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沒有一滴眼淚能永垂不朽
【是誰把燈忘了關,讓夢做得太輝煌】
沈戈揉揉酸澀的眼睛,待在刺青的暗房太久,眼睛一直盯着花紋的樣式确保不出現一厘米的偏差,他的視線已經非常疲勞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眼神不太好了,待在廣州的這幾年,一直看不到星星。也許是城市的霓虹太輝煌,以至于夜空都黯然失色。
不像是家鄉小小的天空,總能看見璀璨的星子,成群結隊地在天際撒野。
記得那一年,有個眼神亮亮的小丫頭也總是跟在自己身後,纏着喊他師父,陪他一起看香港的黑幫片,相信自己會成為一個最棒的刺青師。
如今他做到了,入駐了當地最有名氣的繡堂,只要挂個牌,每個月預約的人絡繹不絕。他也不再是當年那個短短的平頭,一身花臂匪氣沖天的少年了。
但他依然沒忘記那個誓言,親手刺一個最棒的圖案給她。那個最初就無比信賴他的丫頭,他的徒弟。雖然沈戈已經快記不起她的模樣了。
沈戈推開窗戶,随意地掃了一眼天空,突然愣住了。今夜的廣州月朗星稀,有一顆極亮的星星挂在天空。
他突然福至心靈,急匆匆地拿出随性的速寫本,在五年裏修改了無數次的刺青圖案上再度進行修改。他的神情異常投入,以至于沒有發現推門而來的人。
莫凡一個飛撲抱住他的脖子,立馬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草圖。
“咦,這是你給誰設計的圖案啊?最近不是沒單子了嘛!說好要陪我出去玩的!”
沈戈有些慌亂地把本子收起來:“沒……我自己無聊畫的。”
莫凡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脖子:“那這個給我刺吧,我一直沒想好要刺什麽呢。”
沈戈沉默了一下:“我可以給你設計別的。”
她不高興地盯住沈戈的眼睛:“為什麽?我不配刺這個嗎?”
沈戈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Advertisement
他盯着莫凡亮亮的眼睛,恍惚中丫頭的臉在回憶裏明明滅滅,連道別都吝啬給予一句,就失散在時光的洪流。
她怎麽可能還記得他許下的承諾,獨自堅守的自己好像是個負隅頑抗的傻瓜。
該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徒弟都懂的道理,身為師父,可不能輸給她。
他花了一個晚上将五年打磨的刺青刻上莫凡的脖頸,總算填平了她的怨氣。窗外是剛日出的天野,在這大好的晨光裏,沈戈努力地找尋,卻再也無法看到那顆亮眼的星星了。
【堕落天使其實是滿身傻氣的草莽少年】
五年前的六月。
白晝總是很貪玩,七八點熱氣才逐漸退去。街燈亮起,晚風中飄着木槿花的味道。廣播裏放着莫文蔚的《電臺情歌》,安棉從小賣部拎着一包鳳爪出來,口齒不清地跟着一起哼。
她走過高三的教學樓時,忽然頓住了腳步,擡眼盯住三班一個靠窗的位置。
高三的人早就高考完畢,離校一個月了。可她總覺得那個人還坐在那裏,穿着肥大的校服,不愛聽課,勾着嘴角趴在課桌上塗塗畫畫。熾熱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他的面門上,好似舞臺上一束光打在他周身,讓他和周圍那些書呆子區分開來。
他是那麽截然不同,氣定神閑,運籌帷幄。
阿雅聽她發花癡說起這些時,白了個眼幽幽道:得了吧。那是因為沈戈是個差生,你沒看他坐最後一排嗎?老師早就對他放棄治療了,他再怎麽努力也只是考個三本和專科的區別。
她固執地一梗脖子,和阿雅争得面紅耳赤,拍桌維護他:你懂什麽!他那叫堕天的路西法。人不是不會學!只是不願意學!
可是安棉心裏清楚,沈戈真的不是一個學習的料。他雖然有畫畫的天賦但執意不當美術生,被安插在文化班吊車尾,這次高考的分數線下來,意料之中地大學都沒能上成。
而沈戈不當美術生的理由很簡單,他家沒錢。學藝術是個很燒錢的事情,他沒有那個資本。
他選擇去當一個刺青師。
安棉打聽到這個消息時,沈戈剛剛成為小鎮上唯一一家刺青店的學徒。刺青店規模很小,街邊小小一家,店主叫張二麻,左肩膀上紋着一頭長得像豬的獅子。
似乎是一點都不正統的刺青店,卻讓安棉覺得沈戈酷斃了!
那個年紀總是有情飲水飽,尤其是刺青、血、疼痛,這些特立獨行的字眼讓安棉覺得非常陌生而刺激。學霸、滿分、名牌大學這些正統的優秀在她眼裏就變得無足輕重,比不上少年修長的指間輕輕觸摸皮膚的那一瞬間,就可以定格一輩子的愛戀。
在高二正式邁入暑假之後,安棉終于得空,打算去張二麻的刺青店會一會男神。
那一天和每一個夏日的午後一樣普通。安棉穿過蟬鳴聲此起彼伏的小巷,拐了個彎,看到兩個黑黝黝的宋體大字非常簡單粗暴地貼在窗上:刺青。
安棉被如此樸實的店面驚得稍微緩解了緊張感,她深吸了一口氣,走上前,敲了敲門框。
店內安靜了一會兒,接着傳來跌跌撞撞的聲音,噼裏啪啦噗咚——咚!
安棉滿頭黑線地往裏看,只見一個人踢到了椅子,接着地上的骷髅頭裝飾像多米諾骨牌一樣東倒西歪。踢到椅子的人此時正抱着小腿龇牙咧嘴地喊疼。
她定睛一看,發現那個冒冒失失開個門都能把自己折騰狼狽的人正是自己的男神沈戈……
說好的高冷堕落天使路西法呢?
【刺壞的眼淚就像一塊生病的皮膚】
安棉突然說不出話,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
他剪短了頭發,右耳帶着一圈銀色耳環。脫下肥大的校服,身上是緊身的黑色背心,□□裸地暴露出大半只刺青的左臂。
特別酷的造型和臉上疼得直抽抽的傻氣特別違和。
他打量了安棉一眼,有些吃驚地說:“你是昨天打電話來預約的那個人?……看上去只是個丫頭啊。”
我才不小!我只比你低一個年級!安棉在心裏默默腹诽,忽略心裏淡淡浮現的失落感。
沈戈對自己沒有半分印象,甚至還把她錯認成了別人。
雖然自己偷摸關注了他兩年,明明是一段很漫長的時光了……卻連狹路相逢打招呼的勇氣都沒有。
她熟悉他握筆的動作,笑起來的眼角,似乎是一個很親近的人。可是當真的來到他面前,這個塞滿了她生活的人卻根本不認識她。
她有些局促地搖搖頭,又點頭。多想說,我其實是來看看你。
“我事先申明過了,我只是個學徒,手藝不精。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你執意要點名我給做,但我會給你做好的。畢竟刺青這東西,說不好是要帶進土裏的。”
沈戈一向輕描淡寫的臉上忽然浮現莊重的表情,使得安棉不由自主地看呆了。等她回過神,發現自己已經傻乎乎地來到了刺青店裏面的暗房。
她看向房間裏正中擺設着一張簡易的黑色卧榻,臉登時就紅成了西紅柿。
沈戈板着臉戴上手套,拉開卧榻旁邊的轉椅坐下,拍了拍卧榻道:“來這邊背趴着。”
“什、什麽?!”
她渾身抖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她只是想來看一眼,并沒有打算紋身啊!要是被她家正經得可以媲美封建社會的老爸老媽知道,非把她扒一層皮才完事。
沈戈還以為她緊張,見她站在門口半天婆婆媽媽不進來,臉上的表情柔和下來,輕聲說:“別害怕。第一次紋身可能是會有些緊張。但就是因為疼痛才有意義。”
安棉覺得眼前的沈戈就好像聊齋裏的妖精,有着蠱惑人心的魔法。
如果自己身上至死相随的刺青是第一次喜歡上的人所贈予的,那該是一件多麽幸福的事情。
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之下,安棉終于戰戰兢兢地躺了上去。
她閉上眼,憑着有限的認知想象刺青的疼痛,四肢都開始忍不住打顫。
忽然,一個溫熱的手掌摸到她的耳後。
沈戈俯下身來,帶着鼻息的溫熱在她耳邊吞吐:“是紋這裏,對吧?”
安棉側着臉,視線裏全是他靠近的黑色背心,古銅色的肌膚上有墨水的香味。
她感覺到自己似乎就像是……趴在他的懷裏。
安棉恍惚中覺得自己似乎還站在三樓下面的過道,仰頭遠遠地看着窗後的他,此間隔着木棉花香味的晚風,把一切都席卷地不真實。
等安棉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痛暈一次又醒過來。
睜開眼是沈戈圓溜溜的大眼睛,神情緊張地盯着她的耳後,她竭力地扭過頭想看一眼火辣辣的耳後被刺成什麽樣了。但無奈角度有限,連個輪廓都描不到。
其實她并不在意被刺成了什麽樣,對于安棉來說,重點是刺青的人是沈戈,這一點就足夠了。
然而……這刺青的圖案還是有點超出了她的底線。
沈戈看她扭頭扭得都快抽了筋,才鼓起勇氣捂着臉遞過來一面鏡子,反射出耳後完成的刺青圖案。
安棉瞟了一眼,臉頓時黑了大半。
她甚至認不出這是什麽圖案,藍糊糊一坨。
“這是……?”
“你想刺的眼淚……”他十分沮喪地撓撓頭:“我知道自己的技術不好……這一次不收你錢!”
安棉看到沈戈萬分失落的神情,頓時倒戈,心想不就一個被刺壞的刺青嘛,有什麽大不了的。萬一打擊到了男神的自信心,那就不好了。
雖然這個刺壞的眼淚特別像一塊生病的皮膚,毫無美感可言。
“那個……我很喜歡!”
沈戈的眼中閃過詫異的神色,愣愣地說:“啊?!”
安棉搔搔頭,不善言辭的她搜腸刮肚想擠出安慰的話語,突然,裏屋的門被推開,打斷了兩個人相對無言的尴尬氣氛。
門口的姑娘愣愣地對上安棉的視線,眨巴眨巴眼,又看向沈戈。
沈戈問:“你是……?”
“昨天打電話堅持要你刺青的那個人呀!”
沈戈的下巴登時掉下來,看向安棉:“那你又是……?!”
安棉搔了搔腦袋:“其實我只是來咨詢一下的……”
【靠近你仿佛是一種身體的本能】
安棉刺完後的第二天,就被眼尖的老媽發現了。
她當即暴怒,覺得安棉一定是到了叛逆青春期!拿出以前戳她屁股的回形針揚言要收拾她。安棉捂着屁股一溜煙沖出了家門,在街頭晃蕩到深夜也不敢回去。
她蹲在路邊,看着不遠處人聲鼎沸的一家麻小口水橫流。出門太急,她身上沒有半毛錢,已經餓了大半夜。
忽然,一個人把紙巾遞到了她面前。
“……擦擦你的口水吧。”
安棉驚愕地擡起眼,看着如天神一般降臨在面前的沈戈,驚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她手忙腳亂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沈戈看着她的動作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安棉動作一頓,這才意識到對方在耍她,臉“唰”地漲紅。
沈戈眯起眼笑着說:“對不起啦,不是故意的。因為你看上去真的很饞啊。”
安棉窘迫地咧了咧嘴:“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啊?”
沈戈指了指鄰街:“旁邊就是刺青店啊,我剛下班。”
安棉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溜達到了他所在的地方,這好像就是身體的本能一樣。從前他還在學校的時候,她就會情不自禁地晃到那條走廊上,仰頭注目三樓趴在窗邊沉睡的沈戈,就像向日葵總要面向陽光,就能獲得生長的勇氣。
她的思緒飄忽時,沈戈非常自來熟地環住她的脖子:“走,我請你吃麻小。”
男神!請我!吃夜宵!
一瞬間,晚風裏似乎聽到了敲鑼打鼓的聲音,月亮挂在天野亮得直逼雙眼,星星一眨一眨,快活得從雲層裏紛紛跑出來。
安棉感覺到脖子似乎被牢牢地套住了,只能傻不愣登地跟着沈戈走。
為了保持在男神面前端莊的淑女形象,盡管饑腸辘辘,她還是把持住了。剝龍蝦時盡量慢條斯理,眼看着沈戈面前的碟子上龍蝦的屍體堆了有山那麽高,她吃的數量十個手指頭都可以數出來。
沈戈驚得目瞪口呆:“你再不吃,我可要掃蕩光了!”
安棉虛僞一笑:“沒關系,人家胃口小。”
話音剛落,她就被自己惡心地翻江倒海。
沈戈略略思索,伸手搶過她面前的碟子,唰唰唰幾下,她的碟子上就堆滿了小龍蝦的嫩肉。
“我幫你剝,你吃吧。看你細胳膊細腿的,風一吹就倒了。”
安棉此時卻感覺不到餓了。
她怔怔地盯着幫她剝麻小的少年,低垂着眉眼,一身花臂,看上去兇惡粗暴,卻溫柔地幫她剝麻小。雖然他這麽做只是因為嫌棄她剝得慢,根本沒有什麽纏綿悱恻的心思。
很久以後,安棉看到滿身匪氣的少年,都會忍不住側目。在她心裏,總覺得那樣的人其實并不會壞到哪裏去。
他們張牙舞爪的身體包裹着一顆比誰都要柔軟害羞的心。
【當以後還不是以後】
在街頭道別時,安棉還是沒打算回家。沈戈十分好奇地逼問,她無奈地道出了前因後果。
她完全沒想到沈戈一拍胸脯說,走,我領你回家。這事情說到底是我的錯,我幫你扛。
安棉眼睛也不眨地猛搖頭。
沈戈吊起眼睛兇她:“那你不回家去哪裏?露宿街頭?萬一被壞人盯上……”
安棉被吓得一哆嗦。
“你放心,有我在,你媽媽肯定不敢拿你怎麽樣。”
她最後乖乖地點了頭。
領着沈戈回家的時候,安棉傻乎乎地想,這算不算見家長呢?
然而家長見得卻異常慘烈。
老媽一見到沈戈這個罪魁禍首自投羅網,還穿着背心露花臂,一看就不是個什麽好人。一準是他帶壞了自家女兒。頓時怒從心頭起,抄起手邊的掃帚動若脫兔地揍向沈戈。沈戈不敢還手,抱着頭在門口亂竄,還一邊大聲頂撞說阿姨你不能這麽古板,刺青多酷啊,你這樣是禁锢年輕人的思想。
安棉吓得臉色蒼白,緊追不舍地跟在老媽後面想搶她的掃帚。一時間,狹小的客廳被弄得雞飛狗跳,最後以被沈戈打得滿頭包收場。
次日安棉從藥店買了些跌打損傷的藥膏去刺青店慰問沈戈——他的額頭起了個包包,嘴角有一個烏青,眉腳還破了個口子。
安棉仿佛心髒漏個風,呼呼地灌滿了罪惡感。
沈戈卻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打趣道:“阿姨是不是去過峨眉山啊,身手太厲害了。”
她一聽,臉垮得更厲害了:“對……對不起……”
張二麻此時從小黑屋裏走了出來,輕描淡寫地瞄了一眼沈戈:“小丫頭別怕,這小子早就該治治了。大不了破個相嘛!”
“破相?!”
安棉的臉已經垮得快變形了。
沈戈看到她的表情樂了,伸手勾了勾她的鼻子:“怕什麽。要是真的破相了,我就往自己臉上刺青。多酷啊。”
張二麻不屑道:“以你的技術……那就真的毀容了。”
沈戈嘴角一僵,惡狠狠地說:“我的技術肯定會越來越棒的。總有一天我要到外面去!成為一個全國有名的刺青師!到時候排隊的小姑娘都可以踏平整個T市!”
那是安棉第一次聽起沈戈說起以後。
原來他不曾真的安心蝸居一隅。他有他的抱負,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時候她特別想對阿雅炫耀說你看,他才不是個胸無大志的差生。
她喜歡的人,不會錯的。不會念書又如何,他不是一個書生,而是滿腹江湖氣的草莽小子,喜歡鮮衣怒馬浪跡天涯。
那仿佛是安棉人生中最熱烈如歌卻也最快如光年的盛夏。她三天兩頭朝刺青店跑,美名其曰也喜歡上了刺青,向沈戈讨教。沈戈非常不要臉地自稱師父,雖然自己也沒幾把刷子。
刺青店生意慘淡,但安棉并不懂得營生之道。她只知道這樣她和沈戈相處的空閑時間很多,閑來無事就一起窩在小黑屋看碟。沈戈很喜歡香港的黑幫片,每次看到幫派血拼的場面就會激動得從椅子上跳起來。而安棉的關注點永遠在黑幫老大的女人身上。
她發現,那些女人都美豔得不可方物……而自己和美豔這兩個字隔得十萬八千裏遠。
如果沈戈想當黑幫老大,那她是不是注定當不了黑幫老大的女人了?
十七歲沉悶的夏日午後,安棉凝望着沈戈英俊的側臉,陷入了憂郁的沉思。
【北方少年,你是否習慣南方的秋涼】
那年的夏天過得特別快,蟬鳴聲還沒有下去,她就被逼着回學校開始高三補課。不能再無所事事地窩在小黑屋和沈戈一起消磨時光。
晚自習放過後,她沒精打采地和阿雅走出校門口。阿雅忽然神情一震,大驚小怪地拉扯她的胳膊。
安棉順着阿雅的視線看過去,一個熟悉的人影蹲在路邊,耳環在路燈下泛着溫暖的光。
安棉當即見色忘義地丢下阿雅沖着沈戈跑過去,如果人類有尾巴,她的估計已經翹到了天上去。
沈戈把她拉到了稍微僻靜一點的地方,難得的神色嚴肅。
沉重的氣氛使得她突然有了一種非常不妙的預感……
“你是不是來找我吃夜宵啊!”她哈哈地打着岔。
“我說完就請你去。”
安棉低下頭:“我能不能不聽。”
潛意識在強烈地吶喊:那絕對不是什麽好消息。
她正在微微地發愣,忽然有一個冰涼的手指輕輕地碰到她的耳後。她一個顫栗地擡起眼,是沈戈在撫弄她耳後的刺青。
“對不起,那麽重要的第一個刺青被我刺得那麽難看。”沈戈一頓,收回手握成拳頭,捶了捶胸口,“向你發誓,等我去外面學成刺青大師,親手再給你刺一個最好看的!”
安棉的眼眶“唰”地通紅,她慌張地再度低下頭掩飾,艱難地問:“你要走了嗎?”
沈戈輕輕嗯了一聲:“二麻的刺青店生意不好,要關了。我和他一起去廣州鍛煉手藝。”
身後傳來阿雅的喊聲:“安棉!校車馬上要走了!”
沈戈彈了一下她的額頭:“丫頭,去吧。”
安棉知道說什麽也沒用,他終究要走。但至少應該在走之前再說點什麽?我喜歡你?太突然了……她完全沒做好準備。
身後的阿雅還在催,沈戈若無其事地擺手。她在這倉促的告別裏像是被夜風惡狠狠地掐住了脖子,剛開口一股酸意就沖到了鼻端。
明明還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但每一句都争相恐後地想搶先,所以一句都沒能說出口。
她紅着鼻子朝他揮揮手,僵着背脊轉身上了校車。沈戈在身後神色恍惚了一瞬間,笑罵:“小丫頭真沒良心,都不和我說一句再見。”
透過車窗,安棉還能看到沈戈插着口袋蹲在馬路牙子上。她很用力地看着,想把那人的模樣全部刻到眼睛裏,當作記憶的膠片,一幀幀儲存起來。讓往後的時光不那麽難熬。
車子發動,慢慢往前開,他的身影終于慢慢模糊了,越變越小。
安棉突然站起來,用力地敲着車窗,對着沈戈的方向大喊:“你等着!我會考去廣州的!我才不要跟你說再見!”
全車的人都聽見了,耳邊回蕩着她的豪言壯語。
唯獨她最想傳達的那個人,卻聽不見,被車子遠遠地甩在後頭。咫尺天涯。
【我記得曾是為了你出發】
她最想傳達的那個人早已不是當初流裏流氣的男孩子。
他有自己的事業,有自己的戀人,不愁吃穿,生活完滿。除了接到手軟的單子時常讓他感覺到厭煩。漸漸地想不起自己一開始是為什麽要刺青。
因為對方毫無保留地把身體交給自己,一無所知地将一生的印記托付給他來完成,全心全意的信賴感讓他真正喜歡上刺青。
但後來才發現,不是這個樣子的。客人會叨逼叨疼,會質疑他的技術,會怕感染。他們總是對他咄咄逼人。甚至于連莫凡都是。千叮咛萬囑咐不要刺壞了。
就在沈戈已經把這些習以為常的時候,他碰到了一個很意外的客人。
她帶着鴨舌帽和口罩,頭發全粉還挑染了紫,眼睛是巨大的藍色美瞳,看上去是純種殺馬特一枚。然後伸出一條光潔的手臂說;“刺一條花臂。”
沈戈問:“圖案?”
她輕描淡寫地說:“和你一樣就行。”
沈戈起初以為這是個非常麻煩且雞婆的客戶,然而全過程裏都一言不發,只是身體微微顫抖洩露了她的疼痛和不安。
沈戈柔聲安慰她:“別害怕。”
殺馬特露給沈戈的後腦勺安靜地點了點,她說:“嗯,不怕,我相信你。”
沈戈仿佛覺得手中的刺青針忽然刺了一下他的胸口,酸澀怦然,把多年前第一次刺青的砰然心動毫無保留地喚醒了。
雖然現在的他看到多年前的那個刺青估計會笑噴。
也許是記憶的混淆,恍神間,他透過殺馬特雜草叢生的粉色頭發,瞥到耳後摻雜着一塊生病的皮膚,那麽多年都好不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
沈戈從刺青店出來,整個手臂仿佛還滿溢着被刺的刻骨銘心。
“別害怕。第一次紋身可能是會有些緊張。但就是因為疼痛才更容易被銘記。”
“我幫你剝,你吃吧。看你細胳膊細腿的,風一吹就倒了。”
“向你發誓,等我去外面學成刺青大師,親手再給你刺一個最好看的!”
……
手臂每被刺一下,這幾年反複咀嚼的回憶就在腦海裏翻滾。
走出繡堂,她停下來拿掉鴨舌帽,摘下悶熱的假發。唯獨口罩還戴在臉上。
她四年前就考到廣州,本以為尋找沈戈是件艱難的事……然而不愧是她喜歡的人,總能超乎她的意料。她知道他一定會成功,會名聲大噪。短短兩年的時間,他就成為衆所周知的刺青師,微博上的粉絲比她多四個零頭。
就像他所說的,排隊的小姑娘可以踏平整個T市。
她一直默默搜集他的一切,包括知道他的女朋友莫凡是他的狂熱粉絲,在預約名額千金難求的情況下依然堅持每個月預約一次,但不刺青,只是為了和他說話,單獨待一下午。
所以沈戈會被打動,她不奇怪。
所以沈戈會忘了曾經跟在他屁股後面喊他師父的丫頭,也不奇怪。
哪怕他依然記得她,她也不敢在出現了。所以熬不住想念去見他一面時,只能打扮成面目全非的樣子。不敢笑,不敢大聲說話,也不敢做什麽用力的表情,怕一小小心口罩脫落,她的醜态就無所遁形。
她的臉已經完全不是他記憶裏的“安棉”,唯一能證明她的刺青,也模糊了。
【有些話還沒說完那就算了吧】
沈戈,你不會知道吧。那年還有個暗戀你的女孩子,就是當初打電話堅持要讓你刺青的那個人。她是個很早就辍學的混混,你入駐了張二麻的刺青店後引起了她的注意。
本來你的第一個刺青該屬于她,卻稀裏糊塗地被我搶了過來。甚至于我厚臉皮地一再與你走近,她失了先機,只能咬牙切齒地在局外将一切盡收眼底。
在你走後,她終于忍不住爆發了。在高三某個晚自習結束後的夜裏,她躲在我家的樓道裏,手上拎着一桶硫酸……
潑向我的耳朵。
我把誤打誤撞的刺青還給了她,遲來的代價是再靠近你的勇氣。
當年的一句追随,阻隔在那一隅車窗,你不會知道我曾那麽用力地靠近你。
我不心疼臉上的傷口,不心疼失聰的左耳。
我只心疼沒留住你唯一刺給我的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