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見(一)
窗外陰雲蔽日,一絲絲光線漸次消失。
鴉默雀靜的堂內, 無數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滾動, 最後,定格在西邊的一張方桌上。
桌前僅坐兩人。
一人頭戴帷帽, 身段窈窕。
一人臉戴面具,高大魁梧。
眼生,太眼生了。
握刀的一個獨眼龍雙眉下壓,走上前去, 對着高大的那個唇角一提, 道:“咱哪個分堂招了個這樣神武的兄弟, 竟是不知?”
說話間, 人已至桌前, 定睛把高大男人細看之後,啧道:“還是個帶疤的, 呵?”
身後哄笑又起,陳醜奴默坐于桌前,眉目不動。
獨眼龍一聲譏笑,手腕翻轉, 把大刀掄過兩遍,風聲飒飒, 揚起白玉垂于肩後的發絲。
陳醜奴眉峰一斂。
“老子開陽堂霍二,煩請賜教。”獨眼龍冷笑說罷,手起刀落。
瞬息之間,又一道沛然真氣自東邊沖來, 獨眼龍不及分辨,虎口劇痛,一柄大刀随之脫手,忙探出左手抓去。
桌邊,又一只酒盞墜地。
獨眼龍幡然醒悟,憤然扭頭看去:“他奶奶的,原來在那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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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炷香後。
車水馬龍的大街上一頓雞飛狗跳,三道人影自青瓦上一掠而過,眨眼消失于層層樹影之後。
破敗的胡同口外,一衆人形容狼狽,氣喘籲籲,獨眼龍一把抹去嘴邊血跡,當機立斷:“立刻上報堂主,望日有可疑人混入!”
***
望日鎮郊,古樹參天而起。
瑟瑟秋風吹過斷壁殘垣,入目一派凋敝。
白玉身形一縱,提氣躍至最前,探臂攔住一襲白衣、頭戴鬥笠的青年,陳醜奴緊随落地,堵去青年的後路。
風過盡,土牆外的古樹仍在曳動,一片片枯葉飄然墜落。
白玉直視青年,開口道:“三哥。”
李蘭澤靜默無言,片刻,終于把鬥笠摘下,淡薄日色下,一雙鳳眸清冽如雪,映着白玉同樣冷凝的臉。
李蘭澤唇角收緊,睫一垂,錯開視線:“為何回來?”
白玉的眼仍鎖在他臉上:“明知故問。”
李蘭澤喉頭微動,少頃後,扭頭去看陳醜奴,以意味難明的眼神。
陳醜奴迎着,一聲不言。
李蘭澤攏眉,正欲開口,白玉察覺兩人氛圍不對,岔開道:“不必看他,我人已到,拿不回淩霄劍,是不會走的。”
李蘭澤道:“劍是我交出去的,與你無關。”
白玉定定道:“你以我做交易,便是與我相關。”
李蘭澤回頭,對上白玉近乎于鋒利的雙眸,心中挫敗。
“那我心悅于你,也與你相關嗎?”他忽然道。
白玉一震,迅速瞟向陳醜奴,李蘭澤看得分明,薄唇微動,無聲一笑。
“走吧。”李蘭澤眼撤開,“這是我的事。”
土牆外,一道白影漸行漸遠,白玉胸口起伏,轉身跟上。
“我不想欠你的。”白玉走至李蘭澤身邊,斬釘截鐵。
李蘭澤抿唇,不應。他知道,所以,他私心地想讓她欠着。
“鎮上的動靜太大,一定會有人上報各大分堂,我們得先找個地方藏身,再商議如何奪劍。”白玉顧自籌謀,不忘回頭去看陳醜奴,見他安靜地跟着,方又道,“去鏡花水月。”
李蘭澤腳下一頓,終于停住。
白玉略一沉默,道:“順便,我和陳大哥也有事找趙弗。”
李蘭澤眼神審度,略過白玉,又一次看向陳醜奴。
陳醜奴這次沒有回應,他徑自朝白玉走來,忽然,微擡手,往白玉耳鬓邊插去一朵粉白相融的小花。
李蘭澤:“……”
白玉摸去,心一跳,臉微紅,忙往前一邁:“走。”
鏡花水月在外山西側一處山坳裏,跟附近城鎮相去甚遠,三人提氣疾行,攀山穿林而過,兩個時辰後,一座青瓦白牆、紅衰翠減的莊園隔溪而立,随瑟瑟微風掠入眸中,絢麗纖巧,深遠幽致。
三人登萍渡水,上前叩門。
開門的是個身着粉色襦裙的小丫鬟,探頭來一看後,視線定格在白玉臉上,意外道:“搖……”
白玉伸手止住,畢竟不再是那個身份,一笑道:“上回蒙夫人相救,還不曾致謝,碰巧我走後,在道上遇見東山居士後人,想着夫人或願一見,便把朋友帶來,聊表謝意。勞駕通傳一下。”
小丫鬟是趙弗跟前伺候的,自知東山居士于其何等重要,一時驚疑不定,眼珠骨碌碌地朝陳醜奴打量過去。
秋日金黃,男人一襲玄青,如參天古松臨淵而立,輪廓分明的臉被一張雪白的半臉面具罩住,雙眼漆黑、深邃如無底淵海。
小丫鬟心中震動,視線又往下移,略過男人下巴處猙獰、蜿蜒的疤,瞳孔微縮。
白玉虛眸:“不信?”
小丫鬟一震,忙斂回神思:“奴婢這便去通傳,還請三位稍後。”
微風卷過,白牆外浮起馥郁幽香,李蘭澤望着小丫鬟遠去的背影,開口道:“莊中丫鬟同樂迩可有聯絡?”
白玉自知他所憂為何,坦白道:“樂迩的确在莊中安插有眼線,不過,這些線人全由天玑統管,如無意外,不會上報。入莊後,我會想辦法跟天玑聯系,争取壓住我們進莊的消息。”
李蘭澤點頭,又道:“你們為何事找趙弗?”
白玉不料他突發此問,看一眼陳醜奴,心念微轉,忽而道:“你跟陳大哥又不是不認得,何不去問他?”
李蘭澤眉梢一動。
白玉眼神如炬,又審視兩人。
早先在劍宗外的石洞裏重逢時,陳醜奴自言是因李蘭澤所托,方不惜跋涉前來相救,照此說來,兩人交情應該匪淺,可這一路,別說是一字交流,就是一個眼神,也沒見兩人對上過。
白玉思及心底對陳醜奴的那份猜測,大着膽道:“這一路來,也不見你們談話,真怪。”
李蘭澤欲言又止,只好去看陳醜奴,然而兩人相顧之下,更是靜如水止。
謎底昭然若揭,白玉看在眼中,掌心不禁浸上津津薄汗,低聲道:“算了。”
前來回話的竟是明鹄,且來得十分之快,行走間,素來沉寂的臉上帶一絲詫然。
鏡花水月一度與世隔絕,明鹄不知東山居士後人重現江湖,也是情理之中,白玉整理思緒,寒暄後,又把登門之意複述一遍。明鹄側耳聽着,雙眸不時自陳醜奴臉上略過,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若無尊主旨意,外人不可拜訪夫人。”
門外三人俱是一怔,白玉強壓不悅,微笑道:“陳大哥乃東山居士孫兒,論起輩分,當叫夫人一聲姑姑,如何算是外人?”
明鹄不置可否,只把白玉和李蘭澤各盯去一眼,白玉啼笑皆非:“我們上回喝掉你那麽多珍貴藥草,今日特意前來報答,你也要攆走?”
明鹄眉峰微動,眼底戒備之色悄然散去,片刻道:“幾日?”
問的是住幾日。
白玉神色稍霁:“三五日吧,不過也看夫人心情,萬一她與陳大哥一見如故,想留我們個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
明鹄揚唇輕笑,卻道:“三日。”
白玉蹙眉。
明鹄道:“不然,請回吧。”說着,便要關門謝客。
李蘭澤探手把門抵住,雙眸堅定,微微一笑:“三日。”
明鹄沉默,繼而道:“夫人午時飲酒過多,眼下剛剛入眠,恐怕要明日方能會客。”
李蘭澤道:“無妨,我們等。”
明鹄沉吟不語,視線又自陳醜奴臉上略過一次,方松開手,後退道:“請。”
鏡花水月不大,白玉和李蘭澤上回居住的是唯一一處客院,總共五間房,正北一大間,東西廂房各兩間。
明鹄親自把三人帶到後,李蘭澤避開上回住過的跟白玉相鄰的西廂房,自去東廂房下榻,放行李時,隔窗一望,竟見陳醜奴和白玉各自進了不同的門,一時眉心微蹙。
明鹄細心,又吩咐丫鬟過來灑水掃地,後廚準備酒菜,裏裏外外一應安排妥當,這方去了。
是夜,風聲飒飒,小苑裏樹影搖動,金桂墜香。白玉在書案前寫下一張信箋後,折疊起來,藏于袖中,繼而吹滅燭火,從窗口悄然翻出。
不多時,隔壁一扇屋門寂然打開,陳醜奴戴着面具,信步走出月洞門,在風移影動中穿廊而過。
剛剛在飯桌上,他飲了些酒,并不多,可此刻腦袋竟有些昏沉,諸多沉寂多年的片段不住地在心底攪湧。
爺爺過世前,并沒有提過和趙弗、顧竟相關的一句,關于那段沉痛的過往,他确乎是在顧竟的書齋內第一次觸及。
本來,塵埃落定,逝者已矣,他并不準備深究。即便在離開時,眼前閃過那一幕可怕的夢境,他也并沒有去抽絲剝繭的念頭。就如當夜在客棧,他對白玉所說——我的臉,已是如此了。
毀了,壞了,冷眼遭過了,非議受過了,二十八年都這樣過了,再去深究,似乎沒什麽實質的意義。
況且,不過只是區區一個夢境,連爺爺都不萦于心,他去究,又能究出什麽來?
總不能因為顧竟叱罵趙弗陰毒,趙弗便是那夢魇裏的人影。
可是,也是那一夜,當白玉的唇又一次吻過他臉上的那些疤時,當愛人的淚水燙過那些曾讓他深惡痛絕的痕跡時,他心底突然迸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為什麽,爺爺從不把他的夢境放在心裏?
白玉在樹下摸過他臉上的疤時,說:誰劃的,我幫你劃回去。
爺爺也無數次撫摸過他的傷口,無數次地替他出氣,出頭,可是爺爺從來不說,你的臉,誰弄的,我給你弄回去。
爺爺是那樣認可他的疤,甚至于耗費多年,讓他自北北己也去認可。
仿佛那些疤,是他與生俱來的。
可是這世上,又怎麽會有與生俱來的疤呢?
……
一陣疾風穿廊而過,卷得廊下枯葉沖天,陳醜奴伸手按住脹痛的太陽穴,走下回廊時,腳步一頓。
回廊外,樹影遮掩小亭,李蘭澤白衣勝雪,屈膝坐于石柱下,眉眼沉靜,靜得仿佛是在等他。
陳醜奴望過去,不語。
李蘭澤似已習慣,一笑。
笑完,他終于開口:“夫妻二人,竟還要分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