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當這世界從未有過德彪西
【someone like you,那個人像你】
皇家歌劇院。
舞臺上燈光如瀉,深紅的布帷重重疊疊,掩映着其中白衣端坐的人影。他細瘦的手指在黑白琴鍵中上下翻飛,靈動地按下最後一個音符,場內一片餘音缭繞的震蕩寂靜。
他垂眸站起身,安靜地朝臺下鞠躬。
樂檬坐在角落,聽旁邊坐着的年輕女生頓時興奮地漲紅了臉,彼此交頭接耳。稱贊着他彈琴的模樣優雅,曲子動人。而樂檬卻一臉淡定,她對這位人氣爆棚年輕有為的鋼琴家溫淺并沒有多大興趣。來看這場演出,多半是為了陶冶情操,順帶懷念一下自己曾經也和鋼琴沾親帶故的歲月。
不過她并不會彈,她只是曾經給一個人當鋼琴助理,很多年。
雖然那個人脾氣暴躁,音樂小衆,一直郁郁不得志,和眼前這個鋼琴家有雲泥之別,根本拿不出手。
演出結束後,所有人都依次離開大廳。但依然有很多人就守在門口想等溫淺出來。樂檬平靜地鑽出人群,拐了個彎向隐蔽的劇院後門走去。
出乎她意料的是,後門竟也圍滿了一圈人。她後知後覺地才真正意識到,溫淺相當有人氣。
樂檬停下步伐,靠在拐口的牆壁上遠遠地和那群人一起等。她不知不覺地走神,眼前的陽光迷蒙地傾瀉下來,籠罩上了陳年的光影,勾勒出一張少年的潔白臉龐。
那個人的臉龐。
那時他們都正初中,他還是她的同桌,正在上一堂音樂賞析課。音樂老師在電腦上給他們播放冗長的名曲,配合着盛夏的蟬鳴,每個人都昏昏欲睡,包括沒什麽音樂細胞的樂檬。她正夢到學校校草來找她搭讪,從背後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興奮地轉過頭,結果夢醒,張眼看見是同桌狠狠拍了她一下。
他用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激動語氣說:“你聽!”
“哈?”
她聽了一會兒,枯燥的鋼琴聲叮叮咚咚地響,無趣地翻了個白眼憤恨道:“你幹嘛擾我好夢。”
“……沒品位!這是德彪西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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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德破西,我只認識貝多芬。”
樂檬打了個哈欠,看着他的臉由激動地漲紅變成憤怒地漲紅,義憤填膺說:“跟我坐那麽久了都沒被熏陶,你沒救了!”
她撇撇嘴:“我可不想被你誤人子弟。”
接着樂檬側過頭繼續睡,每日一吵就跟吃飯一樣自然。她聽到他還在身後繼續碎碎念,說着總有一天他會成為像德彪西那樣的大音樂家,寫出無比動人的音樂。
她回過神,看向後門,那裏的人已經走光。溫淺穿着黑色長衣從裏側緩步走出來,帽檐下露出來的臉龐剎那與回憶裏的少年重疊。
她躲在角落,不敢讓他看見。
是的,無論是現在意氣風發的鋼琴家,還是從前她曾陪伴的失意鋼琴手,抑或是回憶裏出現的慘綠少年,都是同一個人。
都是溫淺。
而在她心裏,他們卻又分明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talk about our future like we had a clue,
我們曾談論未來就好像擁有康莊大道】
樂檬沒有想到,幾年後他們當初吵嘴時溫淺的碎碎念會成真。
大學時溫淺去了某音樂學院,在一次比賽中獲得國內一等獎,一鳴驚人,進而被一家古典唱片公司簽約。接着過不久,他就遠隔着好幾個城市來樂檬的學校找她。
他十分得體地往宿舍門口那一戳,朝來往向他抛媚眼的女生展現出禮貌和疏離的微笑,終于看見樂檬姍姍來遲,他眉毛一糾嘴角一耷,毫無半點風度:“你動作太慢了。”
樂檬還沉浸在溫淺乍現的驚喜裏,暈乎乎地也不計較,情不自禁地想笑又硬生生地忍住,扭捏地問:“你有病啊,跑這麽遠到這裏來?”
“我就不能指望你有什麽讓我高興的反應。”溫淺無語地将一疊合同從包裏抽出來說,“簽字。”
樂檬狐疑地展開,詫異地看到那張“賣身合同”。
“我當你助理?你腦子沒被門擠?”
“你品味太差了,就跟着我再熏陶幾年吧。”然後他一臉就這麽說定了的表情強逼着她簽下了字。
他們成為大概史上最奇葩,助理和自家藝人相隔兩地的組合。
當時樂檬半推半就,心想這兼職撈得太輕松了。誰知道,她居然會做這份兼職近十年,快成為本職。以至于離開溫淺後,她一度不知道自己除了操心他,還會些什麽。
當上溫淺的助理後,她才知道自己算被騙上賊船。
起初她以為溫淺聲名鵲起,混得應該風生水起。結果溫淺進入主流商業唱片的流程中時顯得很不适應,一心想寫偏藝術的曲子,又不肯假借他人之手,結果被公司雪藏,她夢想中被粉絲塞禮物塞到手軟的美夢根本沒成真。
但其實樂檬真正想的是,為什麽她沒能在他身邊幫上一點忙。身在千裏之外,而且還對音樂一竅不通。如果是個專業人士在他身邊,或許還能提點他一下。
在溫淺打電話向他抱怨公司那群老頭子沒品位的時候,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終于把輾轉了很多天的想法說了出來。
他頓了頓,笑着說:“就你這音樂二等殘廢,我沒真指望你替我打雜。我知道你站在那兒支持我,就足夠了。”
饒是糙漢子神經的樂檬,在話落的瞬間,臉紅地失語了好久。
她支支吾吾地反駁:“術業有專攻!你少得瑟。你給我等着,我肯定給你想出個一炮而紅的方法!”
接着她向學校請了一個禮拜的假,跑到了溫淺的城市,但沒告訴他。
她想的方法是在那城市的廣場上搭一個臺讓溫淺表演,賺足眼球。但她勢單力薄,搭舞臺根本就是扯淡。她又不舍得讓溫淺就搬個鋼琴寒酸地在空地上彈,思來想去,她跑去了當地的歌舞團協商,看能不能借舞臺一用。
花了錢談成之後,她才跑去溫淺的學校告訴他。本想是給他驚喜,卻變成了驚怒。他語氣不善地說:“你不覺得這樣很丢人?再說這樣會有誰來願意看?”
樂檬的笑意僵了僵:“我印了很多宣傳單,貼了好多地方。會有人看到的。”
“和電線杆上的小廣告貼在一起的宣傳單嗎。”他冷冷地諷刺。
滿腔的熱血被輕易止殺在一個嫌惡的眼神中。溫淺不知道她千裏迢迢地跑過來人生地不熟地準備舞臺印發傳單有多吃力,他只認為這樣很丢人。
樂檬面無表情地說:“你行啊,你有能力跑去皇家歌劇院彈鋼琴啊,我不奉陪了。”
【let me be your shelter,讓我做你的港灣】
那天吵完架後,樂檬就去了歌舞團把協議的事取消,又走街串巷地把所有宣傳單都撕掉,整雙手都撕出了水泡。她想賭氣地證明,她從沒想過讓他難堪。
把所有的準備都銷毀後,她一聲不響地去了火車站想買票走人。在車站等到晚上時,她忽然就接到了溫淺的電話。
“你到市中心的廣場來。”
樂檬剛想生氣地拒絕,就聽到溫淺不容置疑地挂掉了電話。她啞然地看着手中的火車票,在位置上坐了半小時後慢慢地撕掉了車票,背緊包跨出了火車站。
她還未走近廣場,就聽到那裏傳來如雲流水的鋼琴聲。而且裏三圈外三圈圍滿了人,使得她看不到中間。好不容易她殺進重圍,一下子就怔住了,心裏隐約的預感終于應驗。
溫淺安之若素地站在中間,傾情地彈着德彪西的《牧神午後》。
他做了比她想象中還要丢臉的事,就搬了個鋼琴在市中心彈。一曲完畢,人群中有人小聲地鼓掌,也有人吹了幾聲口哨。但大部分人都是扭頭走掉了。樂檬站在原地,磨出水泡的手用力地鼓掌,拍得生痛。
他傷腦筋地走過來說:“別拍了,丢人不!”
樂檬笑:“你還好意思吐槽我?”
溫淺漲紅臉:“我是行為藝術。”
樂檬拍拍手:“走,把鋼琴擡回去!”
溫淺聳聳肩,兩個人在路人側目的目光下像搬家工人似的将鋼琴一路搬回去。溫淺打頭,他在前頭狀似無意地提起說:“我覺得歌舞團也好,廣場也好,只要能彈自己喜歡的音樂,其實沒什麽丢人的。”
樂檬在後頭默默無聲地笑,她懂,這是溫淺別扭的退讓。
自那天起冰釋前嫌地走完那段夜路,似乎還是很短暫的時光,他們竟然轉眼大學畢業。溫淺還和公司有合約,想繼續做着無人問津的音樂。而樂檬卻陷入很舉步維艱的境地。她想繼續做助理陪他度過黑暗的谷底,可是這份工作卻沒什麽薪水。
畢業晚會那天,溫淺從千裏之外出現在她的學校,在一個男生伸手想邀請樂檬跳一支舞時,半途殺出,氣勢洶洶地也伸出手,似乎篤定了她會來牽他。
樂檬惡意地将手伸向那個男生,看着溫淺的臉逐漸變黑,在即将要握住那手時又快速地一擡,安靜地握住了溫淺。他呼出了一口氣,無奈地看向樂檬。
晚會的中心歡快地放着《歡樂頌》,溫淺撇撇嘴說:“我讨厭貝多芬。”
她哼哼:“我還讨厭德彪西呢。”
“你總算能把他名字叫對了。”溫淺頓了頓,毫無征兆地說:“阿檬,去找份真正的工作吧。”
她放在他肩膀上的手一僵,慢慢收緊。
他繼續說:“我自己可以的。”
她還是沒說話,沉默地和溫淺跳完了一支舞。他以為她同意了,松了一口氣,卻掩飾不住落寞地離開。
在畢業一個星期後,樂檬再度不請自來,大包小包地來到了溫淺的城市,吓了他一大跳。她趾高氣揚道:“你別太看得起自己,沒有我你怎麽行。”
溫淺連回嘴都忘了,支支吾吾地說:“你想清楚了?現在的我……養活不了你。”
樂檬拍了一下他的額頭,嫌棄道:“我才沒想讓你養活。我還找了份兼職,兩頭跑。”
其實當年他們在夜色中搬鋼琴,她走在他身後時,她就默默發誓,她會陪着他,永遠在黑暗的背後守候。
當他們以為這黑暗還會持續很久時,曙光卻從烏雲裏悄悄洩露。
【we keep our promise be us against the world,
我們矢志不渝并以為可以一起與世界為敵】
公司并沒有遺忘溫淺,他們給了他一個機會,讓他去國外參加某個還算有聲望的鋼琴比賽。溫淺頓時來了精神,日夜不分地開始練鋼琴。
樂檬理所當然地陪他出國比賽,做的基本是些噓寒問暖的雜活,因為她在音樂造詣上根本幫不了忙。溫淺在臺上演奏的時候,她就目不轉睛地盯着他。她聽不出好壞,只能靠端詳他的表情來分辨彈得如何。
彈奏的五分鐘漫長地像一個輪回。
一曲完畢,溫淺昂首挺胸地走下舞臺,一到她身邊頓時垮下了臉,悶聲不響地抱住她。
樂檬頓時緊張地不能自己,吞咽了口水小心翼翼地說:“搞糟了?”
“不……”他在她脖頸間含糊卻欣喜地說,“我成功了。”
然後他用力地抱住她,她能感覺到懷抱中抑制不住的激動戰栗,連帶着她都想失态地歡呼。最後當場結果出來,溫淺斬獲金獎。
有很多人前來道賀,其中有一個荷蘭籍的女鋼琴家獲得了銅獎,她走到溫淺面前用很生澀的中文和他們交流時,把他們都驚了一下。
“我很喜歡你的音樂。”她禮貌地伸出手,溫淺自然也禮貌地回握。
“謝謝。”
樂檬有些不爽地盯着他們交握的手。
那女鋼琴家在溫淺快放手時,還有點偏執地不肯放,熱情地看着他問:“不知道我有沒有榮幸和你合作?”
溫淺還是維持着溫文爾雅的表情,堅定地抽回了手:“這個需要問我的公司。”
說着他當着女鋼琴家的面牽起快要噴火的樂檬,樂檬回過神,驚訝地瞅着溫淺,見他朝自己擠眉弄眼,然後五指嵌進她的手掌,和她十指相扣。
女鋼琴家見狀,悻悻地轉身離開。
樂檬看着她的背影不太舒服的說:“我看她對你有意。”
溫淺晃蕩着兩人交纏的手:“那又怎樣?”
“沒怎樣。”樂檬哼哼地收回視線,将心裏話憋回去。确實沒怎樣,只是在那一刻,她突然感受到了威脅。如果她懂音樂就好了,不用總和溫淺因為話題不通而吵起來,也不用總因為這點被溫淺罵成笨蛋。
比賽結束後距回國有一天的空閑,溫淺想去看音樂會,樂檬想去看大木房,潔白的風車和種滿薰衣草的莊園。溫淺說她太小清新。她又嫌棄他沒情調。最後兩個人又大吵了一架,相互妥協後就窩在酒店裏看了一部《碟中諜》,灰溜溜地滾上了回國的飛機。
但在樂檬的回憶裏,那依然是很自由美好的時光。什麽都不用管,當時窗外還下着細雨,濕漉漉的空氣裏只有兩個人争吵電影中的劇情,不用管任何其他,好像遁入了另一個世界。
【do you think I am invincible,你以為我無堅不摧】
溫淺斬獲音樂節金獎的新聞确實轟炸了報紙頭條一陣子,但不知道是受衆小還是其他緣故,溫淺耀眼了很短的時間,再度沉寂下去,就像一朝火花。
他們的事業并沒有好轉,這也就算了,最糟糕的是溫淺的心境發生了巨變。他原本已經習慣,但此次受到過空前榮耀,卻再次跌落谷底,他難以承受。
因此樂檬收到公司要讓溫淺一起參加某個大型晚會的機會時樂不可支,雖然那個晚會的主角是新興的鋼琴家,公司正在力捧中,溫淺只是去露個臉捧捧場。
她忍住一早起來就莫名其妙的頭疼,擠上地鐵昏昏欲睡地跑去找溫淺。把時間表告訴他,還催促他快去買西服。
溫淺卻臭着臉,冷冷地說:“我只是去當個壁花,有什麽好準備的,你樂什麽樂。”
樂檬心一涼,強迫自己不要觸他逆鱗:“我知道你不開心,但這畢竟是難得的機會,你不要小孩子脾氣了。”
“你說我發脾氣?”溫淺重重地按了一下鋼琴:“我這是被看不起,還不準我生氣了?”
“你就是意氣用事。”
樂檬皺着眉頭,甩門徑直去了商場。本來今天只是想通知溫淺一下自己躺床休息的,但她還是放心不下,結果被她料中。溫淺總以為她能打點好一切,其他就撒手不管。但她也是會累的,尤其是現在走一兩步就犯惡心的時候,還要和人砍價買衣服,她真的想崩潰地直接一屁股坐在街邊睡過去。
她咬牙終于把衣服敲定,踉跄着回到了溫淺家,把衣服往桌上一甩,有氣無力地說:“你明天就穿這個去吧。”
溫淺輕眇了一眼:“不用,我不打算去了。”
“……你知道我今天幫你買衣服有多累嗎?我兩邊的太陽穴都像快炸掉一樣你又知道嗎?你随便這麽一句就把我的所有努力都否定了!”
他看了她一眼:“是你自己要買的。你累了就去睡吧,第二天就好了,以前不都這樣麽。”
樂檬頓時噎住了所有話頭。
她很想告訴他,不是這樣的。她就算再堅強,也想在生病頭疼時能被噓寒問暖照顧一下。只是那麽多次,她從來沒有向他表現過軟弱。因為她實在不想再額外增加他的困擾。生活已經那麽艱難。
她承諾過要站在他身後,那她就得咬牙抗下,不能像別人一樣擁有撒嬌的權力。這沒什麽好委屈。所以她不說。
樂檬勉強笑了笑:“我還是希望你去一下。”
說着她搖搖晃晃跨出了大門。
【in another life I will make you stay,
在另一生,我不會讓你離開】
那一場大型晚會,溫淺還是沒有出席,并為此狠狠得罪了公司上層。
樂檬覺得很頭疼,他一度想要脫離,但付不起違約費,只好靠這種消極怠工表達自己的憤怒。他們似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窘境,她焦慮得整夜睡不着覺,頭發掉了一大把。
最後她決定背着溫淺,找公司的某個上層吃了頓飯,想讓那人幫溫淺一把。
她發誓這輩子都沒那一餐說的話多且殷勤,自己回憶時雞皮疙瘩都得立起來,但對方似乎還蠻受用,說會好好考慮挖掘溫淺的音樂才能。
樂檬低頭哈腰,将自己偷錄的關于溫淺彈的鋼琴曲呈到對方手中。
這一招還是有點用的,唱片公司對于溫淺上次的缺席既往不咎,還主動又讓他增加了些曝光率。溫淺的信心一點一點恢複,頹喪的狀态也好了許多。
某次将演出時,樂檬卻哪裏也找不到溫淺的人。結果輪到他半小時後,他才陰沉着臉出現。樂檬劈頭蓋臉地想責問,他卻甩出了兩袋磁帶,讓她一下子失了聲。
這是她塞給那個上層的自錄鋼琴曲。
他逼問:“這是你給他們的?”
她沒否認,挺直腰板地說:“對,讓他們知道你是可用之才有錯嗎?”
“樂檬。”他一字一頓地說,“為什麽你總要這麽自以為是,替我做似乎正确但其實都是在羞辱我的舉動?無論是幾年前歌舞團的事情,還是現在請上層吃飯的事情,你都在□□裸地告訴我,我需要落魄到這種施舍。”
樂檬完全懵住,她根本沒想過溫淺會有這種想法。她只是覺得,他很困頓,而她就要竭盡所能用自己能想到的方法去幫助他。
“……我只是想幫你。”
“如果你幫不了,就不要幫,好嗎?”他語氣冰冷地說。
“……但那樣你的處境會更糟糕。”
“這是我的選擇。”
這一下,樂檬聽懂了,他在說,他不需要她了。他寧可餓死也不想要她來礙事。她那麽拼死拼活地努力在別人眼裏居然只是跳梁小醜的兒戲。
樂檬一言不發地将所有的東西一股腦掃進包裏,匆匆低頭說:“就是要我離開的意思吧。OK,我還覺得每天幫你打雜晚上還要兼職到半夜不是人幹的事。”
她推開門的時候,溫淺仍舊保持着那個姿勢沒有轉身,他很平靜地說:“沒錯,你離開可以去找個更舒适又來錢的工作。跟着我有什麽好呢?”
她惡狠狠地關上門。
跟着你有什麽好呢?只是因為你在我心上,我就別無所求。
【never plan that one day I’d be losing you,
那時從未想過我會失去你】
她離開了溫淺後,一度不知道該去找什麽正經工作,兼職也辭了。過了好久的磨合期才終于去了一家公司當文職。
而溫淺那麽長時間都沒有聯系過她,她想,或許這回他是認真的,認真地想和她分開。她曾萌生過拉下臉皮低頭的想法,但硬生生地忍住,思忖他們之間的關系和未來,但思索的結果往往令人絕望。
年少的時候在一起,她從來沒想過他們會分開,她根本不願意想,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能克服。而現在,他們之間的性格上就裂開了一股鴻溝,從前甜蜜的吵鬧此時變成了無法溝通的疲憊。
她硬生生地忍住了念想,開始安心地當她的小職員。
就在她離開溫淺好久好幾個月後,他寫出了一首歌,叫《那年的德彪西》,以單曲發售,迅速蹿紅。連樂檬身邊的人都知道了溫淺這個人。
她突然覺得有點可笑,她在他身邊百般努力想助他一臂之力時,他怎麽都不成氣候。而當她默默走開時,他居然就鯉魚躍上了龍門。
也許,她可能真的不是溫淺命中的貴人,而是掃把星。
溫淺混得風生水起後,樂檬就更加不指望他來找自己,而她也更喪失了再返回的信心。看似可以輕易挽回的吵架,卻像蝴蝶效應一樣再回不到當初。
但她心裏明白,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某周末同事邀請她到商場吃午飯,餐館對面的大LED屏幕裏放着一場鋼琴的現場直播,裏面風度翩翩的人異常熟悉。是溫淺,彈着他新寫的《那年的德彪西》。
他在彈之前,說道:“這首曲子的靈感是來自很多年前。我希望聽到這首曲子的那個人,能懂我的意思。那是我很懷念的時光,如果你不在,那時光就毫無意義。”
樂檬怔怔地将一口飯含在嘴裏,忘記吞下去。
腦海裏瞬間閃回到初中的音樂課,溫淺将她推醒,面紅耳赤地說他喜歡德彪西。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這是溫淺對她的挽回?
她幾乎就要動心,所有的時光涉水而來,動搖了她的堅定。況且她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溫淺的喜歡。
鄰桌有幾個同在吃飯的年輕女孩,癡迷地盯着大屏幕看,激動地說:“他是最近很火的那個鋼琴家吧,溫淺。真的是好帥。他有沒有女朋友?!”
“事業剛起步怎麽可能有女朋友哦。”
“我最近也好迷他,如果他有女朋友我就不要喜歡他了,我才不替別人養老公。”
一番議論飄入她的耳裏,讓樂檬前所未有地冷靜。
所有的時光凍住,變成了現在懸殊的差距。他不再是坐在她身邊無人問津的少年,更不再是從前只屬于她的少年了。他的人氣水漲船高,禁不住一點點的風吹草動。
如果她回到他身邊,她可以斬釘截鐵地肯定,稍有不慎的曝光就将溫淺來之不易的成功和人氣折損地分文不剩。
可是這成功不僅是溫淺熬了漫長的時光換來的,也是她曾最渴望看到的。
只是那時她未想到這才是終極的代價。
【all money can’t buy me a time machine,
再多的錢也買不回穿越過去的時光機】
皇家歌劇院後門。
樂檬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系上圍巾遮住了半張臉慢慢地朝那個黑色人影走過去,低着頭停在他面前。
“我知道你會來的。”溫淺語氣毫無意外地說。
“我就來看看,看來你過得挺好的。”她搓了搓手,慢慢擡起頭。
溫淺說:“我确實等了這一天很久。但是我總覺得缺了什麽,它和我原本設想的根本不一樣。”
樂檬用圍巾包住的半張臉完全僵硬了。
“但我現在的生活過得挺好的,有穩定的生活作息,穩定的工薪。哦對了,還有一個挺帥的男同事在追我。”
溫淺沉默了:“現在我可以養你。”
樂檬笑了:“如果我回來,你又會養不起我了。”
她大概真的是他的掃把星。
溫淺雙手插進大衣口袋,緊緊地握成拳頭。樂檬輕松地調笑說:“你之前不是老嫌棄我不懂音樂麽。我其實曾經很認真地惡補過音樂書你不知道吧,可惜我真的沒藝術細胞,最後就放棄了,認真地想着幫你打雜就好。也許有些答案一開始就有了,只是我們不肯承認。你去找個懂音樂的女孩多好啊,也有共同話題。”
她向上扯了扯圍巾,遮住自己頹喪的嘴角。
“你真的決定了嗎。”
“恩。”
一場坎坷漫長的糾纏,最後是一句心平氣和的分散。
樂檬看了看表說:“我們不能待太久,萬一有狗仔影響到你就不好了。我走了。”說着她腳步一邁就要走開,卻被溫淺從身後抓住了手腕。
他漆黑的眼配合着通紅的鼻端,聲音沙啞地說:“阿檬,我真的不是一個勇敢的人。”
樂檬局促地笑笑,把手從溫淺的手中一點點抽離。
溫淺看着樂檬單薄的背影拐了個彎,消失在茫茫的視野裏。他也背過身走入車中,鎂光燈此起彼伏的聲音再度傳入他的耳中。
這曾是他最喜歡的聲音,此時竟覺得像雪落的聲音,空前寂寥。
他打心眼裏不相信方才的那番話是樂檬的心裏話,而他寧願把它理解為那是。因為他需要給自己一個心安理得的借口,放樂檬走,好讓自己沒那麽有愧疚感。她曾陪他度過最無知最幼稚和最不堪的時光,卻不能與她分享榮耀。并不是他不願意,而是他不能。
誠如樂檬所說,他對自己現在的人氣和成功如履薄冰,樂檬的存在就是一記重磅,随時會破壞整價天平的平衡,他只能将她遠遠抛出。
他忍受痛苦的打壓太久了,不想再回到那種生活。而他相信樂檬是個很堅強的人,她離開他雖然會有痛苦,但那畢竟短暫。《那年的德彪西》也并非是挽留的樂章,而是祭奠。
所以他會在她即将離開時,默然地說,他并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他明白樂檬會懂。
樂檬确實都明白。
他們在一起有很多年,從初中畢業一直吵吵鬧鬧到現在,其間她一直注視着他的方向,而從未考慮過自己。包括溫淺也從來沒有考慮過她。她以為自己能足夠堅強,抗下所有隐忍的不堪,只要能将那個人舉上舞臺,成為所有人的注目之處,讓所有人知道,這個出色的鋼琴家溫淺是她樂檬的。
但她瞧見了,才發現心裏空空蕩蕩。她寧願和溫淺挨得如此之近,一起在陰沉的雨天窩在沙發裏看一張影碟。也不願和他隔着千萬人之遠,苦澀地看他高高在上地演奏。
他既然要被衆人分享,怎麽還會任她獨享。
曾經她和溫淺從國外比賽回過的飛機上,她枕在他肩頭,即将要昏沉睡去時咕哝:“下次再來好了,你一定要陪我去看風車木房。”
“行啊。那你也得我陪去看音樂會。兩個人。”
樂檬終于沉下心,在他肩頭悠然睡去。
她夢中的世界沒有德彪西,那還是樹影婆娑的歲月裏,溫淺對鋼琴還一竅不通,什麽都不用顧慮。
他只在她身旁,半夢半醒地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