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2)
從未見過今日這般異事,若非光天化日,他真疑此身已入夢境!
高髻碧袍道人,面上雖無詫異之容,卻充滿驚懼之色,目光炯炯,仍在凝注着那具表面看來一無異狀的紫檀棺木,山風怒號,他衣袂的飛舞,雖然掩飾了他雙腿膝蓋的劇急顫抖,卻掩飾不住他失血的面色與顫抖的嘴唇!
南宮平木立當地,暗中吸了一口真氣,方待舉步朝這紫檀棺木行去,突聽那高髻道人一聲幹笑,斷續着道:“好……好,你果真……沒有……死!”笑聲凄厲難聞,語聲中卻充滿了驚怖、惶恐,以及欣慰、慶幸之意!這幾種絕不相同的情感,竟會同時混雜在一句話裏,使得這句原來并無什麽特別奇怪之處的話,也充滿了神秘恐怖之意!
語聲方落,南宮平心頭一震,目光轉處,只見高髻道人突地一縱身形,高舉雙掌,向那又自恢複平凡的紫檀棺木撲去!
南宮平又是一驚,來不及再加思索,口中輕叱一聲:“你幹什麽?”長劍一揮,迎面撲去,但見劍花錯落,滿天飛舞!
他畢竟年輕力壯,體力恢複甚速,大大地彌補了功力之不足,此刻這一劍揮将出來,正是他一身武功之精萃,高髻道人但覺一陣寒意貶人肌骨,一片碧光,飛舞而來,一眼看去,竟沒有半分破綻空隙。
此刻那高髻道人身形已撲到棺前,雙掌已觸及棺蓋,但他若不及時撤掌後退,立時便有殺身之禍,南宮平沉聲低叱一聲:“退下!”高髻道人果然仰身回掌,後退七尺,南宮平腳尖輕點,掠過棺木,擋在他身前,長劍當胸橫持.高髻道人雙臂一伸,長袖垂落,目光一如南宮平掌中的長劍,森寒而碧綠。
兩人目光相對,身形木立,南宮平只覺自己的雙腿腿肚,正已觸及了那具平凡而又神奇的紫檀棺木,他不禁自內心泛出一種痙攣和悚栗,正如他幼時手掌觸及冰涼而醜惡的蜥蜴時的感覺一樣!
但是他身形卻仍不敢移動半步,只聽高髻道人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我與你有何冤仇,你要如此對待于我!”此時此刻,他竟會發出一聲如此沉重的嘆息,當真使南宮平大感意外。
他愕了一愕,不知這聲長嘆是埋怨,抑或是懇求,沉吟半晌,方自緩緩道:“我與你素不相識,有何冤仇?”
高髻道人道:“你與我既無冤仇,為何要這般攔阻于我!”
南宮平劍眉微軒,卻聽高髻道人又道:“你只要将這具紫檀棺木交付于我,從此你便是我最大的恩人,我有生之日,必定會設法報你的大恩大德!”
南宮平目光一瞬,望了他半晌,突地冷笑一聲,緩緩道:“你是否強搶不得,便來軟求?”
高髻道人胸膛一挺,厲聲道:“我生平從不求人!”
南宮平道:“你既便求我,我也不能讓你走近這具棺木一步!”
高髻道人又自長嘆一聲,緩緩道:“何苦……何苦……”突地身形一弓,自地面彈起,右掌下削,左掌橫切,雙腿連環踢出,一招四式,同時向南宮平頭頂、咽喉、膝彎、下腹四處要害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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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宮平哂然一笑,雙足不動,右掌輕揮,掌中長劍,自上而下,輕輕揮動一遍,便有如自平地湧起一道光牆,這一招看來亦是平平淡淡,其實卻是寓攻于守、天衣無縫的無上妙着!
要知“不死神龍”龍布詩一生大小争戰,出生人死,功力好且不說,單論交手經驗,已是天下武林之冠,晚來稍自收斂,隐于“止郊山莊”,卻将半生交手的經驗,與一生所見所聞所習的武功,淬練成一套看似招招平凡,其實卻着着精妙的劍法,因為根據着那豐富的經驗,他深知花巧的劍法,雖是眩目,但若真遇上絕頂高手,卻大是不切實用!是以他所創之劍法,外表看來甚是平凡,出手看來也極輕易,讓對方先就自己松懈自己的戒心,等發覺時每每已嫌太遲!
南宮平看來雖無防備,其實卻早存戒心,知道這高髻道人軟求不成,必定又要強搶,是以他早已在劍上滿注真力,此刻一劍揮出,便将高髻道人那般淩厲地一招四式全都擋住!
高髻道人單足點地,後退,複進,南宮平劍勢稍衰,他雙掌又複攻出,左掌直擊南宮平胸側“将臺”,右掌斜斜一劃,突地自左側搶出,閃電般扣向南宮平脈門,南宮平手腕一抖,劍尖斜挑,連點他雙臂脅下,兩處大穴,高髻道人擰身退步,再度退了七尺,木立半晌,突又長嘆道:“好劍!好劍法!”
南宮平緩緩垂下劍尖,道:“劍若不好,也是一樣!”
高髻道人冷笑一聲,道:“劍若不好,我已捏斷你的劍身,擊穿你的前胸!”
南宮平面色木然,道:“劍若不好,方才我一劍點你脅下兩處穴時,你右掌雖可乘勢捏住我的劍身,但你又焉知我沒有厲害的後招?”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試上一試!”
南宮平面上仍無任何表情,既不動怒,亦不激憤,緩緩道:“我此刻若是與你交手比試,莫說不該用如此好劍,根本就不該以兵刃與你空手過招。”他語聲微頓,冷笑一聲,又道:“但此刻我只是遵師命,護此棺木,你如再苦苦糾纏,我甚至連暗器都會使出!”
高髻道人冷笑聲頓,雙眉立皺,眉峰間聚起一陣失望之色,他強搶、軟求、激将之計,都已使出,卻仍無法打動對面這少年鐵石般的心腸!
他無法想出自己該用什麽方法來打動這有着鋼鐵般意志、玉石般堅強的少年,他也自知自己此刻的功力,亦不足戰勝對方,一時之間,他只覺一種由失望引起的難言恐懼,已将漸漸将他埋葬。
南宮平目光如炬,亦在明銳地打量着對方,他不但看到這道人寬廣的顴骨,如鷹的雙睛,他甚至也看出這道人內心的顫抖。
只聽高髻道人突地正色道:“你師傅令你拼死護此棺木,你可知道為了什麽?”
南宮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道:“值得麽?”
南宮平道:“不知!”
高髻道人目中重現希望的光芒,道:“你既連原因都不知道,就不惜拼卻性命,自然是不值得!”
南宮平冷冷瞧了他一眼,緩緩道:“挑撥也沒有用!”
高髻道人道:“你如此與我站着,我功力已在一分分恢複,等我功力完全恢複時,你便不是我的對手,那麽你便真的要白送一條性命了。”
南宮平哂然一笑,道:“真的麽?”
高髻道人正色道:“自然!”
南宮平緩緩笑道:“若是真的,你怎會此刻告訴我?等你功力恢複後将我殺了,豈不更好?”
高髻道人雙眉一軒,厲聲道:“我有意憐才,想不到你竟不知好歹!”
南宮平緩緩道:“在下心領了。”
高髻道人變色道:“你難道不信我能恢複功力!”
南宮平道:“信與不信,俱是一樣!”
高髻道人道:“此話怎講?”
南宮平緩緩道:“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縱能恢複功力,你縱要将我殺死,我也不能離開此棺一步。”
高髻道人道:“既然如此,你為何不乘我功力尚未恢複之際,先下手來将我除去?”
南宮平緩緩一笑道:“我功力僅能保身,又不足将你除去!”
高髻道人冷“哼”一聲道:“你倒坦白得很!”
南宮平面容一正,沉聲說道:“我與你素無仇怨,你若不來動手搶此棺木,而僅是站在那裏,我縱有能力,戰勝于你,卻也不能将你殺死!”
高髻道人眼簾一合,再次木立半晌,張開眼來,長嘆一聲,緩緩說道:“我真想不通,你為何要如此苦心守護這具棺木!”
南宮平冷冷道:“我也真想不通,你為何要如此苦心來搶這具棺木!”
高髻道人雙拳緊握,牙關緊咬,突地跨前一步,目光直視着南宮平。
南宮平神色不動,心平氣和,回望着他!
良久良久,高髻道人又自長嘆一聲,仰面向天,目注穹蒼,緩緩道:“難道你真的要我說出此中真相,才肯放手?”
南宮平道:“你縱然說出此中真相,我也絕對不會放手的!”
高髻道人目光仍然仰視着天上,生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接口緩緩說道:“有些人一生之中,兢兢業業,行事處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努力向善,從不敢出半分差錯,但只要偶一失足,在人們眼中便成了十惡不赦的罪人,而另一些人平生無所不為,無惡不作,卻偏偏在一個适當的機會中,恰巧做了一件好事,便使得人們對他以往的過錯,都寬恕諒解了……”
他語聲緩慢沉重,既似喃喃自語,又似在對蒼天訴說!
說到這裏,他霍然垂下目光,大笑道:“你說蒼天待人,可是公平的麽?”
南宮平呆了一呆,他猜不透這神秘而奇怪的高髻道人,為何會在此時此刻,說出這種與方才發生之事,毫無關連的話來。
擡目望去,霧氣之中,只見這高髻道人面上的失望愁苦之态,已換作悲憤激怒之容,伸出枯瘦的手掌,顫抖着指向南宮平,厲聲道:“你如此守護着這具棺木,你可知道此刻躺在這具棺木中的人,究竟是誰麽?”
方才這具平凡的棺木,竟生出了那般奇跡,南宮平已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必有秘密,也隐隐猜到,棺木之中,可能藏着一人!
但令他不能相信的是,他師傅一生行事,光明磊落,怎會有不可告人之事?怎會将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隐藏一生!
是以此刻這高髻道人,大聲喝出此話,南宮平心頭仍不禁一震,脫口道:“這具棺木之中,難道會有人在?”
高髻道人冷笑一聲,道:“武林之中,第一勇士‘不死神龍’,擡棺求敗,已成了數十年來,江湖中最脍炙人口的佳話,如今‘不死神龍’一死,這段佳話甚至會流傳百世,亦未可知,但是……”他突地仰天狂笑數聲,又道:“這其中的真相,莽莽武林之中,又有誰知道呢!”
他笑聲之中,滿是輕蔑譏嘲之意,南宮平劍眉微軒,朗聲道:“什麽真相?”
高髻道人冷笑一頓,大聲道:“你當‘不死神龍’擡棺而行,真的是求敗求死麽?他只不過是為了這具棺木中藏着一個人而已!”
南宮平面色一變,道:“什麽人?”
高髻道人緩緩道:“什麽人……”突又仰天狂笑起來,狂笑着道:“一個女人!一個無惡不作、淫蕩成性,但卻美若天仙的女人!”
南宮平但覺心頭一震,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軒眉怒目,厲聲喝道:“你說什麽?”
高髻道人狂笑着道:“我說你師傅‘不死神龍’龍布詩,在江湖中雖然博得了‘第一高手,擡棺求敗’的佳話,其實卻不過只是為了一個淫蕩邪惡的女人!”他笑聲越來越高,語聲也越來越響,一時之間,漫山都響起了回音,似乎四面群山,都在輕蔑而譏嘲地狂笑着大喝:“他也不過是為了一個淫蕩邪惡的女人……女人……”
這一聲聲刺耳的回聲,傳到南宮平耳中,直如一柄柄鋒銳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人他心裏,因為這聲音傷害的是他最尊敬的人!他雖在暗中抑止,但熱血卻仍沖上了他的頭顱,使得他蒼白的面色,變得赤紅!高髻道人笑聲漸衰,南宮平大喝一聲,厲聲說道:“你言語之中,若再辱及家師一句……”
高髻道人接口道:“辱及家師……哼哼,我方才所說,句句俱是千真萬确之事,你若是不信,不妨将那口棺木掀開看上一看,你便可知道,棺中所藏的人,究竟是誰!”
南宮平道:“是誰!”
高髻道人道:“你雖然年紀還輕,但你或者也曾聽過……”他語聲微頓,喉結上下一陣移動,一字一字地沉聲接道:“孔雀妃子梅吟雪這個名字!”
有風吹過,南宮平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只聽高髻道人突地語聲一變,銳聲吟道:“世間萬物誰最毒,孔雀妃子孔雀膽……”吟聲漸漸消逝,他面上卻漸漸泛起一陣難言的扭曲。
南宮平沉聲道:“孔雀妃子與冷血妃子可是一人?”
高髻道人冷冷一笑,望也不望他一眼,自管接口吟道:“百鳥俱往朝丹鳳,孔雀獨自開彩屏……”
南宮平雙眉微軒,怒道:“我問你的話,你難道沒有聽見麽?”
高髻道人仰面望天,仍自吟道:“雪地吟梅彩屏開,孔雀妃子血已冷,妃子冷血人不知,神龍一怒下凡塵,九華山頭開惡戰,只見劍光不見人,劍光輝煌人影亂,觀者惟有松、石、雲,武林群豪齊焦急,不知勝者為何人?”他吟聲愈念愈加尖銳激昂,面上的神色也愈見怨恚悲憤。
南宮平緊握長劍,凝神傾聽,只聽他微微一頓,接口又自吟道:“神龍既有不死名,百戰百勝傲群倫,孔雀彩屏難再展,神龍彈劍作長吟,武林巨毒從此去,益振神龍不敗名!”吟聲至此,戛然而止。
南宮平道:“如此說來,‘孔雀妃子’便是‘冷血妃子’?”
高髻道人目光森冷地掃向南宮平臉上,冷冷道:“不錯,梅吟雪與梅冷血便是同一人。”突又仰天冷笑數聲,一面說道:“吟雪!冷血!嘿嘿,好名字呀好名字,好綽號呀好綽號,我公……我真該為此浮一大白!”
南宮平心中一動,脫口問道:“公什麽?”
高髻道人面色一變,道:“與你何關!”
南宮平冷笑一聲,道:“你既然藏頭露尾,不願說出自己的姓名,我也不屑再來問你!”
高髻道人目光再次望向天上,南宮平厲聲道:“但我卻要将你方才所說的話,與我再說一遍。”
高髻道人冷冷道:“什麽話?”
南宮平面寒如水,緩緩道:“這具紫檀棺木中,藏着一個活人,便是‘孔雀妃子’梅吟雪,此話可是出自你口?”
高髻道人道:“不錯!怎地?”
南宮平突也仰天冷笑起來,一面厲聲說道:“你方才既将那首在江湖中流傳至今的歌謠,一字不漏地念出來,難道你就不知道這首歌謠中,說的是什麽故事?”
高髻道人冷冷道:“焉有不知之理!”
南宮平手腕一震,劍光閃動,厲聲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說出這些侮及家師的言語,昔年‘孔雀妃子’梅吟雪橫行天下,她仗着她的武功、機智與美貌,不知使得多少武林人身敗名裂,家毀人亡,卻偏偏還有不知多少人為她美色所迷,拜倒在她裙下。”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居然也知道她的往事!”
南宮平橫目瞪他一眼,仍自接道:“武林中雖然對她懷恨,卻又為她美色所迷,為她武功所驚,無人敢向之出手,家師一怒之下,才出頭幹預此事,九華山頭,三日惡鬥,家師卒以無上劍法,将之除去,那時候守在九華山下,等聽消息的武林群豪,見到家師獨自挾劍下山,莫不歡聲雷動,當時那震天歡呼鼓掌聲,據聞在十裏之外的人都曾經聽到!”
他語聲微頓,面上不禁露出欽服敬慕之色,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只可惜我那時還未投入師門,不得參加那種偉大的場面,我也常以此為憾!”他目光一凜,厲聲又道:“但此事武林中,人盡皆知,家師雖然未曾對我談及,我也曾從別人口裏聽到此事,而且說及此事的人,莫不對家師那時的英風豪舉折服,你此刻卻要說,‘孔雀妃子’仍未死,還要說她此刻藏在這具棺木之內,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好生對我說出,莫怪要你立時命喪劍下。”
高髻道人垂手而聽,滿面俱是輕蔑不屑之色。南宮平語聲一了,他突又仰天狂笑起來,狂笑着道:“好個英風豪舉,好個盡人皆服……龍布詩呀龍布詩,你雖死了,也該覺得慚愧吧!”
南宮平劍眉怒軒,大喝一聲:“你說什麽?”掌中長劍,劍光點點,灑向高髻道人胸前。
高髻道人笑聲一頓,目光凜然,南宮平掌中長劍的劍光,雖在他胸前不及三寸處閃動,他卻身形末後退半步,沉聲道:“你對你師傅這般信仰敬服,我縱然再說幹百句話,你也不會相信!”
南宮平肅然道:“正是!”
高髻道人道:“但我只要舉手之勞,便可教你對你師傅失望!”
南宮平厲聲道:“你如此胡言亂語,實令我……”
高髻道人截口道:“你雖不相信我的言語,但你不妨将棺木打開看一看,看看那裏面藏的可是梅吟雪,可是那武林中人人唾棄的蕩婦‘冷血妃子’?”他話聲越說越高,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聲嘶力竭。
南宮平心中一動,暗暗忖道:“如此說話的人怎會說出謊話!”心念一轉,又自忖道:“他說的若非謊話,豈非就表示師傅真的是将‘孔雀妃子’藏在棺中,而瞞盡天下人的耳目,師傅他老人家一生行俠,光明磊落,卻又怎會做出這種事來?”
一念至此,他雖不禁在暗中責備自己對師傅的不敬,卻又有些疑惑矛盾。
只聽那高髻道人長嘆一聲,又道:“你只要将那具棺木掀開讓我看上一眼,棺中若非‘冷血妃子’其人,我便立時橫劍自刎,而且死得心甘情願,卻不會埋怨于你!”
南宮平雙眉深皺,垂首沉思,滿臉俱是矛盾痛苦之色,他若是依言打開棺木,豈非就變得像是他連自己平日最敬服的師傅都不信任?他若不打開棺木,又怎能消除心頭的疑念?
擡目望處,華山山巅,仍是雲蒸霧湧,南宮平心中的思潮,也正如彌漫在山巅處的雲霧一般迷亂。
高髻道人目光凝注,見到他面上沉郁痛苦之色,突地冷笑一聲,道:“你若是不敢打開棺木,便是說你對師傅的人格,也不敢完全信任!”
南宮平怒喝一聲:“住口!”
高髻道人只作未聞,緩緩說道:“否則這棺木既是空的,你師傅又未曾令你不準開棺,那麽你此刻掀開看上一看,又有何妨!”
南宮平心中暗嘆一聲,口中卻厲聲喝道:“棺中若無其人,你是否真的……”
高髻道人斬釘斷鐵地截口說道:“我立時便自盡在你面前……”
南宮平沉聲道:“君子之言!”
高髻道人道:“如白染皂!”
南宮平大喝一聲:“好!”霍然轉過身去,面對那直到此刻仍一無動靜的紫檀棺木。
高髻道人一步掠來,亦自掠至棺側,冷冷道:“是你動手還是我來動手?”
南宮平呆望着面前的棺木,暗中忖道:“這棺木中若是真有人,必定會聽到我們方才的對話,那麽焉有直到此刻仍無動靜之理!他心中信心立增,朗聲道:“先師遺物,怎能容你所渎,自然是我來動手的。”
目光擡處,只見高髻道人面容雖然緊張,目光卻也充滿了信心,瞬也不瞬地凝注着這具紫檀棺木,口中冷冷道:“毋庸多言,快請開棺。”他語意目光之中,生像是只要棺蓋一掀,就必定會看到那傳說中早已死去的“冷血妃子”活生生卧在棺中似的。
南宮平方自增強的信心,此刻卻又不禁起了動搖,他右臂微曲,想将掌中長劍插入鞘中,才想起劍鞘已被自己抛卻,目光動處,卻又看見劍柄之上,還縛有一條淡黃的柔絹,他又自想起,這條絲絹,必定就是師傅交由那葉姑娘轉給自己的“遺言”。
要知南宮平并非記憶欠佳、頭腦糊塗之人,而是這半日之中,所發生的事令他思潮大亂,他暗罵自己一聲,匆匆将這條絲絹解下,收入懷裏。
高髻道人冷笑道:“你不妨将這柄長劍交來給我--”
南宮平面容一變,卻聽高髻道人接口又道:“那麽你開棺方便一些,我自刎也方便得多。”
南宮平冷“哼”一聲,望也不望他一眼,右掌持劍,左手抓向棺蓋,心中卻不禁暗忖:“這道人如此自信,難道這具棺木之中,真的藏着那‘孔雀妃子’?”
他手掌微微一顫,暗中長嘆一聲,力貫五指,将棺蓋向上一掀--高髻道人雙拳緊握,目光盡赤,口中喃喃道:“梅吟雪呀梅吟雪,今日畢竟要讓我再見着你……”
只見南宮平左掌一掀之下,棺首竟應手而起,離地約摸三尺,但棺蓋卻仍好生生地蓋在棺木上。
南宮平呆了一呆,将棺木輕輕放下,口中緩緩道:“這棺木已上釘,誰也不能開棺!”
高髻道人冷冷笑道:“若是空棺,怎會上釘?”
南宮平心頭一震,只見高髻道人腰身半曲,目光凝注着棺蓋,沿着棺木四側,緩緩走動,南宮平雙目微皺,一步一随地跟在他身後,沉聲道:“你要做什麽?”
話聲未了,忽見高髻道人疾伸右掌,向棺首拍去!
南宮平厲叱一聲:“住手!”
長劍微揮,閃電般點向高髻道人項頸之下,他若不及時擰身撒手,這一劍便是殺身之禍。
劍風飕然,高髻道人足跟半旋,回肘擰腰,只見一道碧光,堪堪自他脅下穿過,再偏三分,便要觸及他身上的慘碧道袍,他驚怒之下,定了定神,大喝道:“背後傷人,算做什麽?”
南宮平冷冷一笑,垂下長劍,道:“家師神棺,豈容你的手掌冒渎!”
高髻道人面上陣青陣白,強忍着胸中怒氣,狠狠瞪了南宮平幾眼。突地轉身,“呸”地一聲,重重吐了口濃痰,頭也不回,冷冷道:“棺首所雕兩條雲龍之間的龍珠,便是開棺的樞鈕!”
他身軀雖然枯瘦,形貌亦不驚人,但說話語氣,卻是截釘斷鐵,充滿自信,南宮平雖然懷疑,卻仍不禁大步自他身側走到棺首,俯首而望,只見棺首蓋上,果然雕有兩條栩栩如生的雲龍,雙龍之間,果然雕有一粒龍珠,這棺木雖是極其貴重的紫檀所制,但常被日炙風蝕,看來也已有些陳舊,只有這粒龍珠,卻仍是光澤滑潤,顯見是久經摩擦!南宮平暗嘆一聲,只覺自己的觀察之力,果然不如別人精細,一面緩緩伸出左掌,在這龍珠之上輕輕轉動了兩下!
只聽“咯”地一聲輕響,高髻道人道:“你再掀上一掀!”
南宮平手掌一反,抓起棺蓋,高髻道人霍然轉過身來,瞬也不瞬地望着他的手掌,只見他手掌抓着棺蓋,卻久久不見向上托起!
一時之間,兩人彼此都能聽到對方的心跳之聲,怦怦作響,兩人彼此都能看到對方的一雙手掌,微微顫抖,兩人甚至還能看到對方的額角,已隐隐泛出汗珠!
突地,南宮平大喝一聲,手掌往上一揚,棺蓋應手掀開!
濃雲狂風之下,絕嶺孤脊之上,一具黝黯沉重的棺木,棺蓋半開,兩條衣袂飛舞的人影,木立如死,這景象正是充滿了陰森恐怖之意!
高髻道人額上汗珠,涔涔而落,面上神色,陣青陣白,口中喃喃道:“這……這……她……她……”語聲顫抖,再也說不下去,山風吹人棺木,陣陣呼嘯作響,而--棺木空空的,哪有一物?
南宮平目光冰涼,面色鐵青,手掌緊握劍柄,突地暴喝一聲:“你這欺人的狂徒!”反手一劍,向高髻道人刺去!
高髻道人失魂落魂地望着這具空棺,這一劍刺來,他竟然不知閃避全如未見,嘴唇動了兩動,似乎要說什麽,但只說了“棺中必……”三字,南宮平盛怒之下刺出的一劍,已将他咽喉之下,左肋之上的要害之處刺穿,鮮血泉湧,激射而出,剎那之間,便已将他慘碧的道袍,染紅一片。
鮮紅加上慘碧,道袍變為醜惡的深紫,高髻道人牙關一緊,口中慘嗥一聲,翻手反抓住長劍鋒刃,自骨節間拔出,身形搖了兩搖,指縫間鮮血滴滴落下,目中光芒盡失,黯然望了南宮平一眼,喉結上下動了兩動,斷續着嘶聲說道:“你……你終有一日……要……要後悔的……”
語聲嘶啞、悲切、沉痛而又滿含怨毒之意,雖是三峽猿啼,杜鵑哀鳴,亦不足以形容其萬一。
南宮平面容蒼白,全無血色,身形僵木,全不動彈,目光呆滞地望着高髻道人,只見他語氣漸漸衰微,雙睛卻漸漸突出,眼珠漸灰漸白,眼白卻漸紅漸紫,最後望了南宮平一眼,手掌漸松,嘴唇一張,身軀微微向左轉了半圈,噗地,倒在地上!
接着,又是“噗”地一聲,南宮平手掌一軟,棺蓋落下,他失神地望着地上的屍身又失神地望着掌中的長劍,是後一滴鮮血,自劍尖滴落,長劍仍然碧如秋水!
他只覺心頭一軟,幾乎忍不住有一種沖動,要将掌中這柄利器,抛落萬丈深淵之下,然而,他卻始終忍住,只是呆呆地站在那裏,心中反反複複地在低念着一句話:“我終于殺了人了……我終于殺了……人了!”生平第一次,他體驗到殺人後的感覺,也體會出殺人的感覺原來竟是這般難受!
望着地上鮮血淋漓的屍身,他只覺頭腦一陣暈眩,胃腹一陣翻騰,此人與他僅是一次見面,他們甚至連彼此間的姓名都不知道,而這條陌生的性命,此刻卻已死在他的劍下。
他茫然向前走了兩步,然後又轉回頭,茫然托起地上的棺木,迎着撲面而來的山風,也不知走了多久,他蹒跚來到蒼龍嶺盡頭,卻又茫然頓住腳步,口中喃喃道:“我該将他的屍骨埋葬的……”突地放足狂奔,奔回原處,地上的血漬仍在,但是--那神秘、奇詭,而又可憐的高髻道人的屍身,此刻竟然不知去向。
山風在耳邊呼嘯、白雲在眼前飄舞,南宮平茫然立在這山風呼嘯,白雲飛舞的孤脊上,耳中卻什麽也聽不見,眼中什麽都看不見,良久良久,他目光方自投落到那冥冥寞寞、深不見底的萬丈絕壑中去,然後便将胸中的痛苦與忏悔,都化做了一聲悠長沉重的嘆息。
他口中雖無言,心中卻在暗自祈禱,希望那被山風吹下絕壑的幽魂,能夠得到安息,又不知過了許久,他只覺高處風寒,身上竟有些寒意,于是他手托棺木,回轉身,走下蒼龍嶺,山腰處,風聲漸息,寂寞的華山,便更加寂寞。
他紊亂的心情,卻更加紊亂,除了那份對死者的忏悔與痛苦之外,他心中還有着許多無法解釋的疑團!令他最思疑和迷惑的是,他直至此刻,還猜不透這具看來平凡的紫檀棺木內,究竟隐藏着什麽秘密?多少秘密?
尋了處幽靜的山林,他将掌中所托的棺木,輕輕放到雖已漸呈枯萎,卻仍柔軟如茵的草地上,掀開棺蓋,看了一眼,棺中的确空無一物,他仔細地再看了兩眼,只覺這棺外觀雖大,棺內卻顯得甚為淺窄,在那深紫色的木板上,似乎還有幾點似乎是油漬般的污痕,不經細看,絕難察覺。
然而,縱是如此,他仍然看不出,這棺木有絲毫特異之處。
他以手支額,坐在樹下,樹上的秋葉,已自蕭蕭凋落,使得這寂寞深山中的初秋天氣,更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意,也使得這初秋天氣中的寂寞少年,平添了幾分凄涼心境!
他苦苦思索着這些他無法解釋的疑團,竟忘卻了探究他的同門兄妹為何直到此刻還未下山的原因,伸手入懷,他取出了那條淡黃的絲絹,也觸及了那只不知是太多的愚笨,抑或是太多的智慧方自使得它自撞山石而死的山鳥那冰涼的羽毛。
于是他悲哀地、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握緊絲絹,取出死鳥,展開絲絹,那蒼勁而熟悉的字跡,立刻又在他心底引起一股沖激的悲哀浪潮,他合上眼簾,嘆息一聲,再張開,只見上面寫的是:
“餘一生雖殺人無數,然所殺者無不可殺之人,是以餘生平雖然可曰無憾……”
南宮平為之長嘆一聲,他仔細地體會這“無憾”兩字其中的滋味,暗中不禁長嘆自語:“這兩字看來雖平凡,其實卻不知要花多少精力,忍耐多少痛苦才能做到,而我呢……’他想起方才死在他劍下的道人:“我傷了此人,心中能否無憾?”他也想起那道人方才的言語,“師傅他老人家一生無憾,怎會做出他口中所說那樣的事!”
于是他信心恢複,寬然一笑,接着下看:“然餘無憾之中,亦有一事,可稱遺憾……”
南宮平心頭一冷,立即下看:“十餘年前,武林中盛傳一人劣跡昭彰,餘心久已深恨之,适逢其人又傷餘一友,是以餘仗劍而出,将之斃于劍下,然事後餘卻知此事實乃餘友之錯,而那平素惡行極多之人,于此事中,反是清白無辜,是以餘……”
下面的字跡,突地為一片鳥血所染,再也看不清楚!
南宮平方自看到緊要之處,此刻自是急怒交集,但鳥血已幹,縱然洗去,字跡亦将模糊不清,他劍眉雙軒,雙拳緊握絲絹,呆呆地愕了半晌,心中突又一顫:“難道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