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追螢火的人
【你一來,世界就晴了】
第一眼看到他,淺水瑤就明白她栽了。
那時七月的古鎮下着雨,拐角處開滿了小小的一串紅,在陰灰的石板上鮮亮地像一條紅毯。那個男人左側眼角下兩粒淚痣,眼波綿綿,面容卻像細雨一樣清俊,襯着繁花出現。
适時淺水瑤百無聊賴地趴在雜貨鋪的櫃臺上,數着屋檐上滴下來的水珠,眼睛一晃,思維戛然而止。
這不是她第一次到姑媽家過暑假,卻是第一次看見有這麽個人,截然不同于肆意飛揚的少年。他安靜清淡,就像夏日裏的一場細雨突發,落在十六歲的淺水瑤眼中。
男人越走越近,來到了櫃臺前,徑直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和筆,唰唰地書寫:“請給我一盒蚊香。”
這個男人居然是個聾啞人。淺水瑤無不遺憾地想着白白長那麽好看,将蚊香遞給他。他走遠後,天空突然細雨收勢,陽光盛放。
吃晚飯時她狀似無謂地和姑媽提起,才知道他叫溫寒,在隔壁街開着一家鋪子,是不久前才搬來的聾啞人。
次日她又幫姑媽看了一天的店,晚上才空閑下來,偷偷跑出雜貨鋪,跑到了鄰街,假裝逛街實際在找溫寒的雜貨鋪。終于在衆多燈火之中,她瞧見一個清瘦的人影掩映在雕花虛掩的窗內,模糊地透出冷冽的側臉。淺水瑤望了望那家店的招牌:溫記糖果鋪。
他居然開的是糖果店。
淺水瑤有點小吃驚,以為像溫寒這樣仙風道骨的人,大概會開個茶畫鋪。她不好意思湊近,假意就着夜市手邊的打槍小攤偷看。結果老板熱情地非要讓她試一槍,中了。
這下子挑起了淺水瑤的興趣,再者她對最角落的一個麋鹿玩偶非常感興趣,便交了錢正式地玩。結果這回卻失了手,試了好幾次都不行。
就在淺水瑤準備放棄的時候,一只手搭在她肩頭。她轉過去一看,是拿着一只空瓶子的溫寒。他将瓶子夾在腋下吃力地寫:“這種槍交錢後就是虛發,威力小。專門騙小孩子的玩意。”
他認出了她。确實在這麽丢臉的情況下搭上了話。
淺水瑤恨不得想死,茍延殘喘地掙紮:“我當然知道……我就是喜歡挑戰……”
溫寒挑了挑眉毛,默默地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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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水瑤眼看着他要走,忙拉住他的衣袖,從口袋裏掏出紙筆字跡潦草地問:“你幹嘛去?”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空瓶:“打醬油。”
她不甘心他就這麽走掉,忙絆住他:“等等。我們比一把,看誰先射中。”她指着那只麋鹿,“如果我輸了,我就替你去。”她感覺溫寒似乎很對射擊很老道的樣子,不由心生一計。誰知道他無情地搖搖頭。
她繼續胡攪蠻纏:“試一下!”
他定睛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指着那個麋鹿娃娃:“你是不是很想要?”
淺水瑤再一次很想死。她想要的是溫寒,而不是娃娃,可是這打死也不能講啊。
溫寒自動默認了他的理解,拿起了槍,順帶一張紙遞過來,上面寫着:“你付錢。”然後他頗有幾分架勢地瞄準了那個麋鹿。
就在淺水瑤心花怒放的時候,小鎮上的燈忽然全都滅了。
四周陷入了模糊的黑暗,店鋪的輪廓和遠處的青山房宅像蟄伏在陰影裏的野獸。淺水瑤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捉住了溫寒的手。
人群中爆出一句粗口:“我靠?停電了?!”
【那一年,追螢火的人】
淺水瑤有夜盲症,就連平常睡覺都會開一盞小燈。
突然其來的黑暗好似一塊從天而降的布,遮住了她的眼睛,一瞬間猶如失明。她下意識地捉住了溫寒的手,哆哆嗦嗦地咕哝:“這下好了,你是聾啞,我是瞎子。全齊了。”
溫寒好像有點抗拒她的動作,把她的手慢慢地掰開。
那一剎那有種比恐慌更強烈的委屈緊緊扼住了她的思緒,她意識到——自己被他嫌棄了。
可她非但沒松開,還就着抓住的姿勢在他的手心一筆一劃地寫道:“夜盲。”
她猜測溫寒懂了,因為他沒有繼續擺脫她的手。
淺水瑤心花怒放,在他手心像撓癢癢似的寫:送。一邊用懇求的眼神看着他。
反正停電他也打不了醬油,她樂滋滋地想着,忽然覺得從前無比讨厭的夜盲是多麽可愛的病,能正大光明地賴在某人身邊,能讓他牽着自己的手在黑暗裏送她回去。
她還沒能維持高興一秒,溫寒又重新地抽出了他的手,取而代之的是拿着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衣角上,示意她扯着自己的衣角跟着他。
淺水瑤一陣窘迫,這回是真的恹了,就小心地扯着他的衣角不敢造次,結果小心過頭還連着踩了溫寒好幾腳。
從夜市到姑媽家要路過一條長長的泥土路,四周是一望無盡的農田。此時路燈沒有開着,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清。她抓着衣角的手無意識地一抖。
忽然間前面的人停了下來,淺水瑤猝不及防地撞上,又痛踩了他一腳。
她還以為他生氣了,溫寒卻扯過她的手掌,在上面寫“等”,把她扔在原地朝農田深處走了進去。淺水瑤驚訝地想開口問,但想到他聽不見又硬生生地卡在喉嚨裏,滿臉驚慌失措地站着,生怕他就這麽一走了之,一想到他連手都不願意讓她牽,她越發覺得自己是招人嫌了。
淺水瑤暴躁地跺了跺腳,等了很久,忽然看到一個綠色的熒光在黑魆魆的視線裏越來越近。接着那張恬淡肅靜的臉就被那束熒光照亮,在黑暗中顯得無比清晰,治愈了她的失明。
她張大嘴,直愣愣地從他的臉上轉移到他的手上,那散發着綠光的玻璃瓶。原本打算裝醬油的玻璃瓶此時裝了三只小小的螢火蟲。
溫寒把玻璃瓶塞到她手中,指了指農田,示意她是從那裏捉來的。他借着熒光寫字:“不怕黑了吧?”
淺水瑤傻傻地将玻璃瓶抱在懷裏,還沒反應過來。
溫寒拍了一下她的頭:“別發呆。走。”
說着他自顧自地往前走,淺水瑤慌慌張張地回過神,将玻璃瓶牢牢抱在懷裏,低着頭捧着那一盞光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一時間兩邊無話,只有農田裏的青蛙叫在月色低沉的夜裏那麽清晰,只有那道并不寬闊的背脊在她的眼前變得可靠。
在這個小鎮也失明的夜晚,替她捕螢火的人,也輕易地捕捉了她畢生的眼神。從此沒有其他人,能再入她眼中。
【陪着你,辛苦又何妨】
溫寒一打開店門,吓了一大跳。
淺水瑤笑成一朵花似的戳在門口,将準備好的字條展開:“嗨,我晨跑呢,剛好路過。真巧啊哈哈……”
溫寒的眼角抽了抽,禮貌地回笑,向她開了個再見的手勢便要走開。淺水瑤驚訝地拉住他問:“你今天不開門?”
他搖搖頭,跨坐上摩托車,低頭寫:“進貨。”
淺水瑤咬住下唇,本來她想今天賴糖果鋪的,結果偏偏就撞上了溫寒搖離開。她不甘心地猶猶豫豫問:“我可以……和你去嗎?”說着又覺得不妥,忙補充寫道:“我很喜歡糖果,所以很想去批發的地方看看。”
溫寒愣了愣,溫柔地拍了下後座,示意她坐上來。
淺水瑤頓時在心裏樂得大呼小叫,表面上卻風平浪靜地跳上了後座。從之前溫寒夜市的拔刀相助開始,她就知道他不會拒絕。她也卑鄙地利用了這個軟肋來一逞私欲。
車子開始發動,溫寒遞過來一個頭盔,她故意擺弄了一會兒,假裝不會戴。他詫異地側頭看了她一眼,有些無奈地笑着替她扣上。其間他涼涼的指尖會輕觸到她的臉龐,使得淺水瑤連呼吸都不敢輕舉妄動。
隆隆的引擎聲發動時,她顫抖地擡手想環住身前的人腰,擡到他腰邊又轉而撣了撣他衣服上揚起的風塵,自我鄙視地默默收回了手。
他們很快就到了糖果批發市場,溫寒駕輕就熟地到了一家店前,跟店主開始用字條交流。淺水瑤幫不上忙,只能百無聊賴地站在一邊,死死盯着櫃臺裏的糖果,通過餘光偷觑着他的背影。
突然溫寒走過來輕推了她一下,她眼睛酸澀地和他對視。
“完了?”
溫寒點點頭,搬起幾箱子糖果往摩托車後座上安放,力氣極大地用粗麻繩固定好。就在淺水瑤重新坐上去,他除了遞過來一個頭盔,還有一把糖果加字條。
“剛剛看你一直在看它,你很喜歡這種糖吧。”
淺水瑤捏着那把糖果,足足呆了一會兒,然後很用力很用力地點下頭。
車子向前風馳電掣,淺水瑤緊緊抱着糖果在頭盔裏笑成一個傻子。突然屁股一颠簸,她眼前一黑,整個人被摔在了地上。下一秒睜開眼時,她發現溫寒也摔在了地,車子被地上的一塊碎玻璃紮破了輪胎,箱子也翻在了地。
“疼……”
淺水瑤下意識地喊疼,看到溫寒焦急地跑到她身邊把她扶起,她連忙收住了話,伸展四肢原地活蹦亂跳,再次向他笑成一朵花證明自己身強力壯根本不疼。等溫寒返身回去裝箱子時又疼得立馬龇牙咧嘴。
因為摩托車的輪胎被割破,不能再開,兩個人只好推着車和那好幾大箱走回去。溫寒越推越慢,顯得非常吃力,她就自告奮勇地将一箱子糖果扛到自己肩上,很英勇地替他開路。溫寒當然不肯,她就遠遠地逃開幾步,不讓他抓到。
他們好不容易筋疲力盡地回到了糖果鋪,溫寒非常鄭重其事地跟她道謝。淺水瑤大手一揮,揉了揉酸澀的脖子揚長而去。
他幫她捉螢火,她替他扛糖果。能幫到他忙,再辛苦又何妨。
【不要哭,親愛的小孩】
淺水瑤決定學手語。
兩個人用字條交流總歸很麻煩,但她發現學手語更麻煩。在姑媽家閉門修煉了幾天,她才學會比較基本的比如吃飯了嗎,再見啊,你好啊這種。
但聊勝于無,抱着這種心态她還是打算去溫記糖果鋪晃一圈,順便穿上新買的短裙。
但是她到了糖果鋪,發現溫寒人不在,取而代之的一個和溫寒年紀相仿的姑娘。她坐在輪椅上,整個人凸顯出一種病态的清瘦。但五官卻也好看得紮眼。
這個人也是淺水瑤第一次看見。
她一下子心裏打起了鼓,開始胡思亂想這人和溫寒的關系。為了一探究竟,她故作輕松地走進去,大聲說:“我要買糖果。”
那姑娘表情一愣,對她搖了搖頭,也掏出紙筆寫:“抱歉,我聽不見你說的。”
她居然……也是一個聾啞人?!
淺水瑤又震驚了,直覺聯想她和溫寒應該是兄妹,兩個人雖然都長得好看,卻都是先天性聾啞。只不過她的腳好像也有問題。
她自覺地給人貼上了溫寒他妹的标簽,轉眼就看見溫寒從店門走了進來。他看見淺水瑤只是禮貌性地點頭,随後眼神迅速落在女孩身上,專注地好像剛才根本就沒看見她似的。
然後淺水瑤就被晾在一旁像參觀啞劇似的看他們比手語,雖然有幾個地方她看得懂,但太零碎了。
接着溫寒就推着女孩的輪椅往裏走,根本沒搭理淺水瑤,倒是女孩還側過頭和她做了個抱歉的手勢。
淺水瑤被晾得慌,不停地在心裏安慰自己:親人最大。溫寒這麽無視自己情有可原。
等了一陣子,還沒見他們出來,淺水瑤忍不住偷偷挪到裏間的門前,掀開了門簾的一角往裏偷窺。入眼的是一個小院子,院裏種植着一棵大樹,樹下架着秋千。此時溫寒就推着那女孩在秋千旁,輕輕俯身幫她摘掉頭上的樹葉。
随後……他惡作劇地垂頭,極快地輕吻了一下女孩的額頭。
這是淺水瑤第一次知道,溫寒也會有那樣孩子氣的表情。陽光透過葉縫灑在他的眉間,好像那眼光都塗上了溫柔的金黃。
她不小心偷窺的一幕太美,美得讓她鼻頭一酸。
那女孩根本不是他妹妹,而是溫寒的戀人。她不能自欺欺人。
淺水瑤輕手輕腳地放下門簾,悶聲不響地走掉了。外面日頭正裂,烤得她眼睛裏都在發汗。
可笑她還打算用手語比劃給溫寒看,她學了最久最熟稔最重要的一句話——
我喜歡你。
【在身旁,卻不在心上】
淺水瑤從來不是什麽好女孩,她一向驕橫自私,不然也不會暑假沒朋友聚只得來姑媽家玩,也不會一開始就對溫寒起惡作劇的心思。
她看中的,她就想要千方百計地到手。
溫寒的戀人雖然是個很好看的姑娘,但她是個殘疾,淺水瑤覺得自己四肢健全生龍活虎已經勝了她好幾籌。于是打定主意後,她掃掉心裏微渺的良心出發去糖果鋪,想給那姑娘一個下馬威。
但是老天就偏生和她作對似的,她剛到,就看見溫寒正在拉卷簾門,那姑娘坐在輪椅上靜靜看着他。
淺水瑤忙湊上去,在紙條上寫:“你們不開店?”
溫寒回她:“我和阿靈要去摘楊梅。”
原來她叫阿靈……淺水瑤連忙厚着臉皮可憐兮兮地寫:“帶上我吧!”
她想的是阿靈腿腳不便,只能看着她和溫寒摘楊梅,她再加把勁多和溫寒來點互動,那阿靈心裏肯定會不痛快。
溫寒沒有料到她心裏那點小九九,笑得毫無城府同意了。結果一路上倒是淺水瑤愣生生被阿靈來了個下馬威。
溫寒推着輪椅,一路上只顧着照顧阿靈。
淺水瑤憋着一股悶氣慢吞吞地跟在後面,不斷地拿腳踢石塊,腦海中不停地計劃着等會兒要狠狠地報複一下。
走到揚眉山下,之後的路就不平坦了。但溫寒什麽都沒說,只撩起了袖子,更加大力地推着輪椅上前。阿靈伸出一只手握住溫寒搖了搖頭,溫寒朝她安撫地笑笑,力頂千斤地使原本崎岖的道路似乎也像康莊大道一樣平穩。
淺水瑤走在後頭,将所有盡收眼底,包括他們一颦一笑的默契,還有溫寒手上用力突起的青筋。無聲的陽光下這一切都狠狠刺痛了她的眼睛。
好不容易看見大片的楊梅,溫寒将阿靈推到了一顆大樹的陰影下,朝她比劃。随後才走到淺水瑤這裏,直接做了一個摘的動作,淺水瑤明了地點點頭,準備蓄勢待發。
她摘了幾顆後就跑到溫寒身邊,寫字問他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一來二去,溫寒也煩了,卻還是客客氣氣地回答她。淺水瑤得意地笑,想着連溫寒都煩了,那阿靈一定都快氣炸了。
她湊過頭去看阿靈的表情,果然看見她注視着這邊,臉上挂着一絲……哀愁?
那種眼神讓淺水瑤覺得無比熟悉,就好像很小的時候,沒有小孩願意和她玩,她只能坐在角落,用這樣的眼神偷偷地看。
心裏好像被綿軟地紮了一下,淺水瑤安慰自己這樣做沒錯。是阿靈自己的腳有問題,不能陪着喜歡的人一起摘楊梅。
接着她看見阿靈搖動着輪子,繞過一個拐彎的斜坡,想往這裏移動。
本來一切相安無事,但那個斜坡上有一塊小石。電光火石之間,淺水瑤看見阿靈沒注意,接着輪椅一簸,眼看就要危險地滑下來。而溫寒在遠處背對着她們,沒有注意到她的險境。
千鈞一發之際,淺水瑤原本以為自己會斜眼幸災樂禍地旁觀。
但幾秒後,鋪天蓋地的疼痛席卷了她的背脊和腳踝。
那一剎那,她飛奔了出去,拼命地将輪椅推上了緩坡,自己被反方向力滑下去,狠狠地摔到了背,還扭到腳。
聽到響動的溫寒迅速扭過身往這裏飛奔,他先跑到了阿靈身邊,确認她沒有出事,然後才把淺水瑤扶起來,做了個感謝的手勢,擔憂地看着她。
淺水瑤悶聲不吭,顫抖着剛剛使力現在有點脫力的手,掏出紙寫:我沒事……別謝我,我是順手!
【環着你,游過萬裏街】
夏日衣服薄,她回去脫下來一看,發現背部被刮傷了,火辣辣地疼,但都是皮肉傷,就腳扭了,半天出不了門。姑媽樂呵呵地把雜貨鋪交給她,自己溜去打麻将。于是她只得苦逼地趴在櫃臺上。
但是傍晚時分,溫寒卻來了。
他提着一袋藥膏,一邊掏出紙條給她看:“用了不留疤。等你傷好,我請你吃飯。”
她接過藥膏,心底默默腹自己才不是那麽英勇慷慨,考慮到阿靈要真這麽摔下來了絕對比自己傷得重這種後果。對,她等的就是這個時刻,好讓溫寒欠自己一個人情,對她愧疚。
她真是深謀遠慮啊。
于是她眼珠子一轉,揚起一個惡意的笑,回複道:“我不要你請我吃飯。我要你今晚陪我逛街。”
溫寒看了一眼她的腳,她笑得陽光燦爛:“你背我!”
他臉色一黑。
淺水瑤蹬鼻子上臉:“我為了保護阿靈才受的傷啊!”
把阿靈這尊大神搬出來,果然讓他乖乖屈服了。淺水瑤得意洋洋,但莫名摻雜了一絲難過。
溫寒說他還要回去和阿靈一起吃飯,然後再來找她。趁這段時間她又在鏡子前換各種衣服臭屁了半天,然後翹首等待。
當小鎮上全部染上燈火的時候,溫寒才姍姍來遲。
他蹲在自己面前,指了指背脊。淺水瑤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咻一下就蹦到了他身上,圈住了他的脖子。她猶豫着想把頭也靠在他肩膀,但遲疑了一下還是縮回了腦袋。
溫寒不好意思地箍上她的腿,在夜色下耳根處都能看見赦紅。
他背着她在臨河的廊上走,淺水瑤忽然想起了阿靈。她不能走動,此時應該呆在那間糖果鋪裏,守着溫寒回來吧。
而她卻趁人之危地賴在他背上,和他一起游街。
但即便如此,溫寒還是屬于那個口不能言的姑娘。他對她看似的青睐,都是她沒臉沒皮偷來的。時間一到,他就會毫不留情地松手。
河邊有人在放花燈,淺水瑤用手推了推溫寒,指了指河面。
溫寒立即明了,把她輕輕地放下來。淺水瑤就翹腳坐在河岸邊上,看着他走到廊上的店鋪裏買了一盞花燈回來。
等他也走過來坐在她身邊,淺水瑤早就寫了好字條問:“你不放?”
溫寒淺笑着搖搖頭:“放花燈是小孩才玩的。”
又是小孩子……淺水瑤悶悶不樂,他又拿她當孩子看,可是兩個人明明只差了七歲。再等個幾年,她就可以活到他的歲數。
反正溫寒聽不見,她索性将憋了好久的話說出來。
“我才不是小孩。等我高中畢業了,我就回來到這裏來。然後在你對面開一家店,什麽店都好,只要能每天看到你。如果你一輩子呆在這,我也一輩子呆在這。”
溫寒看着她,低頭寫:“你說什麽?”
淺水瑤摸了摸鼻子,哈哈笑了兩聲,也寫過去給他看。
“我祝你和阿靈百年好合,生個白胖的小子,然後認我做幹媽。看你到時候還說我是不是小孩。”
她眯起眼得意地笑,河裏花燈的燭火倒映在眼中,像粼粼的淚光。
【不相守,也無法遠觀】
塗了藥膏後淺水瑤的腳沒幾天就好了,她又迫不及待的地走到了那條街。距離快回學校的日子不遠了,她呆在這裏沒剩幾天,接下來又要等四五個月,而且到時候過年,她媽也不會讓她一直呆在姑媽家。所以趁現在她要争分奪秒。
可這回溫寒依然不在,守店的人是阿靈。
她看見淺水瑤先是對她充滿歉意地道謝,接着又十分不好意思的請求她能不能幫一個忙。淺水瑤本着她是溫寒喜歡的人就勉勉強強地答應了。
結果阿靈所謂的幫忙是讓她訂一個蛋糕,再過幾天就是溫寒的生日。
這下子把淺水瑤驚得焦頭爛額,她肯定得送溫寒禮物,可只剩下幾天了,她上哪去準備別致的禮物。她不是溫寒喜歡的人,随随便便說一句生日快樂都能讓他歡喜,只能費盡心思去讨他喜歡。
幸好這個世界上還有淘寶。淺水瑤迅速飛奔回姑媽那裏打開電腦,逛了半天才想好送什麽。接下來的幾天她也不出去,就十萬火急地催老板發貨,發了貨又不勝其煩地打電話催快遞,不停地刷新物流。老板在旺旺十分憤怒地表示以後再也不接她的單了。
溫寒生日這一天,她興高采烈地一手提着鮮奶蛋糕一手提着包裝好的禮物去了糖果鋪。
阿靈和溫寒都在,他們招呼她進了院子裏,留她一起吃。
淺水瑤求之不得,又不好表現地太殷切,就咳嗽了一聲把禮物遞了過去。
溫寒詫異地指了指禮物,又指了指自己,淺水瑤點點頭,示意他可以拆。
于是他很開心地笑眯眼,慢條斯理地把包裝給拆了,露出了裏面的東西——那是一副定制拼圖。圖上是那天的楊梅山,畫中溫寒和她都在摘楊梅,而原本依靠輪椅行動的阿靈也站着,興致勃勃地走動。
阿靈凝視着那副畫,動了動嘴唇,眼睛像淺水瑤曾經養過的小兔子,紅通通的。她朝淺水瑤做了個手勢,她認得出,那代表了感謝。
溫寒倒是很驚訝:“你也知道阿靈的腿要做手術?她的腳很快就可以走。”
淺水瑤莫名其妙:“做手術?”
溫寒點頭:“聯系到北京的醫生。過幾天就動身。”
“……那多久回來?”
淺水瑤緊張地問,盤算着在自己開學前還能不能見到溫寒。
結果溫寒搖了搖頭:“來這裏就是散心,住挺久了。”
一道霹靂閃過頭頂,他委婉的言下之意就是不再回來。
她突然不明白自己之前那麽興致昂揚地規劃是為了什麽,雖然她已經不奢望也不想插足在他們中間。但他根本沒有将她納入未來的計劃裏,他要走還是留都和她沒關系的突變,還是讓她覺得鈍痛。
他連一個遠觀的機會都不曾留給她。
淺水瑤掏出紙,有些手抖地寫下:“那祝手術成功!”
一場好好的生日宴會就成了送別會,她假裝自己笑得很開心,不停地吃吃吃,大半個蛋糕都是她解決的。要離開的時候嘴角都笑到抽筋。
溫寒送了她一段路,沖她揮了揮手,離別前竟然張口說。
“小孩,路上小心。”
【遇到你,耗畢生運氣】
淺水瑤掏了掏耳朵,瞪着溫寒,懷疑自己聽錯了,剛剛的聲音……好像是從溫寒嘴巴裏發出來的。溫寒莞爾笑:“剛剛是我說的,我會說話。”
“哈?!”
千言萬語,只有一個大大的驚嘆能表達她此刻的心情。
“我不是聾啞人,但阿靈真的是。和她在一起後我就發誓要像一個聾啞人一樣生活。現在我們要走了,不想再瞞你。”
“所以那天的話……你聽到了?”
這是淺水瑤的第一個反應,接着又明白過來,溫寒居然為了阿靈刻意地把自己僞裝成一個聾啞人,好讓她不會覺得自卑。這看似沒有必要的舉動卻像某種無言的承諾:無論她上刀山下火海,他都奉陪。
這樣雲淡風輕卻缱绻萬縷的溫柔情深,擊得淺水瑤措手不及。
她甚至想,世界上她再也不會遇到第二個人像溫寒那樣。她有幸遇到了,卻已經耗費了畢生的運氣,只能夠與他擦肩,卻無法與他并肩。
“聽到了。”溫寒拍了一下她的腦袋,“但一個小孩的戲言,我還沒放在心上。”
淺水瑤喉頭一陣酸楚,逸出苦笑。
從始至終,他從來沒有好好正視過自己微小卻博大的愛意。她不在乎他喜歡的是別人,她只祈盼他能感受到,她的喜歡從來不是輕佻的,她曾認真地計劃用孤身一輩子去實現這份喜歡。
可他從沒有認真審視過,只是舉重若輕地視之無物。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顆糖果,徑直塞到她手中:“拿着。一開始注意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這個小孩太喜歡吃糖了啊,比阿靈還喜歡,她可是對糖癡迷到牙蛀了好幾顆的程度。”
淺水瑤此時心裏已經麻了。
“所以你才開了糖果店?”
溫寒點點頭。
她很想笑,她當初還疑惑溫寒這樣的人怎麽會對糖果感興趣呢,一切都迎刃而解。阿靈在他心上的分量遠遠超出了她的認知,就像拳擊比賽的最後一拳,重重落在面門上,痛得再也起不來。
淺水瑤這回沒有再大呼小叫,平靜地轉移了話題:“具體什麽時候走呢?我來送你們。”
他說後天,然而他騙了她。
第二天,淺水瑤在雜貨鋪的櫃臺前發現了一個麋鹿玩偶。是那天燈火全熄,他來不及替她打落的那一只。
麋鹿玩偶上面粘着一張字條:小孩,送給你。我們今天就走了,不想讓你來送,以後讀書加油。
她猛地抱緊玩偶就往小鎮的車站跑,那裏空空蕩蕩。她又跑去糖果鋪,緊閉着大門。隔壁的店主跟她說,這間店已經被盤走了。
在夏末快結束的時候,她又恢複到了從前的生活。恹恹地坐在雜貨櫃臺前,再也沒有在雨天看見過那樣一個男人,好看得能令天地失色。
而他留給她的,只有那個裝過螢火蟲的玻璃瓶,麋鹿玩偶,一顆糖。她珍存着那些,離開了小鎮,從此都不想再回去。
但在高中畢業那年的暑假,她還是回去了。
她還曾經記得自己說過的話,她想在糖果鋪對面盤一家店,在他對門住到老。但糖果店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家餐館。當初她想守候的店和人,全都不在了。她還向隔壁的店主打聽,甚至還猛地萌生想去他所在的城市偷偷看他的念頭。但她又很快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切都原是她的胡思亂想。天大地大,若非溫寒有意重逢,她哪那麽容易找到他。至此她才恍然察覺,他們是真正地天涯兩散。
淺水瑤怔忪,徹底覺得釋然,以及說不上來的難過,好像嗓子都啞掉。
腦海中又浮現出那年無月無燈的小鎮,溫寒笑容清淺,提着螢火來到她面前。她當時想,就算全世界再也不會有日出,小鎮永遠停電,只要這個人能一深一淺地踏着泥土路,走在自己身邊。
但晨曦總會來,那一點微弱的螢火,總會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