不懂,只看懂了可愛的顏文字。
完全無爆點的博文,卻讓她手腳冰涼,如坐針氈,焦慮地如同夜色中寂靜的蟬鳴聲。
沒有其他原因,只是因為……她看不懂。
忽然間手機鈴聲響起,她為何玮瑄專設的鈴聲。他元氣的聲音從遙遠的北方傳來:“我跟你說,我剛參加完這所學校的晚會,特別好玩。你現在在幹什麽?”
她抓緊手機:“我在便利店……剛搞完衛生。”
“……哦。”
“哦什麽哦,搞衛生也很好玩。”
“……那我也回去搞!”
這時有人推開大門,從貨架上撈着兩盒泡面過來。梁姿無奈地切斷電話:“我要工作了,下次聊。”
回去後她打開那封未發送的信,苦笑着一字一字删掉。
她能夠夢想一輩子開一家小店,而他不會一輩子讀書。他終究會去很多地方,就像那張照片,他衣冠楚楚地穿梭在衣香鬓影裏,而她穿着汗味的衣衫蹲在角落裏擦一塊污漬。
他們最沒有差距的歲月已經像煙蒂,在校園的煙灰缸裏燃盡。
她此刻才清醒,自己一直執迷粉飾的原因并不是李琪琪。她和章池沒差別,都是擋箭牌。真正的原因,是她太自卑。
她自卑地不願意面對自己學習差,就一走了之故作潇灑。她追求不到夢想,就說服自己平淡是真,開一家小店就很好。而面對喜歡的人,她始終覺得自己配不上。
她逃離他,是為了逃離心中永遠揮之不去的羞恥感。那張照片像一道流火燒盡她的腦子,将最深的黑暗曝光。
一個月後,梁姿有了男朋友。就是那天撈着兩盒泡面過來的人,叫馬齊。
挑中他的原因很簡單,他有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何玮瑄有幾分相像。還有,他并不高不可攀。
至于有些人,能路過就算福氣了。
【友誼地久天長】
有了男朋友這件事,她始終沒有告訴何玮瑄。
第二年的暑假何玮瑄決定回國,那陣子她打工特別賣力,蠢蠢欲動地想給他買一件禮物。于是辭掉了便利店的工作轉去了麥當勞外送,雖然要熬夜,但錢多。看着存折上像函數一樣迅速增長的數字,她特別有成就感。好像她和何玮瑄之間的距離,也随着那數字縮短了。
然而太拼的後果就是身體吃不消,淩晨三點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騎着車送外賣,放松了警惕心就感覺異常疲憊,下一秒和拐角的電瓶車撞上。
她覺得腦震蕩和骨折都不痛,當醫療費用掉後,她躺在病床上看着存折才特別痛。
何玮瑄打電話過來:“你總算肯接我電話了?”
她支吾着搪塞:“我最近忙着打工。”
“我都知道了。”他忽然掐掉了電話,病房的門突然打開,何玮瑄就明晃晃地站在門口,像太陽,一瞬間刺目得她想掉淚。
梁姿很窩囊地拉開被子蓋住自己的臉說:“我已經死了,有事燒紙。”
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隔着被子握着她的手,嘆了口氣:“野馬,你的蹄子壞了,還會跑到別的地方去嗎?”
他說的很輕很輕,就像附在她耳邊,又說得她的心酸酸的。
梁姿瞪着被子,身體筆挺挺地躺着,就像一樽木乃伊。
“你不是還要三天才回來嗎?”
“你出車禍了,我等不了。”
這一句話像針紮在了穴道上,她激動地蹬了下腿,疼得忍不住叫了一聲。何玮瑄頓時緊張地面如土色。
“我我去找醫生!”
病房一時安靜下來,忽然又有腳步聲,接着被子被拉開,馬齊的臉正對着她,好笑地說:“姿姿你在幹嘛?捂着被子?”
梁姿扭曲着一張臉看着他。
門口紛至而來雜亂的腳步聲,何玮瑄帶着醫生和馬齊狹路相逢。
馬齊看到醫生粗神經地說:“姿姿你腳又不好了嗎?!”
何玮瑄看着她,重重念了一遍馬齊剛才的稱呼:“姿姿?”
她深吸了一口氣:“……他是我男朋友。”
“噢……噢。”何玮瑄局促地應了兩聲,臉上拉出一個僵硬的笑,即刻嘴角又垂下。一時間在他的臉上只能看到嘴角在不停地拉鋸,似乎他不知道該怎麽安放表情。
最後他什麽都沒說,很快閃出病房。
第二天他又跟沒事人似的出現,梁姿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後什麽都沒說。能說什麽呢,告訴他,馬齊是你的替代品嗎。多麽可笑。
她本想給他買一條很高檔的領帶,配上那天照片裏的正裝,那絕對是世界上最貴氣優雅的少年。但如今……她絕望地再瞅了一眼自己的存折。
出院後拖着半條殘腿在路上深思送什麽,她用餘光描到一家音像店。
片刻後她走出來,手上多了一盤CD,《友誼地久天長》。
或許這就是天意吧。貪睡而晚點了一班公交是天意,錯過飛機錯過告白是天意,買不起領帶只安心當個朋友,依舊是天意。
更是她的怯弱。
【去年今日此門中】
何玮瑄收到她的禮物後,意味深長地呢喃着那個CD名很多遍,最後言簡意赅地評論:“好名字。但如果,我不想做朋友怎麽辦?”
梁姿似笑非笑:“那我們就不能天長地久了。”
“反正這個禮物不算數,你坑我呢。”
“喂,你別得寸進尺啊!”
“我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啊……”他睜大眼,楚楚可憐地看着她。她翻了個白眼,口氣卻軟了下來:“那你想要什麽?”
“你。”
梁姿像被觸電,頭發都驚得豎起來。
“別這麽大驚小怪。我指你借我幾天,陪我去旅行啊。”他嗓音喑啞,小心翼翼地像在鋼絲繩上行走,而身下是萬丈深淵。
她鼻子一酸,用力地點頭。
可誰知道,她最終沒有去成。她多想和何玮瑄再度去什麽地方流浪,只有兩個人。
然而她那個沒出息成天鬼混的老爸終于有了蹤跡,卻是在醫院中風。
她矛盾了好幾天,但無論如何,她老爸就算再窩囊,她不可能扔下他。這冷冰冰的現實就像橫劈入美夢的一把刀,提醒着她,他們的差距就是天空和大地,比幾萬英尺還遠。她要煩水費電費醫療費,而他依舊是驕傲的少年,可以心無旁骛地上路。
一切好像和當初一樣,她滿腹心事,卻什麽都不想講,因為那莫名其妙不想被看低的驕傲。她只是言簡意赅地發短信說:我有點事,去不了了,你一個人去逛吧。
很後來她才明白,之所以那麽多次和美滿擦肩而過,都是自己那不合時宜的自尊在作祟。
那一個夏天,她不知道何玮瑄去了什麽地方流浪。她只知道他很快又回去了那更北的北方,從此鮮少聯絡。
而她要照顧中風的老爸,生活更加負擔。馬齊一直陪在她身邊,她終于能很好地把馬齊從何玮瑄的陰影下脫離,試着認真接納他。至于何玮瑄,是碌碌浮生裏片刻的臆想,無法再和現實接上軌道。
難得休假的時候,馬齊突然對她說:“你不是之前一直想去旅行嗎?我們去吧,你想去哪裏?”
她長長地沉默了,最終決定去織裏。
他們輕裝上陣,回到了織裏的海邊。
她一直放不下忘不了那年紫色煙火的天空,于是在半夜裏馬齊熟睡的時候,她從自己的睡袋裏爬起來,學着何玮瑄敲開小店的門,把老板娘從被窩裏拖出來。
大媽橫眉怒目,怒氣沖沖說:“你這丫頭怎麽和那混小子一樣啊!專門喜歡半夜來擾人!”
她賠笑:“我就想買紫色的煙火。”
大媽怒哼哼地說不賣不賣,忽然凝住眼看着她:“我想起來了,你是好幾年前和那混小子一起來還睡袋的丫頭。”
梁姿詫異于她的好記性,大媽又說:“那混小子在我這裏買了張明信片又不寄,說如果你來了就給你。他就是個神經病,來了兩次,每次都半夜來敲我門!買一堆煙火在海邊放!吵死人啦!還放了好幾天!祖宗喲,趕都趕不走!”
然後一張寧靜的海面明信片事隔好久,艱難地寄到她手上。
她想翻過來看背面,卻抖着手抓不牢,一次次掉在地上。大媽怪異地看着她說:“你小小年紀帕金森喔?!”
她蹲下來,貼着冰涼的石地,才把卡片翻過來。
背面只有幾行簡單的字。
“給野馬:
你說你不喜歡北方,我多想對你說那我就來南方,陪你開一家小店,租睡袋給別人,半夜就去海邊放紫色的煙火。
可是那年你有章池,這一年你有馬齊。
我告訴自己我在織裏等你七天。可今天已經第八天了。
你最終沒有來我的草原。”
那一年,何玮瑄收到明信片,以為她出了什麽事,一意孤行地和家裏人說要來織裏,但以去荷蘭留學為代價。他到織裏後,在海邊的睡袋裏日夜守了好幾天,生怕錯過。
又一年,他放了七夜的煙火,最終在漫天的灰燼裏,孤獨地盤腿看着海浪。
她錯過了和他相守的機會,卻還給他獨自翺翔的翅膀。這樣沒什麽不好,世事總是拆東牆補西牆。
可是她為什麽難過地直不起腰。
最後梁姿軟磨硬泡,在鋪子裏買到了紫色煙火,抱到了海邊,在空曠的上空一個皆一個絢爛地放。但再多,也不再是那一年他等待時放過的煙火。
馬齊被煙火吵醒,睡眼惺忪地從睡袋裏爬出。他揉揉眼睛,正對上梁姿紅腫的眼。她怔然地望着那似曾相識的白底黑墨,恍然看見了那遠山般的眼眸,在那沒有月亮的寂寞黑夜,他轉過臉來,天地紫色都被收勢,連同她。
那紫色慢慢暈染過來,回憶慢慢模糊,化成一滴灰燼,散入海裏。
他彎彎的眼眸也随着那灰燼消散,在她的今生中蒸發,失去。
如南方北方,不再交界,各自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