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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2)

想活着走出‘南宮山莊’麽?”

得意夫人面色一變,卻嬌笑道:“喲!你不要我走,我就陪着你。”

獨眼大漢懶懶笑道:“好好……無頭翁、黑心客,你兩人快将她抓過來,待我讓她舒服舒服。”

司馬中天心頭一懔,原來這兩人竟是“無心雙惡”,難怪武功如此精絕,手段如此毒辣。

風塵三友亦是微微色變,只有南宮平入世不久,卻不知道這百十年來,江湖上血腥最重的“無心雙惡”的來歷。

只見蓑衣老人無頭翁陰恻恻笑道:“我兩人将她抓來?……嘿嘿!你入了‘諸神殿’後,怎地連說話都有點瘋了?”

獨眼大漢冷冷道:“你兩人難道已活得不耐煩了,不想要解藥了麽?”

無頭翁、黑心客齊地面色一變,齊聲道:“你說什麽?”

獨眼大漢哈哈笑道:“原來你兩人還不知道……好好,我且問你,你兩人可曾先嗅過解藥麽?”

“無心雙惡”心頭一震,面色大變,獨眼大漢大笑道:“你兩人只當她故意說些話來駭吓南宮家人的,其實沒有真的施出毒霧來,只因你兩人也未看出她是在何時施毒的,是麽?”

黑心客面色越發鐵青,無頭翁頭上的刀疤條條發出紅光。

得意夫人輕笑道:“不要聽他胡說。”笑聲卻已微微顫抖起來。

“無心雙惡”一起霍然轉身,黑心客道:“你真的施了毒麽?”

得意夫人面容灰白道:“有……沒有……”她不知該說“有”抑是該說“沒有”,一時之間,再也無法得意起來。

無頭翁腳步移動,一步步向她走了過去,一字字道:“拿解藥來!”

獨眼大漢仿佛笑得累了,斜斜倚在木箱上,緩緩道:“真的解藥嗅過之後,會一連打七個噴嚏,你切莫被她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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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意夫人腳步後退,惶聲道:“他……他騙你的!”

無頭翁厲聲道:“你若不拿出真的解藥來,我就将你切成三十八塊,一塊塊煮來下酒。”

黑心客冷冷道:“她嫩皮白肉,吃起來滋味必定不錯。”

獨眼大漢悠然笑道:“只可惜有些騷氣,不過也将就吃得了。”

得意夫人花容失色,顫聲道:“我拿……給你……”緩緩伸手入懷,突地手掌一揚,十數點寒星,暴射而出,她身軀一掠,已穿窗而出。

黑心客袍袖一揚,無心翁雙掌齊揮,呼地兩聲銳風,震飛了暗器,腳下不停,大喝一聲:“哪裏走!”嗖嗖兩聲,跟蹤而出,另一點寒星卻斜斜擊向南宮平,南宮平微一擡手,正待将這點寒星接住,看看這究竟是什麽暗器!

突覺手腕一麻,“叮”地一響,寒星遠遠飛出,那獨眼大漢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邊,左手兩指,輕輕一敲他手腕,右脅一擡,脅下鐵拐一點,震飛了那點寒星,如此魁偉的身軀,來勢竟比弩箭還快。

南宮平怔了一怔!

獨眼大漢又已恢複了懶散的神态,一點一點地走了回去,倚在木箱上,緩緩道:“那玩意碰不得的。”那八哥穩穩地站在他肩上,咕咕叫道:“動不得的。”

南宮平茫然道:“動不得的?”

獨眼大漢手摸下巴,嘻嘻一笑,道:“那位大姑娘雖然沒有真的能施出無形的毒粉毒霧,但暗器之上,卻是絕毒無比,是碰不得的,我這條腿就是在火焚‘萬獸山莊’時沾着一點他老公的暗器,差點連老命都送掉了,到後來還是要生生切了去。”

衆人齊地一驚,司馬中天脫口道:“你說什麽?”

獨眼大漢目中淡淡地露出一絲嘲笑的光芒,緩緩笑道:“世上哪裏會有完全五色無味,又能在別人完全不知不覺中放出的毒物?若有這種東西,那大姑娘莫非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他目光輕輕掃過衆人發愕的面容,接道:“如意散魂霧,只不過是一種淡淡的毒煙而已,仍然肉眼可見,我早已領教過了,方才我那般說法,只不過是要他們自己狗咬狗地先打一氣,教那位大姑娘嘗一嘗‘無心雙惡’抽筋剝皮的毒刑,哈哈!她哪裏拿得出教人連打七個噴嚏的解藥來,只是……這位大姑娘也不是好惹的,到頭來‘無心雙惡’只怕也沾不到什麽便宜。”

他滿含嘲弄的笑聲,蕩漾在大廳中,使得這死氣沉沉的廳堂,立刻有了生氣。

司馬中天濃眉一揚,仰天笑道:“好好,老夫竟險些叫她騙了。”

獨眼大漢哂然望他一眼,冷冷道:“若是不怕死的人,她是騙不倒的。”

司馬中天怔了一怔,大喝道:“你難道不怕死麽?”

獨眼大漢道:“誰說我不怕死?不怕死的人,都是呆子。”

司馬中天怔了半晌,突地黯然垂下頭去,喃喃道:“你是不怕死的……否則你又怎會只身夜闖‘萬獸山莊’,火焚百獸,力劈伏獸山君……”剎那間仿佛老了許多。

獨眼大漢大笑道:“那只是少年時的勾當,人越老越奸,今日我也不願與人動手拼命了,只好使些手段,出些奸計。”

南宮常恕微微笑道:“在下雖早知閣下武功驚人,卻未想到前輩竟是風漫天風大俠,更想不到風大俠黃山會後,一隐多年,居然還在人間。”

風漫天笑道:“黃山一會,江湖中人只道那些老怪物都已死得幹幹淨淨,只剩下‘神龍丹鳳’兩人,卻不知這些人老而不死,不知有多少人尚在人間,只是大多已去了‘諸神’、‘群魔’兩地,認真說來,也和死了差不多了。”

南宮平驚道:“風大俠便是武林人稱‘冒險君子,長笑天君’的麽?”

風漫天仰天大笑道:“這只是江湖中人胡亂稱呼而已,我卻不是‘君子’,只不過是個真正的小人而已。”

他笑聲一起,全身便充滿了活力,笑聲一頓,神情又變得懶散無力。此刻風雨稍住,窗外已微微有了些曙色。

南宮常恕、魯逸仙将地上散落的珠寶,俱都聚到一起,裝入那兩口被震開箱蓋的箱子裏。

南宮夫人取出了一壇好酒,一件幹衣,好酒給了風漫天,幹衣卻叫南宮平換過,本自彌漫在廳堂中的沉沉殺機,突地變成了一種凄涼憂愁的別離情緒。

風漫天、魯逸仙,一言不發,對面而坐,不住痛飲,那八哥也伸出鐵喙,在杯裏啜着酒吃,兩人一鳥,片刻間便将那一壇美酒喝得幹幹淨淨,風漫天伸手一拍魯逸仙肩頭,乜眼笑道:“好酒量。”

魯逸仙大笑道:“你酒量也大是不差,我真不懂你為何要到那‘諸神殿’去,留在紅塵間多喝幾壇美酒,豈非樂事?”

風漫天眼中的嘲弄神色,突地一閃而隐,仰天出神了半晌,霍然長身而起,喃喃道:“樂事樂事……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天光已亮,此刻不走,更待何時!”

南宮夫人身子一顫,凄然道:“要走了麽?”

風漫天道:“趁那些厭物還未回來,早早走了,免得麻煩。”

南宮夫人黯然望了南宮平一眼,道:“地窖裏還有幾壇好酒,風大俠何妨喝了再走。”

風漫天眼簾一合,沉聲道:“酒終有喝完的時候,人終是要走的,夫人,你說是麽?”

南宮夫人默然半晌,緩緩點子點頭,道:“終是要走的……”緩緩伸出手來,為南宮平扣起一粒鈕扣,道:“平兒,好生保重自己,對風老前輩要有禮貌,不要乖性使氣……”

她語聲極為緩慢,但話說完了,一粒鈕扣卻仍未扣好,要知天下慈母之心,俱是如此,在要離別愛子之時,能再拖一時半刻,也是好的,那一首慈母別子的名詩:“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便是形容這般情景,游子臨行之時,慈母多縫一針,便可多見愛子一刻。

南宮平雖早已熱淚盈眶,卻仍然強顏笑道:“孩兒又不是初次離家,一路上自會小心的。”

魯逸仙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司馬中天垂首坐在椅上,此刻若有人見了他,誰也不信此人便是名滿中原的鐵戟紅旗。

南宮夫人手掌簌簌顫抖,一粒鈕扣,竟仿佛永遠扣不好了。

南宮平突覺手背一涼,他不用看,便知道定是他母親面上流下的淚珠。

一剎時他只覺心頭熱血沖至咽喉,突地大聲道:“媽,你不用擔心,孩兒發誓要回來的。”

魯逸仙伸手一拍桌子,大聲道:“好,有志氣,世上再牢的籠子,也關不住有志氣男兒的決心,風大俠,你說是麽?’風漫天懶散地張開眼來,道:“是麽?不是麽?是不是麽?”

魯逸仙呆了一呆,突也長嘆道:“是麽?不是麽……”

南宮常恕緩緩道:“風大俠,這些箱子你兩人怎能搬走?……”

風漫天道:“你們可是要送一程?好好,送一程,送一程……”仰天一笑,道:“縱然千裏長亭,終有一別,但多送一程,還是好的,南宮莊主你說是麽?”

那八哥咕咕叫道:“是麽,不是麽……”鳥語含糊,似乎也已醉了。

南宮常恕四望一眼,黯然道:“司馬兄不知可否暫留此處,等這山莊的新主人來了再走。”

司馬中天緩緩點了點頭,道:“南宮兄只管放心,小弟雖然老了,這點事還能做的。”

南宮夫人展顏一笑,道:“如此就麻煩你了。”那粒鈕扣,立刻就扣好了。

司馬中天道:“山莊外本有小弟留做接應的車馬,此刻不知是否還在?”

魯逸仙振衣而起,道:“我去。”嗖地掠了出去。

南宮平道:“二叔等我一步。”展動身形,立刻跟出,兩人并肩飛掠到山道上,只見遍地斷劍殘刀,暗林中,亂草間,零亂地倒卧着一些屍身,屍身上的鮮血,卻已被風雨沖得幹幹淨淨。

兩人心底,不禁俱都升起一陣憑吊古戰場般的寂寞,不約而同地放緩了腳步,轉首望去,正有幾匹無主的馬,徜徉在林木間,健馬無知,嘗不到人間的凄慘滋味,卻正在津津有味地咀嚼着新鮮的春草。

南宮平仰天吸了口清冷而潮濕的空氣,與魯逸仙一齊步入林中,突聽遠處草叢中,傳來一聲聲凄厲的呻吟之聲,兩人對望一眼,一起縱身躍去,只見兩株白楊,殘枝葉壞,樹幹之上,竟似被人以內家真力抓得斑斑駁駁。

樹下的花草,亦是一片狼藉,兩人穩住心神,輕輕走了過去,突聽一聲慘笑,兩條人影自草叢中霍然站起!

南宮平一驚之下,低叱聲:“什麽人?”叱聲方出,卻已看清這兩人赫然竟是“無心雙惡”!

只見他兩人衣衫狼藉,滿身亂草,似是從樹下一路滾過來的,面目之上,眼角、鼻孔、嘴角、耳下俱是血跡殷殷,雙睛凸出,滿是兇光,南宮平、魯逸仙縱是膽大,見了這兩人的形狀,心頭也不禁為之一寒,掌心忽然沁出冷汗。

無頭翁厲聲慘笑,嘶聲道:“解藥,解藥,拿解藥來……”雙臂一張,和身撲了過來。

南宮平一驚退步,哪知無頭翁身子躍起一半,便已“噗”地跌倒。

黑心客大喝道:“賠我命來!”手掌一揚,亦自翻身跌倒,卻有一道烏光,擊向南宮平,他臨死之前,全身一擊,力道果然驚人!

南宮平擰腰錯步,只覺一股香風,自耳邊“嗖”地劃過,風聲強勁,刮得耳緣隐隐生痛。

烏光去勢猶勁,遠遠撞在一株樹幹上,竟是一方玉盒。

南宮平、魯逸仙凝神戒備,過了半晌,卻見這兩人仍無聲息,走過一看,兩人果已死了,雙眼仍凸在眶外,顯見是死不瞑目。

魯逸仙看了看那方玉盒,長嘆道:“那得意夫人果然手段毒辣,竟然取出這盒毒藥,說是解藥,‘無心雙惡’雖然心計兇狡,但見她受刑之後,才被逼取出,以為不會是假,一嗅之下,便上了當了。”

他久歷江湖,雖未眼見,猜得卻是不錯,只是卻不知道“無心雙惡”在嗅那毒之前,已先逼得意夫人自己嗅上一些,見到得意夫人無事,兩人便搶着嗅了。

哪知得意夫人卻在暗中冷笑:“饒你奸似鬼,也要吃吃老娘的洗腳水。”原來她自己早已先嗅了解藥。

那盒中毒粉,若是散在風中,足夠致數十百人的死命,只要嗅着一點,已是性命難保,何況“無心雙惡”兩人生怕嗅得不夠,一盒毒粉,幾乎都被他兩人吸了進去,他兩人縱有絕頂內功,也是阻擋不了,當下大喝一聲,倒在地上,其毒攻心,又酸又痛,宛如千百只利箭射在身上,只痛得這兩人在地上翻滾抓爬,正如瘋子一般,那樹上的抓痕,地上的亂草,便是他兩人毒發瘋狂時所留下,得意夫人卻乘此時偷偷跑了。

“無心雙惡”雖然滿手血腥,久著惡名,但南宮平見到他兩人死狀如此之慘,心中也不禁為之恻然,當下折了些樹枝亂草,草草蓋住了他們的屍身,不忍再看一眼,走出林外,尋了幾匹健馬,套上山莊外的空車,匆匆趕了回去。

只見南宮常恕、南宮夫人、司馬中天,一起負手立在長階上,人人俱是滿面悲哀愁苦之色,黑夜終于過去,日色雖已重回,但死去的人命卻永遠回不來了。

于是衆人将箱子一齊搬上馬車,魯逸仙拾起了那一日前還被他視為性命的麻袋,袋上亦是血漬斑斑,他想将這麻袋送給南宮平,南宮平卻婉謝了,除了南宮平外,別人自更不要。

魯逸仙不禁苦笑幾聲,搖頭道:“這袋中之物費了我數十年心血,哪知此刻送人都送不掉。”

要知財富一物,在不同的人們眼中,便有不同的價值,有人視金錢如糞土,有人卻是锱铢必較。

司馬中天與衆人殷殷道別,神色更是黯然,到後來突然一把握住南宮平的手腕,長嘆道:“色字頭上一把刀,賢侄你切莫忘了。”他還是沒有忘記郭玉霞在暗地中傷的言語。

南宮平怔了一怔,唯唯應了,卻猜不出話裏的含義,司馬中天心灰意懶,壯志全消,也不願多說,目送着車馬啓行,漸漸消失在冷風冷雨裏,突然想起自己的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

車聲辚辚,馬聲常嘶,二十七口紅木箱子,分堆在兩輛馬車上,由浮梁筆直東行,魯逸仙、風漫天箕踞在一輛車上,沿途痛飲,南宮父子三人,坐在另一輛車上,卻是黯然無語。

道路颠簸,車行頗苦,但是南宮夫人卻只希望這颠簸困苦的旅途,漫長得永無盡頭,只因旅途一盡,便是她和愛子分離的時候,南宮平又何嘗不是滿心凄涼,但卻都忍在心裏,半點也不敢露出來,反而不時将自己這些年來所見所聞的可笑之事,說出來給他父母解悶。

別人只見他母子兩人,一個含笑而言,一個含笑而聽,只當他們必定十分歡愉,其實這慈母與孝子的心事,卻是滿懷悲涼愁苦。

到了晚間,歇在廳門,五人租了處跨院,将車馬俱都趕在院裏,風漫天在牆上扒下一塊粉塵,在車篷上劃了兩個“關”字,鐵杖一點,轉身就走,那“八哥”雙翅一張,高高飛到天上。

魯逸仙道:“你不将箱子搬下來麽……”

風漫天仰天笑道:“有了這個‘關’字劃在車上,普天之下,還有誰敢正眼看它一眼?”

原來這兩個龍飛風舞、銀鈎鐵畫的“關”字,正是他昔年威震天下時的花押,有一次他為朋友自太行群盜手中讨還了三萬兩銀子,堆在荒山之中,在銀鞘上劃了個“關”字,便趕回魯東,只寫了張紙柬,叫主人自己去取,那主人一見之下,心裏大驚,只當那辛辛苦苦要回來的銀子,這一番又要被人偷走,雖然連夜趕去,卻已隔了三日,哪知這三日三夜裏,銀子竟未短少分文,原來武林中人見了銀鞘上的“關”字,不但沒有下手,而且還在暗中為之守護。

這些雄風豪情雖已俱成往事,但風漫天乘着酒興說了,仍聽得魯逸仙熱血奔騰,豪興逸飛,拍案大呼道:“酒來,酒來。”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道:“魯二哥,你還記得我昔年為你兄弟調制的‘孔雀開屏’麽?”

魯逸仙長嘆一聲,道:“怎不記得,這些年來,我雖然嘗遍于天下美酒,卻始終覺得及不上你那‘孔雀開屏’之萬一。”

風漫天大奇道:“什麽‘孔雀開屏’?”

魯逸仙笑道:“那便是我南宮大嫂以十一種佳釀混合凋制而成的美酒,酒雖俱是凡酒,但經她妙手一調,立時便成了仙釀,那當真有如昔年‘武聖’朱大先生所創的‘雞尾萬花拳’一般,雖是武林中常見的平凡招式,被他老人家随手一掇,編在拳式之中,立時便有點鐵成金之妙,今日‘雞尾萬花拳’雖已失傳,但這‘孔雀開屏’酒卻仍調制有方,卻也是你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好酒之人,怎麽能聽這般言語,魯逸仙說得眉飛色舞,風漫天更是聽得心癢難抓,連聲道:“南宮夫人,南宮大嫂,如果方便的話,便請立刻一施妙手,讓俺也嘗一嘗這妙絕天下的美酒。”

他本是神情威猛,言語莊肅,但此刻卻“夫人”“大嫂”地叫了起來,南宮常恕、南宮平雖然滿心愁苦,見了他這般神情,也不禁莞爾失笑。

南宮夫人微微一笑,當下說了十一種酒名,叫店夥送來,無非也只是“竹葉青”、“大曲”、“高粱”、“女兒紅”……一類的凡酒,南宮夫人取了一個酒杓,在每種酒裏,俱都舀出一些,或多或少,分量不一,卻都倒在一把銅壺中,輕輕搖了幾搖,又滴人三滴清水,一滴濃茶。

風漫天伸手接了過來,道:“這就是‘孔雀開屏’麽?”言下之意,似是有些失望,只覺這‘孔雀開屏’,未免也太過平凡。

哪知他方才将壺蓋一掀,便有一股濃烈的酒香,撲鼻而來,引口一吸,酒味之妙,更是用盡言語也難以形容。風漫天哪肯再放下壺柄,三口便将一壺酒喝得幹幹淨淨,撫腹大笑道:“痛快痛快……”

魯逸仙笑道:“我可曾騙你,人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卻要說‘佳酒本天成’,但卻要我南宮大嫂的妙手才能調制得出來。”

風漫天伸手一抹嘴唇,大笑道:“這個卻未必,這‘孔雀開屏’麽,俺此刻也制得出來了。”取了那柄酒杓,亦在每樣酒中舀子一些,傾入銅壺,又滴下三滴清水,一滴濃茶,輕輕搖了幾搖,大笑道:“這個不就是‘孔雀開屏’麽!”引口一吸。

只見他雙眉突地一揚,雙目突地一張,吸入口中的酒,卻再也喝不下去,只覺自己口中的酒又酸、又苦、又辣,哪裏有半分方才的滋味。

魯逸仙鼓掌大笑道:“怎地,喝不下去了麽?老實告訴你,這個當我三十年前便已上過了,酒雖一樣,但配制的分量,先後稍有不同,滋味也不可同日而語,這也正與武功一樣,否則那‘雞尾萬花拳’,我魯逸仙豈非也可創得出來了!”

風漫天勉強喝下了那口酒,卻趕快将壺中的剩酒,倒得幹幹淨淨,雙手端着酒壺,恭恭敬敬地送到南宮夫人面前,大笑道:“夫人,俺長笑天君這番當真服了你了,千祈夫人休怪,再替俺弄個幾壺。”

南宮夫人含笑答應了,一連凋了十幾壺酒,道:“平兒,你也來喝些。”

南宮平道:“酒我不想多喝,孩兒只想能再吃幾樣你老人家親手做的菜……”

話聲未了,風漫天已自精神一震,拍案道:“夫人如此好手,菜必定也是做得好的……”

魯逸仙亦自等不及似地截口道:“正是正是,菠菜豆腐,醋溜活魚,幹炸子雞,這都是我大嫂的拿手傑作。”

風漫天哈哈笑道:“幹炸子雞猶還罷了,菠菜豆腐有什麽吃頭,我看你當真人窮志短,窮得連菠菜豆腐也是好的。”

魯逸仙搖頭道:“這個你又錯了,要知天下萬物之中,皆有妙理,同樣的文字,由李杜元白一綴,便成妙句,你我便殺了頭也做不出來,同樣的菠菜豆腐,不同的人做出便有不同的滋味,這正如同樣的一趟‘少林拳’,在‘無心大師’掌中施出,便有降龍伏虎的威力,在江湖賣藝的掌中施出,便一文不值。”

他語聲微頓,痛飲一杯,接口道:“武功有火候、功力、天賦之分,兩人交手,勝負之判,還要看當時的天時、地利、人和,做菜調酒也是如此,一絲也差錯不得,一絲也勉強不得,何況越是平凡之拳法,越能顯出一人的功力,越是平凡的菜,也越能顯出我大嫂的手藝,那菠菜豆腐正是妙不可言的美味,你若說沒有吃頭,等會兒你不吃好了。”

風漫天哈哈笑道:“你說得雖然頭頭是道,那菠菜豆腐麽……哈哈,俺不吃也罷。”

南宮夫人只望在分離以前,多讓南宮平快樂一些,竟真的親自下了廚房。

南宮常恕望了望他愛妻,又望了他愛子,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喜?是悲?是笑?此刻他良朋愛侶,俱在身旁,妻賢子孝,可稱無憾,卻怎奈會短離長,自更令人腸斷。

只聽廳外“咕”地一聲,那“八哥”飛了進來,咕咕叫着說:“好香,好香……”一個店夥手端菜盤,走了進來,雙眼直勾勾地望着盤中的菜,喉結上下滾動,原來也在咽着口水。

魯逸仙一把先将一盤菠菜豆腐端了過來,笑道:“他既是不吃,平兒,只有我爺倆兒來享受了。”

風漫天斜眼望去,只見那一盤菠菜豆腐炒得有如翡翠白玉一般,一陣陣清香撲鼻,心裏實是難忍,哈哈一笑,道:“說不吃麽,其實還是要吃的。”伸出筷子,飛也似地夾了一筷。

這一口吃将下去,他更是再也難以放下筷子。

魯逸仙道:“你說不吃,怎又吃了?”端起盤子,左避右閃。

風漫天道:“再吃一筷,再吃一筷!”一雙筷子,出筷如風。

魯逸仙端菜盤,往來移動,一只盤子,看來竟有如一片光影,盤中的菜汁,卻半點也未灑出。

風漫天手中一雙筷子看來,卻有如千百雙筷子,只有光影旋轉,筷影閃動,魯逸仙雖然用盡了手上功夫,剎那間一盤菜還是被風漫天吃得幹幹淨淨,半塊豆腐,半根菠菜也沒有了。

魯逸仙放下盤子,仰天長嘆一聲,道:“好武功。”

風漫天放下筷子,仰天長嘆一聲,道:“好菠菜!”

兩人對望一眼,不禁相對狂笑起來,那八哥在他兩人頭上往來盤旋,咕咕叫道:“好武功……好菠菜……”原來它方才也乘機啄了幾口。

這一頓飯一直吃到三更,風漫天、魯逸仙兩人已是酩酊大醉,玉山頹倒,鞋子未脫,便倒下呼呼大睡。

月色清清,微風依依,南宮父子三人,卻仍坐在明月下,清風中絮絮低語,說到後來,群星漸稀,月光漸落,微風漸寒,南宮常恕道:“明日還要趕路,平兒去睡吧!”

南宮夫人道:“一路辛苦,平兒你真該早點睡了。”

南宮平道:“孩兒是該睡了,爹爹媽媽也該去睡了。”

但直到第二日清晨,三人口中雖已說了數十句“睡吧。”卻誰也未睡,對這短短的相見之期,他們是那麽珍惜,只恨天下千千萬萬個能夠終日相見的父母兒子,不知道珍惜他們相見的日子而已。

風漫天一覺醒來,見到這嚴父、慈母、孝子三人的神色,目光不禁一陣黯然,口中卻哈哈笑道:“夫人昨夜的好酒好菜,吃得我此刻仍是口有餘香,今日早些歇下,再好好吃上一頓,夫人可願意麽?”

南宮夫人大喜道:“自然!”只要能教她和愛子多見一刻,她無論做什麽都是願意,一路上她調制美酒,整治佳肴,叫風漫無天天吃得酩酊大醉,風漫天面冷心熱,行程越來越慢,本是數日的行程,至少走了三倍日子。

每過一地,風漫天必定要出去轉上半天,回來時總是帶着滿滿一車貨物,大箱小箱,俱都關得嚴嚴密密,也不知裏面究竟是些什麽東西,只見最大的箱子大如巨棺,最小的也有三尺長短,到後來珍寶越來越少,車子卻越來越多。

由浮梁東行,一路上山區頗多,黃山、天日、七裏泷、會稽一帶,本是綠林強豪出沒之地,這一行車馬,自是引人眼紅,一路上只見疾服佩刀的黑衣大漢,飛騎來去,但風漫天等人卻漫不在意。

那綠林豪客見到他們的車塵,知道必定油水極多,自是人人心動,但數股人互相牽制,又奇怪他們身帶巨萬銀子,卻無一個镖師相随,不知究竟是何來歷,是以一路下來,誰也不敢單獨搶先出手。

這一日到了東陽,前面便是會稽、天臺、四明三條山脈的會合之處。

未到黃昏,他們便投店住下,風漫天到街上轉了一圈,第二日清晨,店門外突然人聲嘈雜,紛紛驚語。

原來風漫天竟在東陽城裏每家鐵匠店裏,都訂了一兩個高有一丈,方圓也有丈餘的鐵籠,共有二十餘個之多,大小不一,形狀參差。

鐵籠送到棧門外,人人見了都驚疑不置,誰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還有一個鐵籠更是奇異,四面都密密地編着鐵絲,風漫天将一些箱籠等物,俱都搬到鐵籠裏,又擡起鐵籠放到車上,趕車啓行。

踩盤子的綠林強人見到這般情況,心中都不禁暗笑,“你将金銀鎖在籠子裏,難道我們不會将籠子一齊搬走麽?這五個人看來仿佛有恃無恐,卻原來想的只是這個笨主意!”心中不禁大為放心,決定今夜就下手。

走過幾個村落,前面便是山區,道旁飛騎往來更頻,一個個直眉愣眼的彪形大漢,手揮馬鞭,指指點點,那些車夫卻駭得面白齒顫,也在暗中商量好了,強盜一來,就雙手抱頭到路旁一蹲,其餘的事死也不管。

南宮夫婦、魯逸仙、南宮平,也不知道風漫天買來這些鐵籠有何用途,到後來實在忍不住,便問了出來。

風漫天哈哈笑道:“從前有個笑話,一個人拿了根竹竿進城,橫也進不了城門,豎也進不了城門,到後來只有從城上抛過去,另一人見了,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人真蠢,為什麽他不将竹竿折為兩段,這樣不是方便得多。””

魯逸仙愕了一愕,還未會過意來,道:“為何不直着從城門穿過去……”

風漫天哈哈笑道:“若是直着進去,這就不是笑話了。”

南宮平忍不住噗哧一笑,風漫天道:“那些踩盤子的小強盜見我将箱子搬進鐵籠,一定在笑我和那位拿竹竿的仁兄一樣的笨,‘他将箱子鎖在籠子裏,難道我們不會将籠子一齊搬走麽?’卻不想拿竹竿的仁兄有時會忽然将竹竿直着穿進了城門,于是那般小強盜也笑不出來了。”

魯逸仙一摸頭頂,道:“你這些鐵籠究竟有何用處?”

風漫天大笑道:“這用處若說出來,便不是笑話了。”那“八哥”咕地一聲,直飛到天上,叫道:“笑話,笑話……”

突聽“嗖、嗖、嗖、”三聲,三枚響箭,一枝接着一枝,劃空而來,那八哥咕咕叫道:“笑話來了,笑話來了……”嗖地飛回風漫天肩上。

南宮常恕早已料到此着,他生性嚴謹,不動聲色,招呼着将二十餘輛馬車圍成一圈,那些車夫果然抱頭蹲到道旁。

只聽四側馬蹄聲響,煙塵滾滾,東南西北四面,各自馳來數十匹健馬,東面為首一人,黑面虬須,端坐馬上,有如半截鐵塔,呼嘯一聲,振臂大喝道:“天外飛來半截山在此,衆家弟兄,先請停下!”

喝聲之中,他只手一按馬鞍,突地翻身站起,筆直地站在馬鞍上,身形雖龐大,居然十分輕捷,圍着車隊奔了一圈,四面的馬隊,果然一齊停了下來,一陣陣健馬的長嘶聲中,又有三條漢子,自四面馬隊中飛馳而出。

四匹馬連袂而奔,馬上人突地一躍而下馬鞍,湊在一起,低聲商議起來。

魯逸仙微微一笑,道:“這批強盜倒是互相認得的,我本想看他們狗咬狗地自相殘殺一場,哪知他們倒聰明得很,居然在商量如何分贓了,看來這場熱鬧是看不成了。”

風漫天軒眉笑道:“熱鬧倒是有得看的,只要你們先莫動手,看我的意思行事就是了。”

話才說完,那四條漢子已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四人俱是神情剽悍,意氣洋洋,大有不可一世之概,一個瘦小枯幹、縮腮無肉的漢子,目光更是忸怩作态,揚聲道:“車隊的主人在哪裏,請出來說話。”語聲卻有如洪鐘一般。

風漫天故作茫然,四望道:“誰在說話?”

枯瘦漢子面色一沉,冷笑道:“便是區區!”

風漫天濃眉一皺,道:“在下與尊兄素昧平生,突加寵召,有何見教!”

枯瘦漢子哈哈一笑,道:“端臺認得在下麽?在下便是來自楓嶺之腰、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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