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生與死,愛與憎,情與仇,恩與怨。這其間的距離,在叱咤江湖、笑傲武林的人們眼中看來,正如青鋒刀口一般,相隔僅有一線--
山風怒號,雲蒸霧湧,華山蒼龍嶺一脊孤懸,長至三裏,兩旁陡絕,深陷萬丈,遠遠望去,直如一柄雪亮尖刀,斜斜插在青天之上,白雲之中。
曉色雲開,濃霧漸稀,蒼龍嶺盡頭處,韓文公投書碑下,竟卓然伫立着一個體态如柳、風姿綽約的絕色少女,一手輕撫風鬟,一手微弄衣袂,柳眉低颦,明眸流波,卻不住向來路凝睇!
險峻的山石路上,果真現出幾條人影,絕色少女柳眉微展,輕輕一笑,笑聲冷削陰寒,滿含怨毒之意,直叫人難以相信是發自如此嬌柔美豔的少女口中。
笑聲方落,山脊上的數條人影,突地有如數只健羽灰鶴,橫飛而起,霎眼之間,便已掠在絕色少女面前,絕色少女眼波一轉,冷冷道:“随我來!”纖腰微擰,“刷”地後掠數丈,再也不望這幾人一眼。窈窕的身形,十數個起落,便已筆直掠上南峰。
霧中橫渡蒼龍嶺的五條人影中,一個滿面虬須、勁裝佩劍的黑衣大漢,濃眉軒處,面對他身側的一個玄衫少婦哈哈笑道:“好狂的小姑娘,只怕比你當年還勝三分!”
玄衫少婦螓首輕擡,微微笑道:“真的麽?”
黑衣大漢哈哈笑道:“自然是真的,誰要是娶了她,保管比我龍飛還要多受些折磨!”
笑聲高亢,四山皆聞,語聲中雖有自憐之意,笑聲中卻充滿得意之情,玄衫少婦嘤咛一聲,伏向他胸前,一陣風吹過,吹得她雲鬓邊的發絲與他颔下的虬髯亂做一處,也吹得他豪邁的笑聲,與她嬌柔的笑聲相合。
笑聲之中,他身後垂手肅立着的一個清瘦颀長的玄衫少年,突然幹咳一聲道:“師傅來了!”虬須大漢笑聲突止,玄衫少婦也倏然站直身形。險峻的山脊上,大步行來一個錦服老人,面上竟蒙着一方烏色絲巾,每跨一步,絲巾與錦袍一陣飄動,便已跨過一丈遠近,他身後卻跟着兩條亦是滿身黑衣、勁裝佩刀的彪形大漢,四條粗健的手臂,高高舉起,掌中擡着一物,長有一丈,闊有三尺,方方正正,卻被一面五色錦衾通體覆蓋,誰也猜不出究竟是什麽東西。
虬須大漢、玄衣少婦、清瘦少年見了這錦服老人,神情俱都立即肅然,錦服老人腳步一頓,露在絲巾空處外的一雙目光,閃電般四下一轉,沉聲道:“在哪裏?”虬須大漢颔首道:“上去了!”
錦服老人冷“哼”一聲道:“走!”大步向嶺上行去,山風吹起他的錦緞長衫,露出他長衫裏的一柄綠鯊劍鞘。
玄衫少婦幽幽輕嘆一聲道:“爹爹今日……”櫻唇動了兩動,下面的話,卻未再說下去。
清瘦少年緩緩回轉身,望了他身後并肩而立的一雙少年男女兩眼,呆呆地愕了半晌,長嘆道:“四妹五弟,你們還是該留在山下的。”長袖一拂,随着虬須大漢及玄衫少婦向山上掠去,這一雙少年男女對望數眼,良久良久,誰也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過長空棧,便是南峰。白雲冉冉,山風寂寂,亘古以來,便少人蹤,然而此刻,陽光初升,這險絕天下的華山主峰上,卻已人影幢幢,四個鬓邊已現華發的中年婦人,青衫窄袖,并肩立在一株古松下,人人面目之上,俱似籠着一層寒霜,那絕色少女一掠而前,低語道:“來了。”
語聲方了,峰下已傳為一陣人語,道:“十年之約,龍布詩并未忘懷,食竹女史怎地還不下來迎接故人?”語聲并不高朗,但一個字一個字傳上來,入耳卻清晰已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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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婦人目光交錯,對望一眼,身形卻未有絲毫動彈,絕色少女冷笑一聲,盈盈在松邊一方青石上坐了下來,峰腰處發出語聲最後一字說完,峰上已現出那錦服老人高大威猛的身影,閃電般的目光,緩緩在松下五人身上一掃,沉聲問道:“此地可是華山之巅?你等可是丹鳳門下?”
絕色少女秋波凝注着古松梢頭的半朵輕雲,冷冷道:“不錯!”
錦服老人一步跨到青石之前,沉聲道:“丹鳳葉秋白在哪裏?”
絕色少女微擰纖腰,緩緩長身而起,上下打量了這錦服老人幾眼,冷冷道:“你就是‘不死神龍’龍布詩麽?”
錦服老人神情似乎一呆,突地仰天長笑起來,朗聲笑道:“好極好極,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當老夫之面,喝出老夫的名號!”
絕色少女冷冷一笑,仰首望天道:“妙極妙極,想不到今日江湖中,竟有人敢當我之面,喝出家師的名號。”
錦服老人龍布詩笑聲一頓,松梢簌然落下幾枝松針,落在他衣襟之上,他順手一拂,突又轉身走到那四個青衫婦人身前,一手指向絕色少女,沉聲道:“這就是葉秋白收的徒弟麽?”
青衫婦人,八道目光,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齊聲道:“不錯!”
龍布詩“刷”地回身怒道:“你師傅與我十年之前,相約于此,她此刻怎地還未前來?卻教你在這裏對前輩無禮!”
絕色少女冷冷道:“縱有天大的約會,家師也不能來了!”
龍布詩怒喝道:“怎地?”
絕色少女緩緩道:“三月以前,家師便已仙去,臨終之際,令我在此踐約,卻未曾告訴我,你是我們的什麽前輩!”語聲緩慢,語氣冰冷,絲毫沒有激動之色,哪裏像是弟子在述說師傅的死訊。
四個青衫婦人,再次對望一眼,但終究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虬須大漢、玄衫少婦、清瘦少年等七人,此刻相繼掠上峰頭,兩個黑衣大漢,将掌中所擡之物,輕輕放在地上,垂手退到一邊,虬須大漢龍飛一步掠到龍布詩身側,皺眉低語道:“爹爹,怎地了?”
龍布詩呆立半晌,突地長嘆一聲,緩緩道:“葉秋白已經死了!”目光遙望天際,緩緩向嶺下走去。
絕色少女冷削的目光中,突地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仰天一陣冷笑,緩緩道:“可惜可惜,想不到江湖傳說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龍’,見面之後,不過是如此一個人物。”
龍布詩倏然頓住腳步,龍飛濃眉一軒,怒叱道:“你說什麽?”
絕色少女冷冷道:“我說什麽,與你無關,此間根本就沒有你說話之處。”
龍飛目光一凜,須發皆張,龍布詩卻已緩緩轉過身來,沉聲道:“你說什麽?”
絕色少女緩緩道:“十年之前,家師與你訂下的生死之約,說的是什麽?”
龍布詩目光一陣黯然,沉聲道:“勝者永霸江湖,負者……唉,葉秋白既已死去,龍布詩縱能稱霸江湖……”
絕色少女冷冷接道:“家師雖已仙去,只怕你也未必能永霸江湖吧!”
龍布詩沉聲道:“難道你還想與老夫一較身手?”
絕色少女冷冷一笑,道:“我縱有此心,只怕你也不屑與我動手吧?”
龍布詩道:“正是!”
絕色少女道:“數十年來,你與家師動手相較,約有幾次?”
龍布詩道:“次數之多,難以勝數!”
絕色少女道:“你可曾勝過他老人家一招半招?”
龍布詩道:“卻也未曾敗過。”
絕色少女道:“勝負未分,你便想永霸江湖,世間哪有這等便宜之事!”
龍布詩愕了一愕,道:“葉秋白既已死了,我難道還能去尋死人動手不成?”
絕色少女冷笑道:“家師雖死,卻留下一套劍法,你若不能勝得這套劍法,便請你立時自刎在這華山之巅,‘止郊山莊’中的門人弟子,也從此不得涉足江湖。”
虬須大漢龍飛突地仰天一陣狂笑,道:“家父若是勝了,又當如何?”
絕色少女卻連眼角也不望他一眼,直似未曾将他的話聽入耳中。
虬須大漢濃眉一揚,狂笑道:“家父若是負,便得立時自刎,家父若是勝了,難道要叫那‘丹鳳’葉秋白再死一次麽?何況你明知家父不屑與後輩動手,葉秋白縱有劍法留下,又有何用?”
哪知龍布詩突然一聲厲叱:“住口!”走到絕色少女身前,沉聲道:“這十年之間,她又創出了一套新的劍法?”
絕色少女道:“正是!”
龍布詩目光一亮,突又長嘆道:“縱有絕世劍法,而無絕世功力之人行使,又怎能勝得過老夫?”緩緩垂下頭來,意興似乎十分蕭索。
絕色少女冷冷道:“若有與你功力相若的人,以家師留下的劍法,與你動手,難道還不是和家師親自與你動手一樣麽?”
龍布詩目光中的落寞之意,越發濃重,緩緩道:“自從十七年前,天下武林精華,除了老夫與你師傅外,悉數死在黃山一役,此刻普天之下,若再尋--與老夫功力相若之人,只怕還要等三五十年!”
絕色少女緩緩道:“劍法雖可補功力之不足,功力卻無法助劍法之靈巧,你說是麽?”
龍布詩道:“自然不錯!”
絕色少女又道:“劍法招式,自有捷徑可循,功力深厚,卻無取巧之道,你說是麽?”
龍布詩道:“不錯!”
絕色少女接道:“但劍法、功力,相輔相成,缺一便不能成為武林高手,這道理亦甚明顯,是以自從黃山會後,天下武林,便再無一人能與‘丹鳳神龍’争鋒,亦是因為後起高手中,縱有人偶遇奇緣,習得武林不傳秘技,卻無一人,能有‘丹鳳神龍’這般深厚的功力,你說是麽?”
龍布詩道:“正是此理。”
絕色少女道:“十年之前,家師與你功力可是相若?”
龍布詩道:“縱有差別,亦在毫厘之間,不算什麽!”
絕色少女道:“這十年之間,家師時時未忘與你生死之約,朝夕勤練。”
龍布詩接口嘆道:“老夫又何嘗不是一樣!”
絕色少女道:“如此情況下,十年前,家師功力既與你相若,十年之後,是否也不會有何差異?”
龍布詩颔首道:“除非在這十年中,她能得到傳說中助長功力的靈丹妙藥,否則便絕不會勝過老夫。”突地長嘆一聲,回首道:“飛子,你可知道,功力之增長,直如雀鳥築巢,匠人建廈,循序漸進,絲毫勉強不得,切忌好高骛遠,更忌揠苗助長,縱能偷巧一時,終是根基不穩,大廈難成,卻非百年之計。貪功性切,不足成事,反足敗事,那些真能助長功力的靈丹妙藥,世間卻難尋找,奇怪的是,武林中竟有如此多人相信,因此又不知多生幾許事故!”
龍飛垂首稱是。
絕色少女道:“如此說來,你與家師功力既無可争之處,所争僅在招式之間的靈拙變化是麽?”
龍布詩道:“高手相争,天時,地利,人和,俱是重要因素!”
絕色少女道:“家師如能創出一套劍法,一無破綻,是否便能勝你?”
龍布詩道:“天下沒有絕無破綻的功夫,只是你師傅的劍法之中的破綻,若能使我無法尋出,或是一招攻勢,令我無法解救,便是勝了。”
絕色少女道:“你與家師生死之約未踐,勝負未分,家師便已仙去,她老人家,實是死不瞑目。”
龍布詩冷“哼”一聲,道:“我又何嘗不引為平生憾事?”
絕色少女仰首望天,道:“家師臨終之際,曾說這十年之間,你必定也創出一些武功來對付她。”
龍布詩仰天笑道:“葉秋白當真是老夫的平生知己。”笑聲之中,充滿悲激之意。
絕色少女冷冷一笑,道:“但你大可不必擔心所創的武功沒有用武之地,家師臨終時,已代你想出一個方法,來與她一分勝負。”
龍布詩笑聲突頓,目光一凜,絕色少女只作未見,緩緩道:“你若讓我在你肩頭‘缺盆’、後背‘神藏’、尾脊‘陽關’,三處穴道上各點一指,閉住天地交泰的‘督任’二脈,那麽以你的功力,絕不會有性命之慮,但內功已削弱七成,正好與我相等,我再用家師所留劍法與你動手,那麽豈非就與家師親自和你動手一樣!”
她翻來覆去,說到這裏,竟是如此用意,龍布詩不禁為之一愣,卻聽絕色少女嘆道:“此法雖是家師臨終前所說,你若不願答應,我也無法。”
龍飛濃眉一皺,沉聲道:“此事聽來,直如兒戲,絕無可能,真虧你如何說得出口。”
一直遠遠立在一旁的玄衫少婦,突地一掠而前,冷笑道:“你既如此說,我用爹爹的武功與你動手,豈非亦是一樣。”
絕色少女冷冷一笑,轉過頭去,突地仰天長嘆道:“師傅呀師傅,我說他絕對不會答應,你老人家卻不相信,此刻看來,還是你老人家錯了。”緩緩走到樹下,冷冷道:“我們走吧,就讓‘止郊山莊’在武林稱霸,又有何妨?”
龍布詩厲叱一聲:“且慢!”
絕色少女回眸冷笑道:“你若不願對死人守約,我也不能怪你,就當十年之前家師與你根本未曾訂約好了。”
龍布詩突地仰天一陣狂笑,朗聲笑道:“數十年來,老夫險死還生,不知有若幹次,從來未将生死之事放在心上,更未曾對人失信一次,葉秋白雖死,約會卻仍在,她既已留下與我相較之法,我怎會失信于她!”
龍飛與玄衫少婦齊地驚喝一聲:“爹爹……”
龍布詩狂笑着擡起手來,突地手腕一反,揭去面上絲巾,絕色少女秋波轉處,心中一凜,只見他面目之上,創痕斑斑,縱橫交錯,驟眼望去,雖在白日,卻仍令人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陣寒意。
龍布詩笑聲頓處,沉聲道:“你爹爹生平大小數百戰,戰無不勝,多年前縱遇對手武功高過于我,我卻也能将之傷在劍下,便是因為我胸懷坦蕩,一無所懼,我若有一次失信于人,便不會再有這樣的坦蕩胸懷,那麽,我只怕早死了數百次了!”目光一陣惘然,似是已漸漸落入深思。
有風吹過,龍布詩寬大的錦緞長衫,随風又是一陣飄動,初升的陽光,穿破終年籠罩峰頭的薄霧,映在他劍痕斑斑的面容上,映得那縱橫交錯的每一道傷痕,俱都隐隐泛出紅光。
他緩緩擡手,自右額輕輕撫下,這一道劍傷由右額直達眼角,若再偏左一分,右目便無法保全。
“四十年前,玉壘關頭,浮雲悠悠……”他喃喃低語,腦海中閃電般掠過一幅圖畫,劍氣迷漫,人影縱橫,峨嵋派第一高手“絕情劍”古笑天,在浮雲悠悠的玉壘關頭,以一招‘天際驚虹’,在他額上劃下了這道劍痕,他此刻輕輕撫摸着它,似乎還能感覺到當年那銳利的劍鋒劃開皮肉時的痛苦與刺激!
他突地縱聲狂笑起來,仰天長嘯一聲,大聲道:“古笑天呀古笑天,你那一招‘天際驚虹’,老夫雖然無法抵擋,但你又何嘗能逃過我的劍下……”
笑聲漸弱,語聲漸微,右額上長短不一的三道劍痕,又觸起了他的往事!
他再次低語:“五虎斷門,回風舞柳,蕩魔神鏟……”這一刀、一劍、一鏟,創痕雖舊,記憶猶新。他憶起少年時挾劍遨游天下,過巴山,訪彭門,拜少林,刀口驚魂,劍底動魄,鏟下餘生,次次險死還生,次次敗中得勝,這號稱“不死神龍”的老人,便又不禁憶起三十年前,天下武林中人為他發起的“賀號大典”,仙霞嶺畔,帽影鞭絲,冠蓋雲集,他嘴角不禁泛起一絲微笑。
他手掌滑過颔下的長髯,撫及髯邊的一點創痕,那是天山的“三分神劍”,這一劍創痕最輕,然而在當時的情況最險。
“九翅飛鷹狄夢萍,他确是我生平少見的紮手人物……”
他一面沉聲低語,手指卻又滑上另一道劍跡,這一劍彎彎曲曲,似乎一劍,又似乎被三柄利劍一齊劃中。
他自嘲地微笑一下:“這便是名震天下的‘三花劍’了,‘一劍三花,神鬼不差’,但是你這‘三花劍客’,是否能逃過我的劍下!”
右眼邊的一道劍痕,其深見骨,其長人發,上寬下淺,似乎被人淩空一劍,自頂擊下,這正是矢矯變化、淩厲絕倫的昆侖劍法,凄迷的大雪中,凄迷的昆侖絕頂……他心底一陣顫抖,那一次驚心動魄的往事,每一憶及,便不禁令他心底升起驚悸,但是,他畢竟還是安然地度過了。
還有武當的“兩儀劍法”、“九宮神劍”,他手掌滑下面頰,隔着那襲錦緞的衣衫,他撫摸到脅下的三道劍痕。
“武當劍手,心念畢竟仁厚些,擊人不擊面容,是以我也未曾趕盡殺絕。”他暗自低語:“可是,誰又能想到,面慈心軟的武林三老,畢竟也在黃山一役中喪失性命!”
龍布詩不禁為之長嘆一聲,使天下武林精粹一起同歸于盡的黃山大會,卻未能使他身受半點創痕,這是為了什麽?
“因為我已經遍歷天下武林的奇技絕學,世間再沒有任何一種武技能傷得了我!”
他遙視雲霧凄迷的遠山,心頭突地升起一陣難言的寂寞,求勝不能,固然可悲,求敗不能,更為可嘆,往日的豪情勝績,有如一片浮雲飄過山巅般,輕輕自他心底飄過,浮雲不能駐足山巅,往事也不能在心底常留……
一聲鷹鳴,傳自山下,“不死神龍”龍布詩目光一閃,自舊夢中醒來,山巅之上,一片死般沉寂,絕色少女兩道冷削的眼波,正出神地望着他,仿佛是期待,仿佛是敬佩,又仿佛是輕蔑。
突地,“不死神龍”龍布詩,又自發出一陣裂石穿雲的長笑!
長笑聲中,他雙臂一分,一陣叮叮聲響,錦袍襟邊的十餘粒黃金鈕扣,一起落在山石地上!
虬須大漢龍飛目光一寒,顫聲道:“爹爹,你老人家這是要做什麽?”
龍布詩朗聲笑道:“我若不與葉秋白遺下的劍法一較長短,她固死不瞑目,我更将終生抱憾。”
絕色少女冷冷地一笑,緩緩一系腰帶。龍飛瞠目道:“爹爹,此事太不公平……”
龍布濤笑聲一頓,厲叱道:“你知道什麽?”突又仰天笑道:“老夫一生,號稱不死,老來若能死在別人劍下,卻也是生平一大快事。”
龍飛心頭一震,連退三步,卻見他爹爹突地手掌一揚,深紫的錦緞長衫,有如一片輕雲,橫飛三丈,冉冉落在古松梢頭。
絕色少女冷冷道:“缺盆、神藏、陽關……”
龍布詩冷冷哼一聲,擰腰轉身,背向龍飛,緩緩道:“飛子,‘鶴嘴勁’的手法你可還記得麽?”
龍飛颔下虬須一陣顫抖,道:“還……記得。”
龍布詩道:“你且以‘鶴嘴勁’的手法,點我‘缺盆’、‘神藏’、‘陽關’三穴。”
龍飛面容一陣痙攣,道:“爹……爹……”
龍布詩軒眉叱道:“快!”
龍飛呆了半晌,突地一咬牙關,一個箭步,竄到他爹爹身後,雙手齊出,食指與拇指虛拿成“鶴嘴勁”,緩緩向他爹爹肩頭“缺盆”穴點去。
玄衫少婦暗嘆一聲,回轉頭去,但目光一觸那錦衾所覆之物,便又立時回過頭來,只見那豪邁坦直的龍飛,手掌伸到半途,便已不住顫抖,終于還是不能下手。
龍布詩濃眉一軒,回首叱道:“無用的……東西!”
他“無用的”這三個字說得聲色厲然,但“東西”兩字,卻已變作輕嘆。
虬須大漢龍飛雙手一垂,頹然長嘆一聲,道:“爹爹,我想來想去,總覺此事極為不妥……”
話音未了,突地一條人影橫空掠來,竟是那一直追随在烏衫清瘦少年身後的弱冠少年。
龍飛皺眉道:“五弟,你來做什麽?”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緩緩道:“大哥既無法下手,便由小弟代勞好了。”
龍飛雙目一張,叱道:“你瘋了麽?”
弱冠少年目光直視,面容呆木。“不死神龍”轉身仔細望了他幾眼,突地長嘆一聲,道:“我一直當你孱弱無能,嫌你脂粉氣太重,想不到你外柔內剛,竟與老夫昔年心性一樣,此次我若能……”幹咳幾聲,轉目道:“你既也懂得‘鶴嘴勁’的功力,還不快些下手。”
龍飛連退三步,垂下頭去,似乎不願再看一眼。
只聽“篤,篤,篤”三聲輕響,絕色少女一聲冷笑。
龍布詩呼地吐出一口長氣,又呼地吸進一口長氣,接着“嗆啷”一聲龍吟,劍光耀目!
玄衫少婦柳腰輕擺,掠至龍飛身側,低語道:“你難受什麽,爹爹又不是定要落敗的!”
龍飛霍然擡起頭來,像是想說什麽,卻又未曾出口。
只見那絕色少女白青衫少婦手中,接過一柄離鞘長劍,右手食中兩指,輕輕一彈劍脊,又是“嗆”地一聲龍吟,傳遍四山!
劍作龍吟,餘音袅袅,“不死神龍”龍布詩右掌橫持長劍,左掌食、中兩指,輕撫劍身,陰森碧綠的劍光,映着他劍痕斑斑的面容,映着他堅定沉毅的目光,良久良久,他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裏,只有手指與目光,一齊在這精光耀目的長劍上移動着,就像是一個得意的母親,在溫柔地撫摸着她的愛子一般!
然後,他沉重地嘆息一聲,解下腰邊的綠鯊劍鞘,回身交到那弱冠少年的手上,弱冠少年英俊清秀的面容,竟也突地閃動一絲驚異之色,雙手接過劍鞘,龍布詩已自沉聲說道:“自今日起,這柄‘葉上秋露’,已是你所有之物!”
弱冠少年目光一亮,手捧劍鞘,連退三步,“噗”地跪到地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虬須大漢面色驟變,濃眉軒處,似乎想說什麽,玄衫少婦卻輕輕一拉他衣角,兩人對望一眼,一齊默然垂首!
龍布詩長嘆一聲,道:“莫要辜負此劍!”
弱冠少年長身而起,突地轉身走到那具錦衾所覆之物前面,緩緩伸出掌中劍鞘,緩緩挑起了那面五色錦衾,赫然露出裏面的一具紫檀棺木!
龍布詩瞬也不瞬地望在他身上,沉聲道:“你可有什麽話說?”
弱冠少年神情木然,竟又緩緩跪了下去,面對棺木,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突然手腕一反,自腰邊拔出一柄作龍形的雪亮匕首,在自己中指之上輕輕一點,然後反手一揮,揮出數滴鮮血,滴滴落在紫檀棺木之上。
“不死神龍”龍布詩嚴峻的面容之上,突地泛起一絲滿意的微笑,颔首道:“好!好!”一捋長髯,轉身走到絕色少女面前。
絕色少女輕輕一笑,道:“劉伶荷鋤飲酒,閣下擡棺求敗,‘不死神龍’,果真不愧是武林中第一勇士!”她直到此刻,面上方自露出笑容,這一笑當真有如牡丹花開,百合初放,便是用盡千言萬語,也難以形容出她這一笑所帶給別人的感覺!
弱冠少年将那柄綠鯊劍鞘,挂在腰邊,目中突地發出異光,盯在絕色少女的面上,一步一步地緩緩向她走了過去!
絕色少女秋波一轉,與他的目光相遇,神情之間,竟似不由自主地呆了一呆,等到他走到她的面前,她方自一整面色,沉聲道:“你要做什麽?”
龍布詩沉聲道:“此間已無你之事,還不退下去!”
弱冠少年目光不瞬,一語不發,突地雙掌一分,左掌拍向絕色少女右脅,右掌竟拍向“不死神龍”龍布詩的左脅!
這一招兩掌,時間之快,快如閃電,部位之妙,妙到毫巅,絕色少女與龍布詩齊地一愕,俱都想不到他會突然向自己出手!
就在他們這微微一愕間,青衫少年手掌已堪堪觸到他們的衣衫。
絕色少女冷笑一聲,左掌“刷”地揮下,“啪”地一聲,與弱冠少年右掌相擊,龍布詩厲叱一聲,擰腰錯步,亦是揮出左掌,“啪”地一聲,與弱冠少年左掌相擊!
四掌相擊,兩聲掌聲,俱在同一剎那中發出,虬須大漢濃眉驟軒,一步掠來,大聲喝道:“老五你瘋了麽?”
卻見弱冠少年雙掌一撤,腳步一滑,行雲流水般倒退三尺,躬身道:“師傅,這女子沒有騙你!”
龍布詩道:“你是說此刻我的功力,已和她一樣子?”仰天一陣長笑,又道:“好極好極,今日我到底有了個與我功力相若的對手!”
龍飛呆了一呆,道:“原來你方才是要試試這女子的功力,是否真的和師傅此刻一樣?”
弱冠少年垂首道:“正是……”
龍布詩朗聲笑道:“平兒若非有此相試之意,怎會對我出手,你這話豈非問得多餘了些!”
這威猛嚴峻的老人,此刻雖已臨着一次定必極其兇險的惡戰,但心情卻似高興已極,不知是為了終于求得“功力相若”的對手,抑是為了尋得一個極合自己心意的子弟,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龍飛面上不禁泛起一陣愧色,緩緩後退,緩緩垂下頭去,卻用眼角斜斜睨了那弱冠少年一眼。
玄衣少婦輕輕一笑,道:“五弟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有如此智慧和功力,真叫人看不出來!”
龍布詩微喟道:“日久方見人心,路遙方知馬力,看來人之才智性情,也定要到了危急之時,才能看得出來!”
弱冠少年垂下頭去,龍飛再與玄衣少婦對望一眼。方才與這弱冠少年并肩站在一起的少女,嬌靥之上,卻泛起了一陣得意而驕傲的微笑!
絕色少女直到此刻,目光方自從弱冠少年面上移開,冷冷道:“既已試過,現在可以動手了麽?”
龍布詩道:“自然!”反手一揮掌中長劍,只聽一陣尖銳的金聲劈空劃過,石邊古松,一陣輕顫,又自落下一片松針,卻落到那四個青衫窄袖的灰發婦人身上!
他僅存三分功力,劍上還有這般火候,青衫婦人們相顧之下,不禁駭然!
絕色少女卻直如不見,冷冷道:“既然已可動手,便請閣下随我來!”
龍布詩一愕道:“難道這裏不是動手之地麽?”
絕色少女道:“不錯,這裏并非動手之地。”纖腰微擰,似欲轉身而去!
龍布詩沉聲叱道:“為什麽?”
絕色少女冷冷道:“因為我與你動手時所用的劍法,別人不能看到!”
龍布詩道:“為什麽?”
絕色少女道:“我若是将你殺死,你的門人弟子一定要來找我尋仇,‘止郊山莊’在武林中聲勢壯大,家師卻只收了我一個徒弟,他們尋我複仇,我必定無法抵敵,你說是麽?”
龍飛大喝道:“你自然無法抵敵!”
玄衫少婦接口道:“你以為憑你這份武功,就能勝得了我師傅麽?”
龍布詩橫望了他兩人一眼,暗中似乎嘆息了一聲,突又沉聲道:“不錯,你若能殺死我,我弟子定會尋你複仇,你也必定不是他們的敵手,是以你便想仗着這套劍法防身!”
絕色少女道:“不錯,我師傅傳我這套劍法時,除了叫我殺你之外,還要我去殺別人,我豈能讓人看了這套劍法後,再去研究其中的破綻!”
龍布詩緩緩颔首道:“不錯,我若創出一套新的劍法,也是不願讓太多人看到的。”突地長嘆一聲,目光筆直地望向絕色少女,一字一字沉聲說道:“你師傅臨死前,還在那麽恨我?”
絕色少女冷笑一聲,道:“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別?”
龍布詩心頭一冷,喃喃自語:“若是仇恨深切,生生死死,有何分別……”仰天長嘯一聲喝道:“在哪裏?随你去!”
山巅濃雲,綻開一線,一道陽光,破雲而出,霧更稀了。
絕色少女一言不發,轉身而行,虬須大漢軒眉大喝一聲:“且慢!”
絕色少女腳步不停,直如未聞,只聽飒然一陣微風吹過,弱冠少年已垂手擋在她身前,絕色少女柳眉微皺,回首冷冷望了龍布詩一眼。
“不死神龍”沉聲叱道:“你等又要做什麽?”
玄衫少婦蓮步輕擡,一掠而至,賠笑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他們在那邊若有埋伏,師傅你老人家豈非要遭人暗算?”
龍布詩沉吟半晌,擡頭一望,絕色少女冷冷地望着他,仿佛在說:“去不去由你……”
玄衫少婦一雙靈活的眼睛,飛快地瞥了龍布詩一眼,見到他面上的神情,連忙搶着道:“這位姑娘高姓大名,我們直到此刻還未請教,實在失禮得很!”她語氣說得甚是溫柔和婉,面上又充滿了笑容,讓人不得不回答她的話。
絕色少女雖然滿面寒意,但口中卻仍簡短地回答:“葉曼青。”
玄衫少婦輕輕一笑,道:“好溫柔的名字,我叫郭玉霞,你看這名字多俗,可是--唉,又有什麽辦法呢?”
此時此刻,她竟突然地與人敘起家常來了,龍布詩神色之間,雖似十分不耐,但卻又似對她十分寵愛,是以竟未發作。虬須大漢龍飛,對她更似十分敬畏,只有那弱冠少年,始終面容木然,不言不笑。
只聽她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