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百年孤獨
【1】
有時候張芸覺得自己很失敗,二十五年來總是孤家寡人,只有看着別人相親相愛的份。
還在上學的時候她偷看言情小說,書中有穿越時空的戀愛,但是她沒有可以穿越的玉枕和七星連珠;也沒有優質男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她側過頭,只看到八百度近視的男同桌啃大餅油條啃得滿嘴是油。至于學校裏高年級品學兼優相貌優良的少年……那完全是只可遠觀不可亵玩,她可沒那個魄力去主動接近。
因而在她還能夠心無旁骛地享受初戀的年紀……她宅在了小說裏,東挑西撿都沒能談次戀愛。她現在畢業不久,在一家廣告分公司做策劃,一切都剛起步,根本沒空去想那些風花雪月。閨蜜就主動請纓,說不如我幫你介紹一個。
于是她此時此刻就坐在一輛豐田車裏,開車的是個西裝筆挺的男人,看起來比她大了好幾歲。
西裝男文質彬彬地問:“我們去哪兒吃飯?”
“……随便。”張芸渾身不自在,掏出手機佯裝玩切西瓜。安靜的空間裏只有手指劃屏的呲呲聲,忽然重疊響起的手機鈴聲就顯得突兀異常。
她和西裝男的手機居然同時響了。
她返回主屏幕,發現是閨蜜發來的短信。
“你看你這麽多年沒談過戀愛,必定是個叔控。我給你選的這款合你口味吧(拇指!”
這個混蛋!
張芸暗自咬牙,旁邊的西裝男已經打完電話,緊鎖着眉頭對張芸道:“……我們去XX餐廳吧?我弟正好在那裏。”
“哦……好啊。”
張芸頓時壓力山大,見他弟不就等于見他家人?!她開始胡思亂想,沒注意到車子已經停在了餐廳門口。
西裝男帶她來到一個包間,他弟弟正大刺刺地坐在沙發上,神色跋扈。西裝男走進去,兩個人對峙了一陣子,忽然争執起來。
張芸被西裝男晾在門口,根本沒想到會撞見這麽尴尬的場面,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時候,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輕輕拍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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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過頭,腦子突然空白了那麽一秒。
站在她身後的是一個服務員,穿着黑色的馬甲和白色的襯衫,是很普通的waiter裝束,卻硬生生被這個人穿出了歐洲中世紀的執事味道。他的長相很古典,五官的線條透着一種寧靜優雅的氣質,可惜沒什麽表情。
但就是這種氣質,足以秒殺一切電視明星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張芸認識這個服務員。
他的臉簡直讓人過目就難忘。
【2】
張芸是在一次聚會上看到他的。
當時她的合作夥伴是在公司實習的大四生,聚會上把紹安推薦給她。紹安幫助她修改過圖紙,兩個人曾有過短暫的交集。
她現在手頭上還有一個香港總公司的廣告策劃案,她一直糾結沒有人選,看到紹安忽然柳暗花明豁然開朗。
紹安繞過她走到西裝男身邊冰着臉讨飯錢,一股濃濃的違和感和喜感撲面而來,使得張芸忍俊不禁。紹安像是注意到,忽然側過臉來,淡淡看了她一眼。
張芸立馬收住了笑容,等着紹安走過來時問他:“嗨,你記不記得我?”
他點了點頭,輕松地說出了她的名字。
張芸松了口氣。
“……那個,你在這裏做兼職嗎?”
他點了點頭。
“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呢。多虧了你,上次的廣告反響很好,上頭說那個設計很萌,觀衆們普遍反映很喜歡。
“不用謝,我拿到我該得的薪水了。”
張芸楞了一下,躊躇了一會兒,終于決定還是嘗試着問。
“我這裏手頭有新的廣告案,是香港總公司那裏的任務,我想如果可以請你和我一起完成這個廣告案……不過你答應的話大概得向學校請一段時間的假和我飛去香港。”
她的語速很緩慢,一邊察言觀色,然而紹安臉上的表情卻一成不變,使她什麽都看不出來。他只在她全部說完後問:“錢多嗎?”
張芸一愣:“……肯定比上次多。”
“那好。”紹安很迅速地點了點頭。
兩人約定的出發日期是一個禮拜後,紹安向學校和餐廳都請好了假,輕裝來到飛機場。張芸早到了半個小時,看到他的身影出現忙沖他揮手,身邊有幾個路人看到紹安走近,紛紛将視線膠在他身上。
張芸不禁深深感嘆他顏的威力,忽然惡趣味膨脹,立即在帆布包裏一陣翻騰,搜刮出一幅墨鏡,把它遞到紹安手上。
“……幹什麽?”
她狡黠地說:“你帶上試試,說不定會有人會以為你是明星,來找你簽名什麽的。”
紹安很無語地看着她。
張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開玩笑的……不過這墨鏡你拿着好了,我覺得你用得上它的。很多女孩子喜歡你這種冰山臉,得遮遮。”
紹安一本正經地思索了兩秒:“那包括你嗎?”
【3】
兩人飛到香港後先去公司報了道,又在酒店下榻,忙碌到晚上才有空出來吃飯閑逛。紹安居然說什麽都不願意出來,覺得香港消費太高,浪費錢。于是張芸發現世上果然沒有完人,縱然他有符合小言男主高富帥的美貌,但性格卻是真令人無語,摳得不行。
最後張芸自掏腰包,請客讓他出來,紹安那家夥倒非常好意思得跟着出來了。
兩個人先在茶餐廳吃了熱氣騰騰的雲吞面,接着去了維多利亞港坐天星小輪。張芸早有耳聞香港的夜景是世界三大夜景之一,憧憬了很多年,這次終于能夠有機會親臨,心情倒反而沒有那麽激動。
他們站在船頭,燈火就在她眺望所及之處,滿目昏黃交相輝映,整片深藍天空被光線交織成淡淡的橘紅,好像随時會有星子随着燈光落下來。
她拿着相機四處抓景色,鏡頭一轉,一個人的側影出其不意地落入她的鏡頭中。
那人披着星輝,身後是爍目的高樓和暗湧的江流,他安之若素地站在風裏,只有頭發不安地飛動。黑色的襯衫被燈光和星火映得熠熠生輝。
張芸幾乎是屏息着小心翼翼地按下快門鍵。
她像一個小偷,心慌意亂地關了相機,裝作若無其事地沖着那人招手:“喂,紹安,船到岸了,我們上太平山頂吧,據說從那裏鳥瞰整個香港的夜景感覺賊爽。”
紹安從風裏轉過頭,沖着她點了點頭,兩個人就下了天星小輪徑直奔上太平山。
太平山還蠻高,張芸就決定坐纜車上山頂,紹安滿臉不樂意,說他寧願走上去……纜車浪費錢。
張芸把他拽上纜車,深刻地問了他一個很嚴肅的問題。
“……你的人生除了賺錢就不知道怎麽花錢嗎?”
紹安很嚴肅地回看她:“不是不想花,而是不能花。我很窮。”
一覽衆山小,香港盡在眼下,仿佛整座城池都是她的。她忽然想起了星爺演的《喜劇之王》,他就在不遠處可以眺望到的那個海灘邊對着張柏芝說:我養你啊。
天時地利人和,她東施效颦地模仿星爺對紹安說,你窮啊,那我養你啊。
話落,山頂的一陣涼風喧嚣地刮過她的臉,劉海被吹得狂魔亂舞狂。她吸進一口涼氣,沒緩過來猛地打了個噴嚏,還不小心噴出了鼻涕。
“你就這樣養我嗎?”
紹安無語地看着張芸,眼睛卻像兩道彎彎的橋,裏面閃着星星。
而張芸沒有看見,她丢臉地走到了山崖邊看了下高度,尋思了一會兒還是沒有跳下去。
第二天兩個人窩在總公司的工作室裏開始各種畫稿紙,一直畫到淩晨。張芸正扒着眼睛不讓自己倒下去堅持工作,突然發現紹安擱下畫筆站起身要出去。
張芸特理解地問:“撐不住了?那你去睡會兒吧。這裏有我。”
她把紹安的畫紙撈了過來,替他補上工作。紹安看着她的動作沒說話,徑直出去了,片刻後又回來,手上多了一罐牛奶和一罐咖啡。
他順手把牛奶扔了過來:“我繼續畫,你去睡吧,牛奶助眠。”然後他又坐下,打開咖啡喝了一大口,雙手按了按太陽穴。
張芸愣住:“……不太好吧。”
他頭也不擡地說:“這裏有我。”
此時是深夜二點,黑洞洞的工作室裏只有紹安的那張臉龐在燈下那麽耀眼,模糊了她的視線。燈光搖搖欲墜,墜成了高三那年晚自習的教室。下課的間隙有男生叩開她這桌的窗頭,遞過來一罐牛奶,說幫我送給你們班的XX好嗎。
她當然說好,把牛奶交給那個女生,女生羞澀地接過。她看着那個表情心裏一邊嫌棄不就是初戀嗎,一邊是說不出的羨慕和失落。
她以為自己沒有機會能夠感受到這種心跳加速的溫暖。
但分明有一個聲音在她心裏振聾發聩,在深夜二點的寂靜中響徹她的世界。
咚咚,咚咚。
【4】
紹安把她趕出了工作室回去休息,但她現在精神頭實在太興奮,根本合不上眼。她走着走着不自覺走到了公司配備的暗房前,忽然靈機一動,拿出包裏随身攜帶的相機進入了暗房。
暗房裏一片詭異的紅,張芸取出相機裏的膠片走到大桌子旁,将膠卷纏到沖洗罐的片軸心上,水洗後注入顯影液,最後倒入定影液。
不知不覺已經好幾個小時過去,天方辰光亮起。但暗房隔絕了一切的光線,像一個神秘暧昧的內心空間,将張芸沉溺在裏面。她用鑷子夾起照片,在安全燈下紹安的剪影一點一點凸顯,輪廓,眉,眼,黑襯衫,燈火。
她把照片晾起來,搬了把凳子坐着想休息會兒等它幹。她仰頭一直盯着那張照片,直到脖子發酸。一夜未眠的困倦頓時像狂風過境般席卷而來,視線裏的照片一點一點壓扁,模糊,最後轉為一片黑暗。
“唔……”
她動了動眼皮,面前的光線青青白白,不是最後閉上眼的那種暧昧昏紅。
哈?!
下一秒張芸清醒過來,吓得跟木乃伊出櫃似的直起身,發現自己被搬到了工作室的沙發上,身上披了一件外套。
那外套怎麽看怎麽眼熟……
她僵硬地把頭一寸一寸轉過去,看見紹安就坐在不遠處的桌旁,低下頭端詳着那張照片。
完了。
她頭皮發麻,內心隐秘的難以啓齒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自己肖想的人窺探,令她完全措手不及。該拿你怎麽辦……我無處安放的老臉!張芸內心默默苦嚎,紹安發現她醒了,手骨敲打着桌面,指了指照片:“你偷拍我。”
“……”
“拍得不錯。”
紹安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非常自然地伸手把照片放進口袋裏,又若無其事地問張芸想不想去游廟街夜市。那裏有很多地攤,販售光怪陸離的小雜貨。夜間去逛時還有攤位在占蔔和賣藥,在香港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照射下有一種莫名錯亂的時代感。
他們走馬觀花地逛了一陣,她吃了不少東西,紹安還是秉持着省錢為上的原則萬花從中過一毛不離身。
張芸在一家店裏看中了一件當季新款的聯名包,但價格貴得吓人,港幣三萬八。她默默地數了數錢包,嘆了口氣,愛不釋手地盯着櫥窗好一會兒,最終咬咬牙拉着紹安離開。
“接下來去哪裏?”
“回公司啊!工作!不工作哪裏來的錢!沒錢怎麽買衣服!”
紹安微微皺眉:“都這麽晚了,還是回去休息吧。”
張芸心裏還惦記着那套衣服,忙解釋:“……呃,我不是勉強你,你當然可以回去休息。昨天晚上辛苦了。”
“哦,那我回去了。”
結果他就真的回去了。
張芸好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走到工作室時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她還以為她這麽說之後紹安會很體貼溫柔地說沒關系啊我陪你啊之類的話。
她突然深深地覺得昨天晚上自己一定是被那罐牛奶捂得胸口都暖了,所以才産生了某種戀愛的錯覺。
那一定是錯覺!
她振作精神投入到工作中,最後是被開門聲吵醒的。
張芸循聲擡起頭,紹安沒有開燈,手指轉着鑰匙圈倚在門邊,只在月光下隐隐顯出一個剪影。她突然想起粵語歌裏唱的你剪影的輪廓太好看,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能夠匹配得上這句話。
他聲音低低地徘徊:“這麽晚了還工作?”
張芸自嘲道:“是啊,我不工作誰養我啊。”
她的腦海裏又映出那只包,不禁捶胸頓足,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是包治百病,可她病入膏肓。
張芸這才反應過來紹安是特意大半夜跑過來的,有點受寵若驚地問:“對了,你是有什麽事嗎?”
“沒,來拿東西。”紹安走進來把手中一個袋子放到桌上,又取走一樣桌上的東西。随後他很快離開,張芸剛想提醒他忘拿了帶來的東西,但借着幽暗的燈光,她突然覺得那個袋子很眼熟。
那上面映着的标示是一個包的牌子。
她不敢置信地伸手撈過袋子,把裏面包好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拉了出來。
是那只貴得要死的包包。
【5】
深夜,黑洞洞的工作室。
落地窗上投射出張芸的剪影,她手上呆呆地捧着包,像一幅凝固的抽象畫,定格了很久很久。
她摸不清紹安的意思,他那麽摳門的人居然會買這麽貴的包送給她,除了某種昭然若揭的意義之外她想不到其他。她不是感情上的笨蛋,還沒遲鈍到對方做出這麽明顯的舉動之外還能少根筋地自欺欺人。
腦海裏閃回某些畫面:機場裏他一本正經地問話,深夜二點時扔過來的牛奶,和在淩晨熬了一夜浮腫的臉。
她捏緊包鏈,丢臉地發現自己好像活回去了,像一個女高中生聽到喜歡的人表白時那樣顫栗驚喜。
可她畢竟不再是高中生了,這種感覺過去之後她馬上思考屬于她這個年紀該思考的問題。
比如紹安今年才大一,相差好幾歲,屬于姐弟戀。三年一代溝,中間那可就是洪流。
再比如紹安長得實在太令人缺乏安全感,從一而終就顯得更艱難。
如果他們真的在一起,她根本沒那個信心能走到最後。注定是無望的戀愛……她根本不想嘗試。也是因為這個原則她才一直沒有跨出戀愛這一步。
她有時候很讨厭自己這種性格,因噎廢食,太自私而怕被傷害,就閉關鎖國,誰都不讓進。這一次……她照例沒有那個勇氣。
紹安能夠給她她以為再也體會不到的初戀感,就足夠了。
第二天她把那只包細心包好,還給了紹安。
他冰着臉凝視着袋子,并沒有接。
“你不是很喜歡這只包嗎?”
“對。”
“那為什麽不要。”
“我怎麽好意思讓你給我買,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他拉了拉厚厚的手套,把袋子接過來,看着張芸露出了一個微笑,“我知道了。”
那笑容仿佛一道流火,摧枯拉朽地把她的整片內心燒灼,餘火仍熱烈地拂過她的腦海,最終化為漫天灰燼。把她的世界零落成遮天蔽日的黑。
總覺得……好想錯過了此生難遇的良辰。
張芸擠出一個笑,說最後一天了,我們去逛街買點手信帶回去吧。紹安說好。
香港的街道那麽擁擠,仰起頭就是把街道圈起來的高樓,天空仿佛在這裏有了邊際,又像一道囚籠,裏面的人畫地為牢,張芸也身在其中。
兩人去了很聞名的獨立書店,書架很高,店裏放着粵語歌和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響。張芸在書架上細心地找感興趣的書,側過頭去看,發現紹安已經拿了一本書走到木桌旁坐下,從口袋裏掏出一只筆,在上面……塗塗畫畫。
這家夥怎麽總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張芸覺得好笑,不知不覺就站在角落裏偷看他。雖然塗鴉的舉動很猥瑣,但他渾身沐浴在日光裏,顯得聖潔溫柔。落地窗外的人群四處湧動,而紹安寧靜地坐在那裏,像中世紀的油畫,觸手可及又望塵莫及。
店裏播放着一首粵語歌,紹安閉起眼側耳傾聽,頭輕輕晃着,眉間卻皺起。
然後他又提筆在書上龍飛鳳舞。
最後他把塗鴉的那本書買了下來……送給了張芸,說這就當我送給你的手信。
那是一本非常正經的名著:《百年孤獨》。
張芸随意翻了翻書,裏面被畫了好多哭喪着臉的喵星人。
【6】
從香港回來後生活又步入正軌,她還是在分公司打工的苦逼小青年,紹安照例掉進錢眼裏,學校餐廳兩頭跑。
一切仿佛都是一場幻夢,除了她的書櫃最頂層多了一本《百年孤獨》。
收到西裝男的短信是回來之後很久的事了,他約她出來吃飯,地點還在紹安打工的那家餐廳。
她自從回來後就沒見到過紹安,這回和其他人出去吃飯,反倒順手推舟地看見他。
紹安還是穿着那一身黑白制服,戴着白色的手套,黑色的領結裝點在他細長的脖子上,就像一只黑蝴蝶栖息在曼陀羅上,散發着危險的蠱惑氣息。
就在張芸偷觑他的時候,他也看到她了,但他很快收回視線,手上端着托盤目不斜視地走向別桌。她心情一沉,西裝男立即關切地說:“你想吃什麽,随便點。”
另一個服務員上前來,張芸興致缺缺地胡亂點了一些。
西裝男忽然把手覆到她的手上,張芸渾身雞皮疙瘩蹭蹭蹭往上冒,下意識地甩開他的手,搞得氣氛頓時尴尬起來。
他毫不在意地收回手,翩翩有禮地說:“其實我今天約你出來……是有一件很重大的事情想問你。”
“喔……你問。”
“你說我們……什麽時候去見我父母?”
張芸眨了眨眼睛:“……哈?”
西裝男又把話重複了一遍,還沒說完,突然被上菜的服務員打斷了。
張芸此時腦子裏差不多呈漿糊狀,只看到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把菜一一端上來,趁着間隙突然把一張紙巾放到她面前。她像被電流擊到,頭唰得擡起來,就看到來人不是先前的那個服務員,而是紹安。
紹安細長的眼睛對上她,溫柔的眼波如春水映梨花。
他收回手,淡聲說:“菜上齊了,兩位慢用。”
張芸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拐角,才意識到自己像個癡漢似的,忙丢臉地低下頭。紙巾上面一個好熟悉的塗鴉映入眼簾。
跟那本《百年孤獨》裏哭喪的喵星人一模一樣。
西裝男看着張芸半低着頭一臉傻笑的表情心花怒放,以為她既害羞又高興,眼裏精光四射,稱呼都直接變了。
“小芸,你這是同意了?”
“……什麽?”
張芸雲裏霧裏地擡起頭,表情剎那清醒。
她的視線越過西裝男,看向身後不遠處的華燈下那道黑白人影,展顏恍惚地笑起來,将桌上的紙巾珍重地放進口袋,鄭重地搖了搖頭。
“……抱歉,我不能答應你。”
這一餐自然不歡而散。
結果她什麽都沒吃,肚子餓得直叫。
走出餐廳後張芸在對面的一家奶茶店坐了下來,特意挑了臨窗的位置,還點了杯珍珠奶茶慢悠悠地喝,眼睛鬼迷心竅地透過一條街盯着對面的餐廳。
她看到紹安在端托盤。
紹安在擦桌子。
紹安在拿菜單。
紹安出來了。
張芸眉頭一跳,做賊心虛地低下頭猛喝早就空了的奶茶。
過了很久她覺得他應該已經走了,才敢慢吞吞擡起頭打算離開。結果剛擡起眼頓時吓得渾身一哆嗦……一道眼波隔着馬路穿過落地窗流到她的眼中。
是紹安。
他已經換了自己的衣服,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裏,站在對面表情莫測地遠遠望着她。
張芸還沒有反應過來,眼神一晃,紹安已不在那裏了。
【7】
張芸再次接到廣告策劃案的時候,為自己該不該找紹安來當合作人糾結了很久。最後她窩囊地沒有去找他,而是選擇了當初一起合作的那個實習生。
就把紹安當作橫生的枝節,那裏有繁花盛放,欣欣向榮。可她已經是凋花了,只想一葉障目,安心老去。
她很清楚之所以自己覺得這段感情無望,根源是時光拉開的自卑。
那個實習生來了幾次後某天突然對張芸說,你知道紹安吧。
張芸說知道啊。
他說那你又知不知道紹安知道我來和你合作後……每天都拿白眼對着我!
張芸正在塗抹的手一愣。
很快她回過神來,繼續埋頭工作,模糊的聲音低低地傳過來,說你知道他這人就是這樣的,整天冰着一張臉,看誰都是翻白眼的。
然而她畫的線條在不知不覺中卻變成了兩個字:紹安。
紹安紹安紹安紹安,布滿了整張畫紙。
廣告案接近尾聲時,她和實習生約好在樓下的咖啡廳詳談收尾工作。結果半路他放了張芸鴿子,打電話過來說有急事,找了一個人來代替他談。
而那個人……
張芸心跳隆隆地看着對面坐着的紹安。
他雙手交疊,眼睛沒有看着她,微微低垂着,不知道在想什麽。
張芸搓了搓手,端起面前的咖啡一飲而盡,覺得心情放松了很多。
“他有跟你講我們這個廣告案的情況吧?”
紹安點了點頭,公事公辦地和她讨論起來,而且給出了幾個很中肯的意見。她被完全帶入到這個氛圍中,因而當紹安說他要出國時,張芸所有的思緒一滞。
“……你要出國?”張芸震驚過後擠出個微笑,“哦,哦,那……恭喜。”
紹安點頭:“當交換生而已,只用去兩年。”
“小子,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她擺出大姐姐的架勢,嘴角都笑得差不多僵硬了。
紹安皺了皺眉:“我來告訴你是想知道,你願不願意等我兩年?”
“……”
“兩年後,我們就結婚。”
張芸什麽都說不出來了,她凝視着桌角,眼神平靜中又暗流洶湧。她端起紹安未動的咖啡一飲而盡,又坐立不安地站起來,僵笑着說:“我……好像喝了太多咖啡……要去下廁所。”
她匆匆往洗手間走去,中途滑了一跤。
等張芸再次回來的時候總算恢複了正常,她深吸了口氣道:“……你知不知道女孩子老起來可是很快的,兩年過後我就成黃臉婆了。”
紹安聽完,眼中的星火一盞一盞熄滅,永沉入深邃的黑暗裏。
他再度朝她露出微笑,披上大衣站起身,輕聲說:“我知道了。”
張芸眼睜睜看着他轉身一步步離去,忽然大聲道:“但是我願意等!!”
剎那間,那挺拔的背影在所有人的注目中停頓。
他轉過身道:“……你下次說話別喘大氣。”
【8】
張芸在她二十九歲這一年結婚。
她曾經深信新郎會是紹安,因為他們曾擁有那麽甜蜜的小日子。雖然紹安在國外,身邊照舊是一個人,但是她感覺并不孤獨。每個月光是國際長途就要打掉好幾百,有一段時間她實在太想他,就咬咬牙把攢的錢取出來,奢侈地跑去國外找紹安。
那大概是生命中最溫暖的時候,半夜裏想想都會笑醒,笑過之後就是沉默。
她将要攜手共度一生的人與她在一次聚會上相識,當時他唱着一首粵語歌,忽然就和某一年圖書館中的背景樂重合。
他們遲遲沒有舉行婚禮,按照張芸的要求先領了個證。她不知怎麽,總還恍惚覺得一旦穿過婚紗,挽過誰的臂膀,那就像一種隆重的祭奠儀式,所有往事将成為一抔黃土。
雖已感到塵埃落定,卻仍舊不死心的保留着一絲天真牽挂。
她曾深信新郎會是紹安,那是以為他會回來。
但是他卻決定留在太平洋的另一端。
紹安打算在那裏創業,說本想讓她也一起過來,但這不現實,她沒有那個經濟能力出國。于是他說讓張芸繼續等他,而這回給出的是一個未知的數字。
如果她再年輕十歲,肯定會癡心無悔等待很多年,相信紹安會漂洋過海,像齊天大聖踏着七彩雲霞來娶她。就像言情小說裏寫的那樣。
而她如今是名副其實的剩女了,不敢再拿青春孤注一擲,她需要穩定。而紹安正青春,面對的是前途未蔔的冒險,或許有很好很長的未來。
到此刻才發覺,也許初戀注定和厮守一生無關。有些感情太龐大,而現實太刻薄,它被卡在了歲月的關卡。只能将感情打得支離破碎,各自前行。
對她而言,留下些微的回憶就足以暖身。
又是幾個月過去,她通過朋友及前同事放出的籌備婚禮的消息不可能還沒傳給紹安,可他仍舊毫無動靜。她終于漸漸的,冷下一顆心。
婚禮是西式的,在青蔥碧綠的草坪上,白鴿在廣場飛過,日頭正濃。神父的聲音如同時光悠長的吟唱,禱詞聽得她昏昏欲睡。她頭蓋白紗,眼睛掃過坐在長椅上的賓客。男士們無論老少都穿着黑色的西裝,女士則穿着各色美麗的小禮服,大家臉上都挂着祝福的微笑。
刺目光華下,神父終于向她問話。
她遲疑了一瞬間,說我願意。
沒有初戀情人來鬧場,沒有新娘子到最後關頭逃婚而去。
誰沒有等誰,沒有找誰,自那天起再不可追。
舉行完儀式後就是中式的酒宴,張芸被人罐了好幾大杯,不勝酒力地醉倒,被幾個親戚架着回了新家,剩新郎繼續單打獨鬥。
醉醺醺的暈眩裏她的腦海不斷出現幻象,那個戴着墨鏡坐在角落的男人,和記憶裏的少年漸漸重合。她重重把自己扔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又慢慢移到書架的最頂層。
那裏放着一本《百年孤獨》。
她吃力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踮起腳尖,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書從架子上安然無恙地取下來。
書上沾了一層薄灰,她意識到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看過這本書了。
她用手臂拂掉灰塵,慢慢打開,裏面一只哭喪着臉的喵星人映入眼簾。
這是……好幾年前,他調皮畫下的塗鴉。
喵星人畫得很可愛,張芸忍俊不禁,笑着笑着,一滴眼淚忽然暈在紙上,蒸發在傾城的日光下。
她不小心翻到第236頁,是她之前從來沒翻到過的一頁。
那一頁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左上角的地方,是紹安寫的四個字:
我養你啊。
忽而此刻,青春的末班車終于到站,轟鳴一聲,她手中的書重重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