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1)
就在此時,遠遠本有幾條人影奔來,一聽嘯聲響起,便倏然頓住腳步,其中一人身材窈窕,秋波盈盈,正是郭玉霞。
她身側一左一右,兩個男子,一個是潇潇灑灑任風萍,一個是面容蒼白的石沉,身後四個老人,卻是江南七鷹中的兄弟。
郭玉霞柳眉一皺,道:“這會是誰,怎地……”
黑鷹堵住耳朵,顫聲道:“聽來像是昔年火焚‘萬獸山莊’的風漫天,以絕頂內力化成的‘破玉嘯’。”
郭玉霞秋波一轉,道:“風漫天,他難道還沒有死麽?”
任風萍道:“聞道那風漫天昔年曾以‘破玉嘯’震懾萬獸,是以才會大破‘萬獸山莊’,嘯聲一起,比佛家的‘獅子吼’還具威力,今日聽來,也不過如此而已。”
郭玉霞媚笑道:“那不過是我們離得還遠而已。”輕輕一拉任風萍的腕子,道:“既然姓風的老怪在這裏,就算我們倒黴白來一趟好了,快走為妙。”拉着任風萍,轉身而行。
石沉目光瞬也不瞬地凝注在郭玉霞拉着任風萍的纖手,眉宇問亦不知是憤怒抑或是悲哀,但終于還是垂首跟在郭玉霞身後,如飛掠去,去的有如來時一般迅快。
這七人來而複返,那邊的人自然全不知道,南宮夫人早已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嘯聲漸漸低弱,有如嘯聲般袅袅,但卻另有一種奪人神志的威力。
嘯聲之中,慘嚎也變為呻吟,夾雜着一片野獸咀嚼之聲,南宮平只覺心頭熱血翻湧,再也忍受不得,他雖然明知這些人俱是十惡不赦之徒,對于善良的人來說,他們甚至比狼豺虎豹還要惡毒。
但他畢竟是人,南宮平忍不住動了側隐之心,仁心一起,嘯聲對他便全無作用,他如飛掠到鐵籠前,雙手揮動,将鐵籠一齊打開,一步竄到風漫天身前,大喝道:“罷手,罷手。”
風漫天目光一閃,亦不知是驚奇抑或是喜悅,嘯聲一頓,突地仰天長笑起來。
笑聲一起,亦有如洪鐘大呂,萬鼓齊鳴,不但有震人心弦之力,而且是驚天動地之威。
數十只猛獅一聞笑聲,剎那間只見獅虎煞威,豺狼無力,有如遇到對頭克星一般,連當前的血肉都顧不得了。
鐵籠中還有二十餘個僥幸未死、掙紮至今的漢子,一聽這笑聲,卻有如當頭棒喝,一齊震醒,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鐵大竿右臂已被齊根咬去,趙雄圖滿身血跡淋漓,亦不知傷了多少處,胡振人卻早已屍骨破碎,飽了獅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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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那間所有的人俱都連滾帶爬地逃得于幹淨淨,杜小玉暗道一聲:“僥幸。”也無聲無息地走了。
風漫天鐵杖一點,身形飛掠,只聽一連串鐵杖點地的“叮叮”聲響,他随手在野獸身上一斫,夾頭一把抓起,便将之抛人箱內,片刻間竟将數十只獅虎狼豹一齊制住,一齊抛入箱內,那百十條毒蛇,也像是蚯蚓一般地爬回箱子裏,大地間又恢複了平靜,若不是地上一片血肉狼藉,誰也看不出這裏方才已發生過一幕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間慘劇。
風漫天仰天笑道:“你們飽餐了一頓惡人的血肉,又可乖乖給我蹲上數十天了。”
南宮平道:“這便是你飼獸的方法麽?”
風漫天笑道:“以惡徒來飼猛獸,豈非是天地間最合理之事?牛羊狗馬是畜類,卻遠比這類惡徒可憐得多,何況他們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南宮平木立半晌,只覺無言可對,但目中卻已有瑩瑩淚光泛起。
魯逸仙吐出一口長氣,尋着酒葫蘆,痛飲了幾口,長嘆道:“我當真未曾想到你箱子裏裝的竟是這些東西,只奇怪這些猛獸藏在箱子裏竟會如此服帖,我若非眼見,怎能相信?”
風漫天笑道:“此事說來,并無奇處,我制住這些猛獸的手法,正如武林高手點人穴道一般,野獸雖然不似人類有固定穴道,但周身血液循環,卻和人類一樣有固定系統,你只要算準時間,看準部位,在它血液流經之處一斫,使它血液立時凝住,便是再兇狠的野獸,一樣也可被你制住。”
南宮常恕道:“如此說來,這手法豈非如‘排教’中的‘下手’一樣?”要知“下手”一法,雖與“點穴”之道有異曲同工之妙,其實手法卻是大不相同!
風漫天撫掌道:“這正與‘排教’中之‘下手’一樣,只是當今江湖上,懂得此法的人已不太多了。”
他們在這裏談論着武林傳言中說來比“點穴”更加玄妙的“下手”之法,南宮平卻充耳不聞,心中只在暗自思忖,如何埋葬鐵籠裏的殘屍斷體,如何收拾這一片血腥,只聽身後輕輕一嘆,南宮夫人道:“我來幫你。”他雖然一言未發,但南宮夫人卻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當下衆人便在山林中掘了一個大坑,将殘屍斷肢全都埋了下去,堆起一個高高的土坡,直到日後此事在江湖中傳說開來,武林中人便将此地喚作“惡人冢”。
半個時辰過後,馬群才漸漸恢複常态,但數百匹健馬,卻已被吓死大半,車馬再複前行,人人俱都不再說話,心頭俱是十分沉重,會時越來越短,別時越來越近,二日後到了三門灣,極目遠眺,已可見到那一片湛藍的海水。
天水相連,碧波蕩漾,南宮平初次見到大海,精神不覺一振,将兩日前積郁心頭的悶氣,全部一掃而空,中華自唐代以來,海運已開,這三門灣一地,正是浙幫、皖幫、徽幫商人出口貿易的必經之路,是以市面倒也十分繁盛,只是街道上行走的人群,大多都帶着幾分粗犷之氣,連微風吹到身上,都似乎帶着些鹹味。
黃昏一過,街上便充滿了短衣赤足、敞胸露臂的船夫、漁翁,身上的海水猶未全幹,發中猶自帶着海水的鹽粒,便三五成群,出來買醉,他們衣衫雖褴樓,囊中雖羞澀,但面上的笑容,卻甚是開朗,久被大海熏洗的漢子,心胸自然開闊得多。
南宮平只覺這城市的風味與人物俱是這般新奇,不禁留在店門外,不忍遽入,但方自流連半晌,便已聽得南宮夫人的呼喚之聲。
風漫天腸胃中除酒之外,仿佛便別無他物,才一坐定,又喝将起來,一斤落肚,他突地自懷中取出一條長長的紙單,展在桌上,紙單上字跡零亂,大小不一,有的寫得風致秀逸,有的寫得鐵畫銀勾,有的寫得力透紙背,有的卻寫得有如幼童塗鴉,有的是柳體,有的是顏體,有的是王草,有的是魏隸,有的是孩童體,有的卻是誰也認不出是什麽體來。
開頭一行寫的是“汞一百斤,鉛三百斤”,接着是“棉線一百斤,精鐵一千斤”,還寫着一些零零碎碎幹奇百怪之物,卻原來是張貨單,卻又俱非日用之物,最後一節,開的貨物竟是“猛虎、雄獅雌雄各一頭,毒蛇一百二十條,狼、豹雌雄各兩頭。”衆人心中不覺大是奇怪,不知道那百十年來一直被武林中人視為聖地的“諸神殿”,要這些東西作甚?
南宮平目光一掃,看到最後一行,寫的竟是“惡人十名”四字,心頭不禁又是一跳,脫口道:“惡人難道也算貨物麽,要來有何用處,你卻又要到哪裏買去?”
風漫天微微一笑,道:“你慢慢自然就會知道的。”笑容之間,隐含神秘,神秘之中,卻又帶着一些悲哀。南宮平猜不透他表情中的含義,卻也沒有再問,風漫天飽餐一頓,便去采購,卻也不見他帶有貨物回來。
到了晚間,風漫天擺上一桌極為豐盛的酒菜,開懷暢飲,高談闊論,談的俱是些風花雪月,以及他生平得意之事,他口才極佳,說的當真令人忘倦,俱都忘了問他何時啓程,自何處啓程,他也絕口不提有關“分手”之事。
不知不覺間,更漏已殘,風漫天突地端起酒壺,為南宮常恕等四人各斟滿一杯,舉杯說道:“長亭十裏,終有一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風漫天再至江南,能見到各位如此風光霁月的朋友,實是高興得很,只是聚日不多,別時已至,飲完了這一杯送別之酒,風某便該去了。”
衆人只當他貨物尚未辦齊,在這裏總該還有數日逗留,聞言不覺一震。
南宮夫人顫聲道:“如此匆忙作什麽,風大俠如不嫌棄,請再多留幾日,待我為風大俠再整治一些酒菜……”
魯逸仙口道:“正是正是,人生聚散無常,你我一別,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何不留在這裏,再痛飲幾杯孔雀開屏?”
風漫天微笑不答,舉杯道:“請、請。”衆人對望一眼,仰首一飲而盡。
南宮夫人目光深深凝注着南宮平,道:“風大俠好歹也要等過了今日再走,今夜我好好做幾樣菜……”突覺頭腦一陣暈眩,一句話竟然也說不下去!
剎那間人人都覺眼花缭亂,天旋地轉,面上的杯、盤、碗、筷都像是風車一樣地旋轉起來,南宮夫人心念一動,為之大駭,呼道:“平……兒……”站起身子,向南宮平走去。
風漫天仰天長笑道:“人生本如黃粱一夢,生生死死,聚聚散散,等閑事耳,各位俱是達人,怎地也有這許多兒女俗态,咄……”
“咄”字方自出口,只聽一陣杯盞跌倒聲,衆人竟都倒了下去。
南宮平只覺眼重心眩,再也支持不住,模模糊糊,朦朦胧胧間,他只看見他慈母的憂郁悲哀的眼波,像十月的秋水一樣……終于,他的靈魂與肉身,都深深地墜入無邊的黑暗,有如死亡一般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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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神殿,這虛無缥缈的神秘之地,莫非只是聰明人用來欺騙世上愚人的一個騙局?
莫非世上根本就沒有“諸神殿”一地?
莫非“諸神殿”只是存在死亡中而已!
南宮平迷迷糊糊間到了一個島嶼,只見遍地俱是瑤花瓊草,奇珍異果,閃亮的黃金,炫目的珠寶,滿滿鋪了一地,他踐踏着,就正如人們踐踏泥土一樣,綿羊與猛虎,共卧在一株梧桐樹下,樹上栖卧着一對美麗的鳳凰,梧桐的葉子,卻是整塊的翠玉。
遠處有一座高大的宮殿,白玉為階,黃金作柱,金梁玉瓦建成的殿背,高聳入雲,幾與天齊,來往的人群,也都是仙風道骨,不帶半分火氣,他恍恍惚惚地信步前行,突地見到他父母雙親也雜在人群中行走,大喜之下,狂奔而去。
哪知腳步竟忽然不能動彈,仿佛突然被人點住穴道,他又驚又急,苦苦掙紮,剎那間只見到所有的珍寶花果都變作了惡臭垃圾,往來的人群也都化為了毒蛇猛獸,梅吟雪、葉曼青、王素素、龍飛,以及他的父母雙親,都被數十條毒蛇緊緊纏住,毒蛇的眼睛,卻忽然都變成郭玉霞含笑的秋波……
他用盡全身之力,大喝一聲,奮然躍起……張開眼來,眼前卻只有一盞孤燈,散發着柔和的光輝,四下水聲潺潺,他舉手一掠,滿頭冷汗,汗透重衣,才知道方才只不過是一場噩夢。
轉目望處,四壁蕭然,只有一床、一幾、雙椅,高處有一扇小小的窗戶,窗外群星閃爍,原來他已睡了一天一夜,他定了定神,掙紮站起,只覺地面不住搖晃,再聽到四下的流水聲,他才突然發覺,他已置身海上。
就在方才昏睡之間,他已遠離了紅塵,遠離了親人,遠離了他生長的地方,所有他熟悉與他深愛着的人們,此刻已與他遠隔千裏之外,而且時間每過一分,他和他們也就更遠離一分。
一念至此,他只覺心胸欲裂,不禁悲從中來,突地重複坐下,熱淚奪眶而出,難道他的生命真的從此便不再屬于他自己了麽,那豈非等于生命便從此結束?但父母師門之恩,俱都未報,紅塵中他還要去做的事,更不知尚有多少?
也不知過于多久,他突地伸手一抹淚痕,奮然長身而起,自語道:“我還要回去的,我還要回去的……”
突聽門外朗聲一笑,風漫天推門而入,道:“你還要回去麽?”
南宮平挺胸道:“正是!”
風漫天笑聲一頓,長嘆道:“好、好,你有此志氣也好!”他手持巨壺,腳步跄踉,酒意更濃。
南宮平雖然有許多話想要問他,但見他如此神情,只得住口,過了半晌,海風突盛,強勁的風聲,在船外呼嘯而過,海行更急,也卻更加搖晃。
但只有獨腿的風漫天,在搖晃的船板上,卻走得平平穩穩,他搬來許多酒食,與南宮平對坐而飲,轉瞬間天光已亮,南宮平只聽四下漸漸有了嘈雜的腳步與人語聲,不時還夾着獅虎的吼聲。
一線陽光,穿窗而入,風漫天突地長身而起,道:“随我來!”
兩人一齊出了船艙,南宮平一眼望去,只見海天極處,金光粼粼,四下天水相接,金光波影,景色當真壯觀已極,但船板上卻是說不出的龌龊零亂,四下滿堆着箱籠雜物,後桅邊卻放着一排鐵籠,籠中的獅虎豺狼,俱已自箱中放了出來,一見生人,便不住怒吼劇躍,張牙舞爪。
一個消瘦而沉默的漢子,敞着衣襟,立在後梢掌舵,另一個矮小臃腫的漢子,穿着一身油膩的衣衫,滿頭癞瘡,立在他身邊嘻嘻醜笑。
南宮平一見此人,心中便有說不出的厭惡,漁人船夫,雖然窮困,但大多俱是明朗而潔淨的,此人卻是既龌龊,又猥瑣,笑聲更是刺耳難聞,忍不住問道:“此人是誰?”
風漫天道:“夥夫。”
南宮平呆了一呆,想到今後自己要吃的飯菜,竟是此人所做,胸口已不覺起了一陣惡心,皺眉道:“怎麽尋來如此人物?”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能尋着這些船夫,卻已大非易事,縱是生長海面之人,又有誰願意跟着陌生的船飄洋過海?”
南宮平道:“那麽前輩你又是如何找來的?”
風漫天突然張手一招,那八哥便遠遠飛了過來,風漫天道:“叫七哥來。”那“八哥”咕咕叫道:“七哥,七哥……”低低飛了一圈,甲板突地掀起一塊,一個黝黑的漢子,自船板下一躍而出。
南宮平目光轉處,心頭不禁又是一跳,原來此人生相更是奇特,身材矮短寬闊,有如棺材一般,背脊彎曲,頭陷入肩,行動卻是輕捷靈敏無比,輕輕一步,便已到了風漫天身前,面目之醜惡,更是駭人聽聞,獠牙闊口,下颔突出,有如野獸般激動魯莽之色,垂首道:“主人有……有何吩咐?”語聲嘶啞緩慢,口齒極是不清。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我與他兩人,乘着一艘獨木之船,飄洋過海,來到江南,此番回去,誰還願意如此吃苦?何況又多了不知多少貨物,自然要換只最大的船,自然要用許多船夫。”
南宮平道:“多少船夫?”
風漫天道:“莫約十一二人,你可要見見他們?”
南宮平連聲道:“不用了!”他見到這野獸般的“七哥”與那癞頭漢子,心中已是作嘔,哪裏還願再看別人?轉開目光,望向籠中的猛獸,只覺那些獅虎豺狼雖然兇猛,卻也比這兩人看來順眼得多。
這海船制造甚是堅固,只有一根船桅,确是難見的大船,此刻船帆俱都張起,便連後樯也已縱帆,都被海風漲滿,藍天碧海,萬裏無雲,南宮平初次來過這種海上生活,不兩日便已漸漸将胸中的不快忘去,反而充滿新奇之感,只恨不得早日到達目的,完成責任,那時用盡千方百計,也要重回江南。
船上船夫,大多形容古怪,面色陰沉,一個個不住以奇怪的目光,窺伺着南宮平,有如野獸窺伺獵物一般,完全不似海上常見的船夫,南宮平心中不覺暗中起了警惕,但風漫天卻似滿不在意。
他每日清晨,陽光初升之際,都要站到船頭,撮口長嘯一番,直震得海天都掀起波瀾,除此之外,便是終日坐在艙中飲酒,而且言語越來越少,有時甚至終日不發一言。
他不但自己飲酒,而且每餐每飯,都要強勸南宮平喝上幾杯他那葫蘆裏的烈酒,南宮平每次見到那癞子端來菜飯時,心頭都覺得十分難受,不喝幾杯烈酒,當真是食難下咽。
那癞子廚師當真龌龊已極,連臉都未曾洗過一次,幸好船上清水甚是珍貴,他菜又燒得極好,雖然人人厭惡于他,卻還可容忍,他終日惟有癡癡呆笑,更似乎什麽事都不放在心上,每見到南宮平時,都咧嘴一笑,使得南宮平一聽他的笑聲,就趕緊将目光轉過一邊。
船行數日,舉目四望,仍是海天茫茫,見不到一片陸地。
南宮平忍不住問道:“不遠了麽?”
風漫天卻只是冷冷回答:“到了你自會知道!”
船行越久,他臉色就越陰沉,酒也喝得越多,這自是大違常情之事,只因無論是誰,離家漸近,心裏總是該高興的。
這一日風浪甚大,南宮平多喝了幾杯,想起親人,心頭不覺甚是煩悶,悄悄出了艙門,走到船頭,只見天上星群影人海中,天水相映,幾乎令人分不出哪裏是天,哪裏是海。
他心神方覺一暢,突聽甲板上傳來一聲癡笑,接着船板一陣輕響。
南宮平實是不願見到此人,眉頭一皺,身形閃動,輕輕掠至船艙旁的陰影中,只見兩個船夫夾着那癞子夥夫躍上船面,南宮平本待閃身入艙,見到這三人行跡仿佛十分鬼祟,心念一轉,手掌一搭,全身隐沒在船艙邊的短檐下。
只見那兩個船夫,一個身形枯瘦,身材靈便,名叫“金松”,另一人卻是陰沉的舵手“趙振東”,這兩人船上生涯俱都十分精到,在船夫中仿佛甚有權威,是以南宮平都認得。
金松一上船面,四望一眼,輕輕道:“缺點子!”
趙振東冷冷道:“你再去四面踩踩盤子,掌舵的不是并肩子!”
他兩人出口竟是江湖黑話,南宮平不禁更是疑雲大起。
要知“缺點子”便是無人之意,“踩盤子”乃是探查,“并肩子”便是“朋友”,這幾句話綠林豪強最是常用,南宮平雖非老江湖卻也懂得。
金松果然展動身形,四下探查了一番,身形輕捷靈便,輕巧竟似極有根基,嗖地自南宮平身側掠過,搖頭道:“沒有動靜,只有掌舵的那廂還在艙那邊,而且伏在舵上,似已睡着了!”
趙振東微一颔首,将那癞子廚師拉到一堆貨物下,那癞子跌跌撞撞,笑也笑不出來了,趙振東面色一沉,嗖地自靴裏拔出了一柄解腕尖刀,在癞子面前一晃,陰恻恻笑道:“你要死要活?”
那癞子駭得縮成一團,結結巴巴地說道:“自……自然要活!”
趙振東道:“要活就得聽老子們的話,老實告訴你,老子們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人物,你只要是在海面上混的,大概就聽過老子們的名字,老子就是‘舟山海豹幫’的‘海豹’趙老大!”
那癞子不由一愣,苦着臉道:“大……大王有何……吩咐小人都聽話。”他一駭之下,話更說不清了。
趙振東冷冷一笑,道:“諒你也不敢不聽!”自懷取出一個紙包,接道:“明天給我漂漂亮亮地做了一鍋海帶雞湯,把這個一半下在湯裏,一半混在飯裏!”
那癞子顫聲道:“雞湯裏不用放胡椒鹽的!”
趙振東笑罵道:“呆子,這不是胡椒,告訴你這就是殺人的毒藥,無論是誰,吃下半點,立刻七竅流血而死,你記着千萬不要将它放入口裏,事成之後,老子們發了財,少不得也要分你一點,但你若走漏一點消息,老子們就要把你大卸八塊,抛下海裏喂魚,知道了麽?”
那癞子點頭如搗蒜,連聲應了,金松輕輕一笑,道:“小弟這幾日暗地觀察,這一票油水就足夠我兄弟快樂半輩子,只是不但那跛子跟那怪物有些紮手,那個漂漂亮亮的小白臉,手底下也有兩下子。”
趙振東冷“哼”一聲,道:“你當汪治,孫超,連那邊掌舵的那死臉子李老三是好人麽?我看這三人混上船來,也沒有安着好心,八成也是黑道上的朋友,只是他們既然不是咱弟兄一路,明日索性連他們也做翻了算了!”
這兩人輕言細語,直聽得南宮平暗中心驚,心中暗道:“僥幸,天教我無意中窺破他們的陰謀,否則豈非要着了他們道兒。”
心念轉動間,突聽左面一聲衣袂帶風之聲“嗖”地劃過。
南宮平心頭一驚,只見一條黑影人影一掠而來,冷冷道:“趙老大你好狠心,連我兄弟你也要一齊做翻喂魚麽?”
趙振東面色大變,翻身躍起,掌中緊握尖刀,輕叱道:“誰?”
黑影中緩步走出一人,死眉死眼,長腳大手,面上不帶半分表情,正是被趙振東暗中喚做“死臉子”的李老三。
趙振東、金松如臨大敵,虎視眈眈,李老三神情卻仍是呆呆板板,緩步走了過去,道:“癞皮狗,快把毒藥拿出來。”
那癞子縮在箱籠間,當真有幾分像是癞皮狗,趙振東叱道:“你先把命拿來!”刀光一閃,便要撲上前去。
李老三道:“且慢動手,要知我令你們交出毒藥,并無惡意,那跛子是何等角色,豈是一包毒藥就可以解決得了的,若是被他發覺,豈非打草驚蛇,壞了大事,快把毒藥抛入海裏,我自然另有好計來對付他們。”
趙振東果然停下腳步,但口中仍在發狠,道:“你是什麽玩意,我‘海豹’趙老大要聽你的!”
李老三冷冷道:“你不認得我麽?我就是……”突然湊到趙振東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趙振東面色大變,身子一震,“當”地一聲,連掌中的尖刀都落到地上,顫聲道:“你……你老人家怎……”
李老三道:“不要多話,快回到艙裏睡覺,時候到了,我自會通知你,你‘海豹幫’顯然辛苦了一趟,我也不會虧待你們。”
趙振東道:“是,是……”拉起金松就走。
那癞子畏縮地跟在後面,“李老三”突然一把抓起他臂膀,厲聲道:“好大膽的殺胚,你當太爺沒有看出你是什麽變的麽!拿命來!”右掌一揚,立掌如刀,“刷”地一掌,向癞子天靈直劈而下!
南宮平心中大奇:“難道這癞子也是個角色?”
那癞子卻早巳駭得癱在地上,只見“李老三”一掌已将震破他頭頂天靈,他卻仍然動也不動,哪知“李老三”掌勢突地一頓,只是在癞子肩頭輕輕一拍,道:“不要怕,我只是試試你的,去吧!”
他無論做什麽事,面上都絲毫不動聲色,話一說完,轉身回到舵邊,那癞子爬起來爬下艙板,目光卻在有心無意之間,望了望南宮平隐身的短檐。
南宮平不禁又是一驚,只聽船艙上一只老鼠跑過,他方才只當那癞子發現他行藏,哪知那癞子只不過是看到了老鼠而已。
南宮平啞然一笑,見到四下再無人影,輕輕掠下,一手拉開船艙之門,方待閃身而入……
哪知他目光一擡,黑暗中竟赫然有一雙發亮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緊盯着他,仿佛早已隐在船艙門後,等着他進來似的。
南宮平一驚之下,雙掌一錯,護胸防身,只見面前的不過只是那怪物“七哥”而已。
“七哥”咧開闊口,露出那一排森森白牙,朝他一笑,便轉身走開,腳步間真當沒有一絲聲音。
南宮平又驚又奇,忖道:“難道這怪物也聽到了方才那些話麽?怎地他卻不動聲色!”大步走入,找着風漫天,只見他仍在燈下喝酒,他從不睡覺,也不吃飯,老天生下他來,仿佛只是為了喝酒似的。
他頭也不回,緩緩道:“還沒有睡麽?可是要喝兩杯?”
南宮平沉聲道:“前輩若再喝酒,以後只怕永遠喝不成了!”
風漫天朗聲一笑,道:“世上竟當真會有能令老夫喝不成酒的事麽?如此說來,我倒當真要聽上一聽!”話說完,又滿滿喝了一口。
南宮平道:“前輩可知道船上的船夫,全是殺人越貨的海盜麽?”他一口氣将方才所見所聞全都說了出來。
哪知風漫天卻全然不動聲色,南宮平皺着眉道:“晚輩雖也未将這些惡賊放在心上,但既已知道他們的陰謀,好歹也該有所舉動……”
風漫天哈哈一笑,道:“你當我不知道麽!自他們踏上此船那一刻開始,我便知道這些人裏全無一個好人,只有那癞子癡癡呆呆,并非他們一路,是以我才要癞子來做夥夫,但我猶自放心不下,早巳在酒中下了可解百毒之藥,是以我每餐都要你喝上幾杯,便是防他一手,至于他們若要動武,哈哈,那便是他們死期到了,你看我終日飲酒,當我真的醉了?”
南宮平暗嘆一聲,道:“前輩之能,當真非人能及……”
風漫天大笑截口道:“我不過年老成精,看得較清楚而已,你若是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便知道世上的陰謀詭計俱都可笑得很,只是……那李老三看來倒是個角色,卻不知道他是什麽變的……”
南宮平道:“此人必定大有來歷,但在前輩你的面前,只怕他也難施展了!”他此刻對風漫天已由心中欽服,絕非故意奉承。
風漫天大笑道:“不管他有什麽來歷,他要姓趙的那厮不要在酒菜中下毒,倒是聰明得很,無論是多高明的迷藥,無論他下在何物之中,老夫若是看他不出,便算枉活這七八十年了!”
南宮平道:“前輩難道不準備揭破他們的陰謀麽?”
風漫天道:“我每日長嘯,便是為了要唬住他們,否則他們只怕早已動手了,若是揭破陰謀,殺了他們,還有什麽人來做船上的苦工?”他仰天一笑,道:“這幫惡人遇着老夫,只怕是合當倒黴·了。”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懔然道:“前輩貨單上最後一項,難道便要以他們充數麽?”
風漫天笑道:“正是,我早知會有人自動送上門來,是以絕不費心去找,到了地頭……到了地頭……”笑聲突地一頓,又痛飲起來。
南宮平暗嘆一聲,只覺這老人既是可敬,又是可怕,目光轉處,只見他雙眉突地緊緊皺在一處,心中競似甚是憂悶,一杯接一杯,不住痛飲,忽又回過頭來,道:“老夫生平惟有一件憾事,你可知道那是什麽事麽?”
南宮平搖頭道:“不知。”
風漫天“啪”地一聲,将掌中巨觥,重重放到桌上,長嘆道:“老夫生平憾事,便是飲酒不醉,便是終日不斷地喝,仍是清清楚楚,當真可悲可嘆。”
南宮平大奇道:“幹杯不醉,是為海量,乃是人人羨慕之事,有什麽可悲可嘆?”
風漫天道:“常言道:‘一醉解千愁’,世上飲酒,十之八九,多是為了消愁解憂,古往今來,聖賢豪傑,英雄詩人,有幾個逃得開這個‘酒’字,便是為了人人心中俱有煩悶之事,‘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那曹阿瞞雖是大奸巨惡,這句話卻是說得對的,那谪仙詩人李太白說得更妙,‘勸君更進一杯酒,與爾同消萬古愁!’哈哈,萬古愁,哈哈,好一個萬古愁!這三字一個字便值得喝上一杯!”
他拿起巨觥,連盡三杯,方自接口道:“世人飲酒,俱是為了消愁,量淺之人喝上一點,便能将憂愁渾然忘卻,豈非大妙,海量之人。久飲不醉,既費金錢,又耗時間,已是大大不幸,若似老夫這般,永遠喝它不醉,更是不幸中之最最不幸了,豈非可悲可嘆之事!”
這一番言論,南宮平真是聞所未聞,不禁大笑道:“話雖如此說法,但老前輩一生英雄,名滿天下,晚來更能隐于武林中人心目中的天堂樂土‘諸神之殿’,可說是福壽雙全,卻又為了什麽定要以酒消愁?”
風漫天呆呆地愕了半晌,喃喃道:“諸神之殿,諸神之殿……”突地揮手苦笑嘆道:“我已有酒為伴,你去睡吧!”
南宮平直到入睡以前,心裏還在奇怪,不知道風漫天為何如此愁苦,第二日他上到船面,只見趙振東、金松,以及“李老三”等人仍是照常做事,他自然也裝作糊塗,但心中卻又不禁為這些人的命運悲嘆。要知他生長大富之家,幼有才子之名,長有英雄之譽,可說是個天之驕子,是以悲天憫人之心,便分外濃厚。
風漫天索性将連日來的長嘯都免卻了,酒喝得更兇,南宮平見他精神似乎日漸萎頹,心頭憂郁日漸沉重,就正如那籠中的獅虎一樣。
要知海上食物清水最是珍貴,自無足夠的飲食供給獅虎,再加以浪大船搖,獅虎豺狼雖是陸上之雄,到了海上,卻也不慣,幾日下來,這一群猛獸早已被折磨得無精打采,威風盡失,就連吼聲聽來俱是有氣無力。
南宮平看看風漫天,看看這一群猛獸,不禁為之嘆息。
四面仍是海天茫茫,連船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