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蠻蠻（十二）
他遲疑了……
他渾身開始輕微的發顫，他不知道裏面到底發生了什麽。不，他知道，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想。那扇落了漆的朱紅大門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沒有這個勇氣去打開。
有那麽一瞬間他幾乎感受到了窒息，他躲了起來，如同漸漸長大的他一次次做的那樣。
他呆愣愣的蜷縮起身體躲在牆角，麻木的聽着一牆之隔的家中持續傳來摔砸的聲響。直到它停下，張煥秋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清楚究竟是過了多麽漫長的一段時間。但最終他停下了。他甚至能聽到笑鬧得人聲逐漸遠離他的避風塘。
黃昏如約而至，張煥秋擡起沉重的腦袋來，他的意識已經昏昏沉沉了，他想起那些在西山的日子來，釋放了所有的少年心性，他也想起蠻蠻，想起她的挽回，他似乎該留在那裏。他想。
那才是真的快活的地方，他天真的想。
他起了身，決定回到他該回去的地方。他的腦內全然變成一團漿糊，腿已經麻了，他攙着牆艱難的挪動小小的軀殼，連日的疲憊一股腦的湧上來。
他扶着老舊的門框，木吶吶的對着一團糟糕院子的開口“阿娘。”
衣裳破舊的婦人全身都髒兮兮的，她坐在院中低聲抽泣，也不搭理她，自顧自的垂着頭沉浸在自己世界裏。
“阿娘”他又輕輕的喚了她一聲。可她的阿娘卻毫不在意她，她擡起臉歪着頭，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目光毫無焦距看他，她蓬頭垢面毫無曾經的風姿，張煥秋心中苦楚，他的阿娘到底什麽時候變成了這樣的模樣，自從他的父親死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是珩郎嗎？”她漸漸回過神，起皮的唇瓣開開合合，“是珩郎嗎？”她又問了一遍。
“是珩郎，阿娘。”他蹲下身蠻蠻摟住她，讓她把腦袋依在他的懷裏，小小的胸膛承擔着她的重量。
“珩郎，是珩郎回來了啊……是珩郎吧。”她絮絮叨叨的念道着他，眼神一點點像是火光一樣亮起，她突然拽住張煥秋的衣襟，面上露出癫狂的神色。張煥秋無法呼吸，他甚至難過的感受到他的阿娘眼裏沒有他的存在。
他們都說他的阿娘瘋了，可張煥秋相信他的阿娘只是病了，她活在了她的記憶中一直不肯醒來。她還是那個家境優渥的婦人，有相敬如賓的相公和乖巧可愛的孩子。她不常醒來，以至于肉體顯的瘋瘋癫癫。她只是病了，病的很重。可他們甚至不放過一個生病的婦人，他們欺辱她來發洩連日裏積攢的怨氣，一個曾經遙不可及的女人，就這樣仿佛就能得到極大的快慰。大人是孩子們效仿的對象，這個世界被巨大的惡意包裹，他曾惡劣的希望這個鎮的人全部被妖怪殺死，連同他一起死掉，即使只是這樣想想，他也覺得高興的不得了，可惜這樣的事到底沒有發生。
他依舊得過着這樣讓他恨不得立刻死去的生活，掙紮在淤泥裏惡毒的詛咒所有人。
“珩郎，鳥呢！那只鳥呢！我要你帶回來的東西呢！！”她厲聲質問他，一點都不在意他的生死，她是個瘋子，一個病的很重的瘋子。
她的指尖越來越用力，以至于泛起蒼白，掩蓋在衣裳下的清淤也因為她的動作顯露出來，她突然暴起把自己的孩子壓在身下，用了死力掐着張煥秋的脖子“珩郎你為什麽不聽阿娘的話！你也要欺負阿娘嗎！阿娘都是為了你好啊！為了張家的列祖列宗！珩郎要聽阿娘的話啊！！！”阿娘尖利的嘶吼刺激着他的耳膜，會不會立刻就死掉，如果死掉的話好像也不錯呢，他想。
他對這個世界毫無希望，沒有溫情，他沒有訴說的對象，每一日都活的水深火熱，看不見盡頭。所有的一切都是全然的黑暗，他假裝天真以至于失去了真我。他用虛假的面容生活以至于失去了少年人的血性。
“阿娘！我是珩郎啊！我是你的珩郎啊！”他不甘的怒吼不知到底是在對誰憤怒。“珩郎？”女人停下動作木然的歪着頭，她呆滞的反問過了好一會才尖叫一聲，像是碰到了什麽髒東西一樣猛地抽回了手。“珩郎！是珩郎！阿娘的珩郎回來了。”她又笑了起來開心的在院子裏轉着圈，張煥秋捂住脖子坐起來，看着生了病的女人像個孩子一樣開心，他的喉嚨疼痛熾熱他不停的咳嗽着，纖細的脖頸處顯出一片青黑。
“珩郎你怎麽了！”女人尖叫着湊到他身邊，面上是十分真切的悲痛“是誰傷了我的珩郎。”她溫柔的撫摸着那圈青黑，眼神呆呆滞滞的深處帶着迷戀和狂熱。她像是忘記了剛剛發生的一切，她覺得自己是這個天底下最好的阿娘，瞧啊！誰能比她更關愛這個孩子，她是這樣熱切的喜愛着這樣的自己。
“是我不小心弄的，和旁的人沒什麽幹系，阿娘不用擔心。”他疲倦的不得了甚至不想陪着她演戲，他語氣冷淡伸手拂開了女人。她眉頭一擰目光漸漸冰冷起來，“珩郎為什麽對阿娘這麽冷淡，難不成心裏還在怪罪阿娘不成。”她露出憂愁來“阿娘都是為了張家好啊！為了珩郎的未來啊！！你為什麽不理解阿娘呢！”
為什麽你不聽話呢！！！！！！
你是不是也想離開我！！！！！！
殺了他！！！！！！
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她的內心藏着一只妖獸在不停的叫嚣，她又開始癫狂開始瘋魔。他的目光毫無波瀾，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阿娘了。她總是這樣永遠都不知疲倦。
他飼養着這只妖獸并且渴望與她一起毀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