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剜心賊(三)
風橪率先收回視線,用手背抹了抹從嘴角
隐隐流出的血跡。
五髒六腑好似都碎裂了一般。
就在剛剛那一瞬間,她好像回到了七歲那年。
那一年,她所在的村落洪水泛濫,那場洪水卷走了她最好的朋友,村裏所有人的都見證了這一幕。
本來被洪水吞噬的人應該是她。
那時,她被推開,跌落在一旁,而另一個女生被卷入滔滔洪水,再也不見。
八歲孩童的音容相貌印在心中,從此,成了永別。
再次醒來時,全村的人都死了。
唯她一人獨活。
她握緊了身前的玉墜,哭的泣不成聲。
樓澤盯着正在失神的風橪,難掩斥責的語氣,低聲道:“不自量力。”
“謝謝——”風橪又咳了兩聲,手壓在胸口上,勉強發出兩個字音來。
她還以為,自己這為他人帶來災難的生命已到此終結,誰曾想,她又活了下來。
樓澤眼神微收,側身拾起地上的玉墜,拎道風橪的面前,掐着命令的口氣問:“說說看,這玉墜怎麽會在你的手裏。”
“我娘告訴我,這玉墜自打我出生時就在了。”風橪緩緩站起身,擡手就要去拿玉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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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抓了一空。
樓澤後退一步,将玉墜握在手中,表情寡淡,問她:“你娘是誰?”
“和我一樣,是除妖師。你有什麽問題?”風橪再度伸手過來,露出了大半手臂。
她的手纖細,輕靈,在日光下顯得白嫩且晶瑩剔透。
未幹的水痕落在她身上。
額上一滴水随風墜下,砸進她眼裏,再順勢滑落。
風橪全身濕透,不免覺得有些冷。
但她此時只想拿回自己的東西。
“當真?”樓澤俨然不信她的話,狐疑的瞄了她一眼。
“你要真那麽神通廣大便去查喽,何苦難為我一個弱小人類。”風橪翁聲咕哝道,沒有精神跟他置氣,停了半刻,擡眸回道:“真的。”
“山神大人。”繁月走到樓澤的身後,低頭說道:“貓妖已經被我制服,應該怎麽處置它,要……關起來嗎。”
“就這麽做吧。”樓澤冷嗖嗖的移開目光,不由的握緊了手中的玉墜。
“是。”
“等等——”風橪目不斜視的大步向前,迫切的問繁月,暗暗杵了杵自己的手心,“在它身上,有沒有發現人類的心髒。”
“沒有。”繁月用例行公事的口吻回複她,右手臂的衣服洇出血紅的色彩。
她受了傷。
風橪抱歉地看着她,乖乖閉緊了嘴巴。
因為自己的緣故,又讓身邊的人受傷了。
“阿嚏——”風橪冷不丁打了個噴嚏,聚攏在身上的寒意在瞬間飄散開來。
繁月面無表情的看了風橪一眼,轉過身淺聲道:“山神大人,您該換一身衣裳了。”
樓澤偏過頭俯瞰另一邊風橪,黯然收回視線,輕輕點頭。
“等一下,你別走,先把我的玉墜還給我。”風橪一手提着身上的濕衣服,一手去扯樓澤的衣袖。
她再次抓了個空。
“我方才救了你一命,此物就當是救命之恩的回饋禮。”樓澤用餘光睨了她一眼,語氣輕柔,大步往前走。
“哪有這樣的說法!我沒說過要送你,你這就是明搶。救命之恩我自會報答,你把玉墜還我!”風橪急着直跳腳,卯足了勁兒沖樓澤喊道。
“還能這樣活蹦亂跳,看來身體已經無礙了。”樓澤腳步一頓,攬了下礙事的發絲,神态漫不經心。
“你——!無恥!”風橪伸出食指憤然指着樓澤的背影,“我詛咒你,走三步摔一步——!哼!”
“砰——”
“山神大人。”繁月急忙湊到正面朝下摔倒的樓澤面前,看見他十指輕勾了一下,正要扶他,樓澤已經自己站了起來,面色如灰。
“哇塞!我的話這麽靈啊!”風橪拍着手沾沾自喜,細眉上挑,大笑兩聲後,突覺背後一涼。
——不好。
她立馬噤聲,瞥見了身邊幽然站立的身影。
“山神大人說了,帶你一起走。”繁月冷漠的剜了她一眼,彈指間已經扼住了她的手腕。
完了,這下樂極生悲了。
“你說是這小貓吃了人類女子的心。”樓澤側躺着,單手拄頭,眸色淡漠,另一只翻落的手掌裏落着一個跳脫的小貓。
這是妖力盡封的貓妖原形,模樣嬌小,溫順乖柔,靈巧可愛。
此時此刻,它就與未成妖的小貓無異。
風橪随處看了兩眼,在心中默嘆。
此處地僻境幽,群山環繞,百林繁盛,因由神澤伏照,幾處地方還有翠綠色景致,奮力從遍山雪白中破土而出,但卻讓人終覺荒涼。
這山,似是已經被廢棄,荒無人煙。
的确是适合神居住的地方。
“絕對是它,它身上有李家小姐的氣息,且也承認了李家小姐的心髒在它身上,又怎麽會錯。”風橪握住手裏的銀制除妖棍,斬釘截鐵的回道,眸色堅定。
她身上全部家當加起來,也不足這一根除妖棍值錢。
樓澤樣子矜傲,似是有在認真的聽她說話,視線集中在掌中小貓的身上,不疾不徐道:“它身上沒有攝魂的戾氣,也沒有殺人取心的那部分記憶。”
“所以呢!”風橪猛的一揮手裏的除妖棍,刮着風發出一聲烈響,她撇了撇嘴,無心聽樓澤講話。
樓澤目光凝住一瞬,清聲道:“你抓錯妖了。也不對——,這妖也不是你抓到的。”
風橪不自覺神思一緊,狠狠瞪了樓澤一眼,跺了跺腳:“你胡謅什麽!我說是它就是它!”
“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樓澤眼底鋪上一層戲谑,将小貓丢到繁月身上,微阖雙目,懶洋洋發聲,“繁月,送客。”
“我不走!”風橪上前一步就要抓住樓澤的衣襟,霎時間,一把劍飛過她的面前,從她的脖頸處輕輕劃過,最後落在繁月的身側。
“再往前一步,我定取你性命。”繁月雙臂環胸,眸光清冷,讓人只覺背脊有寒風直直戳下。
她沒有說謊。
再近半分,就會劃破風橪的脖頸。
繁月将分寸把握的十分到位,指尖冰涼的架住這把劍。
樓澤眼底漾出可有可無的探究目光,下一瞬化做青煙不見,再一回首,他已經站在了風橪身後。
“你說你不走——”樓澤輕嗤一聲,慵懶的倚在門邊,偏過一分視線看向她的背影。
繁月聞聲把劍撤了回去。
“你……你還我玉墜我就走。”風橪快速轉過身,緊抿唇線,口吻冷燥。
“現在還不能還給你。”樓澤輕輕挪回視線,目視前方,稍稍松了口氣。
“為什麽!這是我的東西,你這叫明取豪奪。難道神都如你這般無恥嗎?無論你是誰,你不能這麽做。”
她腦海一空,回想起十幾年的那一幕,白色巨龍引發洪水淹了村莊。
那是水神的指令。
他要全村落的人沉眠水底,但最終,她茍活于世。
風橪的話一出,樓澤臉上的表情瞬間被抹平,他勾了勾唇角,歪頭看向她,眼中三分忌憚七分落寞,表情不太友好:“你怎麽知道神都一樣?真不巧,我和那些天神不同,是被貶落人間的地神,自然于他們無法相提并論。”
神也有高低之分?
風橪努力掩住自己的神情,眸中卻猶帶着一縷驚訝之色,她緩緩張口,語氣緩和了些:“我需要那個玉墜,比任何人都需要。”
“那你便說來聽聽。若是讓我覺得你的确更需要它,我就還了你去。”
“我娘跟我說過,這個玉墜不是為了保護我自己,而是保護我身邊的人。”風橪聲音一頓,悄悄看了樓澤一眼,見他沒什麽反應,繼續說道。
“自打我出生以來,除了我娘以外,村莊裏的人都害怕我讨厭我,說我是天煞孤星,會給身邊所有的帶來災難。我不信。有人告訴我,只要帶着這枚玉墜,便可為身邊的人免去災禍。我也不信。但是我第一次摘下玉墜的時候,村莊遭遇旱災,民不聊生。第二次,我聽到了我娘的死訊。第三次,洪水泛濫,淹了整個山莊,偏偏我自己活了下來。若一次是偶然,我可以不信。但是事不過三,如今所有的災禍都因我而來,所以,我無法不相信。”
她就是天煞孤星,風橪現在對此深信不疑。
風橪握緊了雙拳,臉上露出陰郁的表情。眼眶裏噙淚,低着頭一鼓作氣說完了這些話。
樓澤冷眼看她,眸底露出耐人尋味的神情:“有趣。”
風橪擡眸瞧他,一行淚不合時宜的流出眼眶,她神情緊繃,心裏的情緒一觸即發,說話時像只炸了毛的刺猬,口氣既強硬又悲傷:“覺得有趣那你就笑吧,無妨,我巴不得克死自己身邊的人。托山神你的洪福,我這就去為禍人間,告辭!”
她說完後片刻不留,擡腳便走,狠狠抹了下臉上的淚,恨不得立馬找個地方鑽進去。
心事被挖後還被嘲諷,她竟期盼會有人懂她的處境,活該她孤身一人。
那一刻,鬼使神差一般,她竟以為,他會懂。
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就把深埋于心底的話全盤托出。
在他面前,她好像是無法僞裝自己。
樓澤詫然着睨了她一眼,随後長袖一揮擋住了她的去路,下一瞬,窗外落雪的聲音變得空洞刺耳。
“你說你自己是天煞孤星。”樓澤面露不悅,盯着面前這個忍着不哭成梨花帶雨的人,說話時語速放緩,語氣加重:“可這天上沒有一顆星叫天煞孤星。沒有人可以說你就是災禍的源頭,你自己也不可以。你們人類總說命由天定,可天上是誰?是神,是仙。他們連自己的命運都掌握不了,又談何改變你的命運。”
風橪哽咽着凝眸望向他,聽着風雪搖曳百樹的聲音,語氣恹恹:“難道你就不認為他們全都是因我而死的?所有的人都是這麽說的……他們,沒說錯。”
“你的命在你自己手裏,別人的命也在他們手中。沒有人會因你而死。”樓澤在她面前伸出了右手,剎那間,一朵紫色花朵在他掌心處綻放,“曼陀羅毒性可致命,但卻也可做藥用。這世間沒有一味東西會生來為禍,禍福本就一夕間。”
“你這是,在安慰我嗎?”風橪擡眸緊張兮兮的看他,一瞬間,覺得更想哭了。
樓澤收回了手,悠然背過身去,話鋒一轉:“要不要和我賭一次。”
風橪忽覺眼前一亮,呆呆看着樓澤的背影,問:“賭什麽?”
“賭你身上沒有這玉墜,也可坦蕩行走于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