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是我沒可能完成的夢
【喂,你的耳機漏音了】
盛夏的空氣裏浮動着桑拿的熱浪,公交車更像是個大蒸籠,刺白的陽光透過車窗,照在僅剩的空座上。
胡蘿躊躇在投錢箱附近,猶豫着該不該坐過去。
因為空座旁的男生看起來……有一點奇怪。
他有一頭比她還要長的黑發,一把梳在腦後紮成高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陽光細密地灑下來,像一面聚集了天地光亮的鏡子。
發繩上還墜了一個特別可愛的黑色小骷髅頭。
過道裏放着他的吉他,本人戴着紅色的大耳機,眯着眼昏昏欲睡。
胡蘿不着痕跡地挪過去,終于坐下來,卻吓了一跳。
一首她從沒聽過的歌從他的紅色耳機裏漏出來,隐隐約約還能聽清楚歌詞。
“我的發從未剪短,我的夢從未枯萎。”
胡蘿不由得想提醒他一句,你耳機漏音了。
但是公車上實在太無聊,她非但沒提醒他,還偷偷将身子蹭近一點,好聽清那耳目一新的歌到底是什麽。
車子經過七站,他的紅色耳機一直單曲循環。胡蘿為了聽清歌詞,不知不覺間挨得好近。
突然,長發少年猝不及防地睜開眼睛。
胡蘿還以為被抓包,吓得大氣不敢出,驚恐地死死閉上眼睛。她假裝自己睡得不省人事,頭自然而然地落在他硬硬的肩膀上。
黑暗裏什麽都感覺不到,陽光熱烈地燒着眼皮……有一雙溫暖的手把她的頭輕輕扶正。
Advertisement
胡蘿有一瞬間的失神,頭發仿佛和午後的陽光一起融化。
她感覺到他起身下車,不由得松口氣,偷偷掀開眼皮,他的背影夾在下車的人潮裏。然而那身黑色夾克和紅色格子褲特別紮眼。
後來的幾天,胡蘿的腦海裏一直回蕩着紅色耳機隐隐約約的旋律。
“我的發從未剪短,我的夢從未枯萎……”
同桌實在受不了她只哼一句的洗腦行為,糾着她的嘴巴強迫她停下來,胡蘿扁扁嘴有些委屈,她只哼這一句是因為她只會這一句啊。
很奇怪,這首歌她上網翻了個底朝天,愣是沒有一點關于它的訊息。
逐漸的,這首不具名的旋律在她的腦海裏變得模糊。她依舊是起早上學的十六歲少女,早餐是一成不變的三明治加牛奶,搭7點15分的那班公車,一切本該按部就班,如果她的鬧鐘沒有壞掉的話。
胡蘿跑得風中淩亂,結果公車還是絕情地拍拍屁股絕塵而去,噴出的尾氣嗆得她不停咳嗽。
她不經意地回過頭,在公車消失後,那個長發少年身背吉他,姿态散漫地靠在站牌旁。
像剛經歷一場暴雨,驀然回首,看見了一道彩虹。
他似乎在等人,胡蘿收回視線,也緊張地走到車站旁繼續等車,餘光卻偷瞄着他的動靜。
大約半小時,公車還沒影,但人群裏乍現一對特別高挑的男女。男的寸頭,女生也是及腰的發,人很瘦,靠近長發少年。
長發少年開口說,你們動作好慢。
聲音啞啞的,帶着一種金屬質感,冷硬犀利。
那女生聳了聳肩,不太高興地解釋:練習室談崩了,我們只能去地下通道練。
他輕輕攏眉說,無所謂,走吧。
長發少年離開的時候,不經意地往胡蘿的方向瞥了一眼。剛好一輛公車顫顫巍巍地駛來,胡蘿立即跳上車躲起來,在模糊的車窗裏心虛地偷看他的背影。
他的馬尾随着步子一起一伏,令她很想上去糾一把。
【空氣都是蠱惑的香氣】
再次見到長發少年的時候,是在人頭攢動的音樂節上。舉辦方請了一些偶像明星,演出會在最大的舞臺上舉行。同一時間,還有很多小樂隊在別的小舞臺上演出,但臺前人煙寥寥。
胡蘿站在某個小舞臺下面,臺上是個搖滾樂隊,突如其來的前奏使整個空間都在震動。
她站得離音響特別近,電光火石間,毫不防備,耳朵發聾。
她急忙退開兩步,擡起眼就是一個LED屏幕,鏡頭掃到人群中……長發束在腦後,慵懶的眉眼,在鋪天蓋地的吉他和鼓點裏像一曲意外的轉音,少年出現在她眼前。
他也在這裏!
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這麽開心,只是确認了和某一個人同時存在于這方天地裏,空氣裏突然多出了一種蠱惑的香氣。
小舞臺的搖滾樂隊結束了演出,胡蘿漫無目的地晃到了一個臺子附近,幾個玩偶站在那裏供人拍照。一個女孩子突然喊住她,問能不能一起。因為湊齊四人拍照可以領取一份禮物。
胡蘿盯着她的臉,不由自主叫出了聲。
她是那天和長發少年一起走的女生!
那不就意味着……胡蘿往旁邊看去,果然看到不遠處站着長發少年和那天的寸頭男。
胡蘿呆呆地說好,內心百花齊放,鑼鼓喧天。
女生興高采烈地把她拉過去:“對了我叫哈娜,這個長頭發的叫阿木,那個家夥是陳森。謝謝你答應湊數!你叫什麽?”
“……胡,胡蘿。”
她結結巴巴地邊說邊看了一眼他,原來他叫阿木。真的有點像一顆挺拔的樹。
工作人員看到他們四個人,拿起單反就要開始拍。胡籮被哈娜拉到了中間……她的旁邊就是阿木。
他好高啊,她只到她的胸口,隔着23厘米。她偷看他的姿勢,學着笨拙地比了個樹杈。
工作人員分給四人每人一副墨鏡,哈娜還非要看拍出來的樣子。胡蘿順道看了一眼,臉色漲紅。
照片上抓下來的瞬間,剛好就是她的眼神斜斜偷看他的瞬間。
【你是盛夏裏不經意的晚風】
阿木,哈娜和陳森三人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樂隊,老家在綿羊,但找不到好的機會,便決定來北京闖蕩。
然而每年來北京組成小樂隊的青年如過江之鲫,阿木所在的樂隊根本不成氣候,默默無名。
他們沒有固定的練習室,總是随意找城市的一隅街角。胡蘿自從音樂節過後便很難再找到他們。但是哈娜給她留下了一個電話號碼,她猶豫着,一直沒撥出去。
她沒有想到哈娜會主動給自己打來電話,問她願不願意來當下聽衆。因為他們排練了一首新歌,三個人意見僵持不下,正愁沒個外人裁決。
接到電話的胡蘿當時正夾着劉海穿着老頭衫吃着味兒特別大的螺蛳粉,胡籮只給她二十分鐘,驚得她從衣櫃裏看也沒看就抽了一件奪門而出。
結果一看,傻眼了……自己居然拿了件毛衣。
路上的回頭率非常高,畢竟大夏天穿毛衣的神經病不是常見的。
她出現在那三個人面前的時候,也遭到了他們匪夷所思的審視。阿木問:“你發燒了?”
胡蘿支支吾吾非常窘迫地點頭。
哈娜驚訝地走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還真的蠻燙的!你生病了幹嘛還趕過來!阿木,你送人去醫院!”
胡蘿大驚失色:“不,不用了!”
阿木放下吉他,指指自己的背:“上來。”
她渾身僵硬,眼神像一塊吸鐵石,牢牢地釘在他的背上。身體仿佛有一種魔力,鼓動着攀上他的背脊。
她別扭地不願意,主要是自己真沒病。但阿木一言不發地把她扛到了肩上,吓得她尖叫出聲。世界在眼前天旋地轉,風呼啦啦地吹過,天空大片大片綿延的火燒雲,像是挂在她臉上火辣辣的血絲。
他笑着說,抓穩了。你可真輕啊。
胡蘿盯着他晃動的馬尾,幻想自己一把抓住。她此時特別想問他,為什麽會留長發呢?
烏龍的毛衣事件過後,胡蘿開始鼓起勇氣想接近他們。她察覺到那三人都是特別好的人。尤其是阿木,扛着她去醫院的漫長路程,最後被告知她什麽事都沒有,居然不生氣,摸了摸她的頭,說沒事就好。
也許起初她只是因為他的長發而覺得他與衆不同,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他。
但是那一刻,她被這種溫柔擊中。像在躁動的夏夜裏,忽然襲來一陣晚風,太不經意,又太令人動心。
【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颠倒】
從醫院裏回來的時候,空氣裏感到一絲冷意。接着,雨水從樹葉的縫隙裏沉重地落下來,噼裏啪啦地剝落。
兩人猝不及防,被淋成兩只落湯雞。街頭的商場門口堵着一大票行人,他們也匆匆忙忙擠進去,不小心挨到一個人濕漉漉的肩膀。胡蘿連忙鞠躬道歉,那人卻尖酸地說,我衣服都被你撞濕了!
胡蘿聽到那個聲音,驚訝地擡起頭,是班上那個成績很差總是看她不順眼的女生章暖。
她一愣,然後臉色一變,嘲諷地說:“來這躲雨啊?像你這種老師的心頭好應該去圖書館什麽的舒舒服服地做完作業等雨停啊。”
胡蘿吶吶地沒回答,阿木卻突然插話:“我們去哪裏躲雨是我們的自由。”
章暖表情僵硬,她上下打量了一眼阿木,陰陽怪氣地,“胡蘿,你居然會有這種朋友啊。頭發挺個性的。”
胡蘿一咬下唇,忽然很大聲地開口:“我不許你說他。”
這是第一次,章暖聽到胡蘿對自己反擊。
這還是那個……說話都細聲細氣對自己的冷嘲熱諷讪汕一笑不敢回嘴的胡蘿?
章暖回過神,氣得剛想罵人。阿木卻眼睛亮亮地牽起胡胡蘿的手,眨眨眼十分俏皮:“在這裏和某人一起躲雨,比淋雨還難受。”
說着,拉起她的手,跑向大雨中。
他們滿身濕漉漉地跑出商場,來到空蕩蕩的馬路上。街邊一盞路燈,像舞臺的光束打在阿木的身上。飛揚的雨絲像華麗的氣泡,胡蘿傻傻地站在他身邊,連淋雨都覺得如夢如幻。
阿木摘下吉他,撥了下弦,特別挑釁地對着商場裏的章暖唱道:“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颠倒,我也不會跟你一起躲雨。”
溫暖的小情歌,被他硬生生唱出了一股賤兮兮的味道,聽得胡蘿哈哈大笑,一大口雨水灌進嘴巴,嗆得小腹痛。
門內的章暖已經氣到面色發綠,想追出來,但一看外面鋪天蓋地的雨勢,縮了縮肩膀,罵罵咧咧地退了回去。
阿木的眼睛潮濕地望着胡蘿,裝滿了小孩子般的快樂和少年的擔當。
他說,有誰欺負你,你告訴我。
胡蘿大力點頭,我會勇敢起來。
那一瞬間,她的心裏真的鼓足了勇氣。以至于……她踮起腳尖,顫顫巍巍地伸手,漫天雨水裏,不管不顧地抱住了阿木的腰。
你知道,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颠倒,我會給你懷抱。
【我的夢從未枯萎】
在大雨裏瘋癫的結果,就是她真的高燒了。
然而她還是頂着一張重感冒的大紅臉,偷偷跑去看阿木的練習,卻沒有告訴他們,縮頭縮腦地蹲在草叢裏,小心翼翼地拉開一條縫隙,特猥瑣地偷窺。
但她剛露出一只眼睛,就吓得從綠化帶裏掉出來——阿木的眼神偏偏看過來,和她撞上。他手指一頓,吉他彈錯了一個音。
哈娜眉頭一皺,歌聲戛然而止:“你跑什麽神?”
阿木努努嘴,示意她去看蹲在那兒的胡蘿。
胡蘿尴尬地從草叢裏滾出來,漲紅着臉掩飾:“我很想聽你唱歌……沒跟你說就來了……”
阿木一愣,随即眼睛一彎,哈哈笑說:“看來我們有第一個粉絲了。”
“那是被我的魅力給吸引的!”哈娜得意洋洋地跑過來圈住她的脖哈哈大笑,“你怎麽這麽害羞啊,太可愛了!”
胡蘿臉漲得和天邊的火燒雲有得一拼,配上她的圓臉看上去像煎熟的荷包蛋。她根本不敢和哈娜對視,要是讓她知道被當成了擋箭牌,估計會氣得直接和自己絕交。
阿木垂眼笑:“真可惜,我還以為是我的魅力呢。”
這句話聽得胡蘿心驚肉跳,但這應該只是一句普通的玩笑吧……聽暗戀的人說話,明明是簡單不過的語氣,都像是在玩解謎游戲。
他們正在練習的這首曲子就是那天紅色耳機裏隐隐約約漏出來的歌曲,叫《長發》。
胡蘿開始對號入座,忍不住猜想這首曲子是不是和阿木的頭發有關系。她一邊聽他們唱歌,一邊把歌詞記在小本子裏。陳森探頭過來看了一眼本子上的內容,大驚小怪:“我剛剛還在猜你是不是一邊在寫作業,原來你是在寫我們的歌詞!”
胡蘿迅速把本子閉上:“因為我……我很喜歡這首歌。”
哈娜興致特別高昂:“我們的音樂終于有人喜歡了!這不是很值得慶祝的事嗎?!走,不練了!吃好吃的去!”
然後二話不說,非要拉上胡蘿往烤串攤子上走。
阿木要了好幾串板筋,胡蘿于是也點了好幾串,造成一種他們口味很合的假象。
雖然她一點也不喜歡吃,她牙口不好,吃板筋總是咬不斷。
結果串上來後,阿木把那些板筋都推到了哈娜面前,而她特別自然地接過。
這是第一次,胡蘿突然意識到,阿木和哈娜的關系可能不只是單純的朋友或者樂隊成員。
這個認知讓她感到無比恐慌。前一秒,她還沉浸在能與阿木開始相熟的喜悅裏。而後一刻,這個“開始”與別人的“已經”相比,竟然讓她感到心灰意冷。
陳森對着胡蘿揮舞着羊肉串,打破了她的思緒:“這首歌是我們一起創作的,練好了就去找經紀公司。等有一天,你就會看見我們站在舞臺上唱這支歌!不是籃球場!是幾萬人的,大大的舞臺!你別擔心,到時候我們會給你留VIP席!獎勵你那麽有眼光!”
哈娜狠狠朝他腦袋拍上去,兩人鬧作一團。胡蘿坐在阿木旁邊,看到他戴着耳機,在喧鬧裏安靜地笑,笑容裏帶着和陳森一樣的憧憬,以及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迷茫。
她凝視着他的側臉,情不自禁地說:“你們會有那樣一個舞臺的!”
阿木意外地看她一眼,神色慢慢變得清明而堅定。他輕輕地說,謝啦。胡蘿立刻不好意思地把頭轉回去,假裝全神貫注地吧唧着嘴和板筋纏綿到底。
耳邊還依舊充斥着哈娜和陳森兩人的大吵大鬧,烤串攤老板的吆喝,路邊的車鳴。十足的煙火氣裏,那首很熟悉的旋律毫無預警地流淌入她的耳膜中。
板筋驚得卡在喉嚨裏,她側過頭,阿木摘下了耳機,偷襲般戴到她的耳朵上。一雙眼睛在塵煙裏亮晶晶的,像揉碎了一把星星裝在裏頭。
他眨眨眼:“給你聽,你喜歡的那首曲子。”
耳機裏剛好播到副歌:我的發從未剪短,我的夢從未枯萎。
隔壁桌有一個大叔點了紮啤,她滴酒未沾,只是聞到那酒味,突然就醉了。
因為喜歡的人突然和她分享同一首歌曲,僅此而已。
【關于最偉大的夢想】
胡蘿聽着那一首《長發》,覺得這是一個極好的契機可以問關于他長發的來歷。
她小心翼翼地問:“這首歌……和你的頭發,一定有什麽關聯吧?”
阿木聽後,調皮地甩了甩馬尾:“你肯定一開始看不慣我這個頭發吧,其實我自己也是。”
“沒有看不慣!”她一本正經地說,“我反而覺得……沒有一個男生能像你一樣留長發卻不讓人讨厭。”
阿木支着下巴,眼神飄到了哈娜身上:“那還真是因禍得福啊。其實留長發……是因為哈娜說要我和陳森陪她留長發,說看起來更像一個團隊。結果陳森沒留,那兩人聯合起來涮我,說明明就是個玩笑我還當真了。”
胡蘿一瞬間沉默了。她不由得聯想到自己,如果阿木要求她陪他留短發,她會二話不說就剪掉。
所以那個要求他的人是哈娜……他才會因此當真。她可不可以這麽以為?
她最終沒說出口,怕得到殘酷的答案,只好不知所措地搓搓手指:“不知道你短頭發是什麽樣子的……”
“很普通的。”
胡蘿聽後,忽然覺得有一種無解的難過。
如果沒有那束馬尾,她可能真的不會注意到他。也許只是公車上兩個偶然鄰座的乘客,一到站,就是彼此生命的過客。那束馬尾像他們命運的線,她受他牽引,結果發現那是命運橫生的散發。
胡蘿成了阿木的樂隊第一個鐵杆粉絲,也是唯一一個粉絲。經常跟着他們到地下通道,籃球場或者露天的廣場練習。
他們時常為了省錢不吃飯,胡蘿就把自己的零錢省下來,去看他們練習的時候帶三個盒飯。每次給阿木的那盒都在底下偷偷加個荷包蛋。
某天訓練結束後,阿木突然故作神秘地宣布:“我要宣布一個好消息……那就是——我們們會有一個舞臺了!一個正兒八經的舞臺!有燈光有紅毯有超棒的音響的舞臺!”
胡蘿才知道他瞞着另外兩人把《長發》的DEMO帶寄給了一個經紀公司,居然收到了對方的返信。約他們試音。
他看似是團隊裏最漫不經心的,卻又是對樂隊最操心的那一個。
那天傍晚胡蘿和阿木他們在路口分開,約定明天晚上替他們慶功。所有人都似乎已經預見成功遙遙在望。她偷偷地回望阿木離去的背影,路燈照在他輕輕晃動的馬尾上,她仿佛看見了他站在舞臺上光輝熠熠的模樣。
她突然很想,輕輕地抓一下他的頭發。這樣他就會回過頭來,瞳孔裏倒映出她的影子。因為以後的道路,他們即将失之交臂。他會踏上更高的舞臺,他的眼睛裏,會裝下很多為他們瘋狂的歌迷。而她只不過是人頭攢動裏難以被注意到的一員而已。
這個想法令她很沮喪,卻也無比熱血沸騰。
因為她即将完成自己的夢想——希望喜歡的那個人完成他的夢想。
這是最最偉大的夢想。
第二天傍晚胡蘿在川菜館門口等,遠遠地就看見那三個人背着樂器走過來。她忐忑地端倪着阿木的表情,看不出明顯的喜怒。
“怎麽樣?入選了嗎?”
陳森表情焦躁,讓胡蘿心裏滋生出一絲不妙的預感。
阿木率先進門:“先吃飯。”
哈娜跟在他們身後沉默不語。
胡蘿不由得擔心地問:“是不是……出現意外了?”
三個人氣氛凝重地看菜單,沒有人回答她。但胡蘿心裏清楚,一定是試音失敗了。
火辣辣的水煮魚端上桌,陳森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哈娜嚼了一口,突然眼淚濺到紅色的辣油裏,觸目驚心。
胡蘿擔憂地看着她,哈娜哈哈笑說:“為什麽這魚這麽辣啊。”
阿木聞言,突然特別大聲地宣誓:“沒關系的。還會有機會的。我會努力讓你的歌聲被所有人聽到!”
胡蘿怔怔地看向他泛紅的眼眶。
在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中,她無比絕望地确認了一件事情。
她發現了阿木最偉大的夢想,關乎的那一個人,是哈娜。
【23厘米,是我們唯一聽起來靠近的距離】
胡蘿竟然一點也不感到嫉妒。
她從一開始就是個局外人,遠遠地看着他們,最多為他們買個盒飯贈瓶水,他們的奮鬥打拼,不是她所能參與的。
她只是感到一種剝繭抽絲的難過。她和阿木并排而坐,她悄悄靠近他一點,肩膀挨着肩膀。他微微垂喪着頭,使得他與她頭的距離只有23厘米,這好像是他們之間唯一聽起來靠近的距離。
那一瞬間,她心裏默默下了個決定,她要為阿木他們創造一個舞臺。
即便他的夢想與另一個人有關,但那依然是他的夢想。她會傾盡所有去幫他完成。
那頓所謂的“慶功宴”不歡而散後,胡蘿就在心裏開始暗自籌劃怎麽建造舞臺——其實就是一塊四方形的臺子,後面再豎一個大板子就好了吧,她這麽天真地想。但實踐起來才知道有多難。特別是對于一個手工白癡來講簡直是天方夜譚。
她請教了學校裏的美術老師及老爸,又去家具市場扛了好多木板、噴漆。木板沒砍刺,她的手心手背被戳地盡是口子,逢人見她都喊豬蹄。她卻滿身幹勁,每晚寫完作業就跑去樓下小區的空地上搭舞臺,和物業死纏才沒讓人扔掉,每天睡不飽,在課上又痛苦地半睡半醒,不斷地惡性循環。
雖然花費了很長的時間和很多的心血,但造出來的舞臺依然粗糙地不忍直視。
為了給阿木他們一個驚喜,她很久沒和他們見面,一直忍到舞臺完成之際。
阿木見到她先是一愣,然後笑說:“我以為我們連唯一的粉絲都沒了。”
胡蘿瞪大眼:“我還要等着你們出道呢!”
話音剛落,陳森彈貝斯的手一頓,哈娜咬着唇別開視線。阿木愣愣地看着她,接着吸了吸鼻子,手心顫了顫,從口袋裏掏出三張火車票。
北京到綿陽。
他什麽也沒說,但胡蘿什麽都明白了。
他們終于熬不住了,放棄了,要離開了。
胡蘿覺得自己好像一個皮球,從一點氣都沒有到努力地讓自己變得膨脹,然後歡天喜地地跑來見他。卻被他用一根針綿軟地一刺,嘭的一聲,一個人的驚天動地,他渾然未覺。
“舞臺呢……不要了嗎?”
阿木不自覺地握緊手,用力到骨節發白:“欠你一個VIP席,看來還不了了。”
“可以還。”她深吸口氣,“有個舞臺要送給你們,只是沒想到……它會是送別禮。”
【世界上最小的舞臺和最近的VIP席】
胡蘿是有點羞于把舞臺展示給他們,後面搭的布景是她偷拍後洗出來的大幅“海報”,是他們排練的時候她偷偷拍的,像素比較渣。
三個人怔怔地看着這個世界上大概是最小的舞臺,愣了好半天。
陳森啧啧說:“你可以去申請下吉尼斯紀錄!”轉過身,卻偷偷擦了擦眼睛。
哈娜第一個走上舞臺,從包裏拿出礦泉水瓶當麥克風:“我們登不了最大的舞臺就登最小的,也算獨一無二了。”聲音中藏着極力忍耐的哽咽。
只有阿木什麽都沒說,眼神輕輕掃過她滿目瘡痍的手,胡蘿立即把手不着痕跡地縮到身後,搬了個小板凳坐到第一排,強顏歡笑:“看,世界上最近的VIP。”
吉他開始響起來,貝斯彈起來,歌聲亮起來。樓上一戶人家窗戶打開,大媽探出腦袋,用力大吼了一句:“大半夜擾什麽民!有病!”
他們卻被罵得好開心,用力地對着夜空說:“看!我們的歌聲還是有被大家聽到的那一天!”
胡蘿坐在臺下,大聲地歡呼,跟着他們的音樂搖頭晃腦。
很久以後,她去過很多大明星的演唱會,都及不上這場,令她每每回想,都忍不住熱淚盈眶。
唱到一半,他們就被聞訊趕來的物業攔下來,堅決要把舞臺扔出去。胡蘿挽起袖子就要和保安對着幹,說什麽都不能讓他搞破壞。結果被阿木一把從舞臺跳下來,抱住她制住雙臂,在她耳邊說:“夠了,夠了。謝謝你。”
胡蘿一下子棄械投降,像個小學生似地嚎啕大哭,身子歪斜地從阿木懷裏滑到地上。阿木也蹲下來,雙手抹掉她臉上的眼淚。
她忍了一個晚上,在最後哭得語不成句:“你們都要走了,為什麽不讓你們唱完?!你們好不容易有一個舞臺……為什麽不讓你們唱完?!”
阿木輕輕地抱住她,那個懷抱像那一夜的晚風,無比溫柔。
“這不是結束,只是一個新的開始。只要你還喜歡我們。我們就有繼續唱下去的動力。只不過不是在這個舞臺上了。”
胡蘿縮在他的懷中,抽噎着:“那你答應我,一定要站到最高的舞臺上,不要忘記我的VIP席!因為我喜歡你……”
他一愣。
胡蘿難過地笑道:“你的吉他。”
【像剛爆炸永不會散場的青春】
幾天後,阿木和哈娜陳森坐上了回老家的火車。
當時胡蘿在課間收到了一條匿名的彩信:一張阿木短發的照片。背景是北京南站,附上短短一行字:剛剪的,很普通吧。報答你的荷包蛋,還有你給過我的舞臺。這一刻,我要開始新的啓程了。
她怔怔地捧着手機,看着平頭的阿木。眉眼輪廓那麽清晰,前所未有的帥氣。
這是她十六歲時偷偷喜歡上的人。他有着背井離鄉闖蕩江湖的勇氣,雖然最後铩羽而歸。他有着最喜歡的姑娘,她是他此生最偉大的夢想。他還像吉他和弦一樣溫柔,一早就洞察她隐秘的心事,卻妥帖地保護着,滿足她小小的心願。
因為對他而言,她是第一個熱烈喜歡上他音樂與夢想的女孩,她同樣很重要。
課間的人群忽然消失不見,她的課桌變成了髒兮兮的燒烤攤,擺着一串咬了半口的板筋。陳森和哈娜在一旁手舞足蹈,而阿木坐在他身高,隔着23厘米的距離,輕描淡寫道,我短發很普通的。
她悄悄隐去眉間失落,長發少年卻盡數收入眼中。将這長發剪短作為禮物贈予她,這是屬于她的短發,明白地告訴她,她也曾在他的生命裏留下過難以替代的羁絆。
胡蘿鄭重地将那張照片打印下來,收藏在珍貴的書頁。每每翻閱,都會感到無比的安定和幸福。
她喜歡過一個無比好的人。這個人永遠記得會有一個鼓勵他前行的呆頭呆腦的女孩,就像她也永遠記得少年刻苦彈奏的熱烈的歌,像剛爆炸永不會散場的青春。
謝謝你,我也即将開始新的啓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