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相随(四)
夜風飒飒,一團團樹影上下曳動, 在彼此臉上投落詭谲暗影, 李仲川一錯不錯盯着白玉,森然道:“何為勾魂草?”
白玉解釋道:“勾魂, 銷魂。一碗服下,百骸盡酥,十二時辰後,毒性重發, 萬蟻噬心。先前有多快樂, 那會兒便有多痛苦。輕, 則椎天搶地, 丢魂失魄;重, 則撕心裂肺,引刀自刭。非再服藥, 不足以解。”
李仲川駭然:“那豈不就是……”
白玉笑:“對,就是瘾。在極樂之中,勾人神魄,蝕人性命的瘾。”
李仲川面如土色, 沉思片刻,擰眉道:“你的意思是, 樂迩企圖用勾魂草控制這些江湖英豪,然後利用他們繼續禍害中原武林?”
單只拿下六門,并不足以安安穩穩地掌控整個武林,可是, 如果把一切有可能的敵對勢力都為己所用,那局面就煥然一新了。
白玉自知此法陰損駭人,于李仲川這種局內人而言,恐怕難以承受,遂寬慰道:“一個猜測。”
可李仲川那裏驚天動地的,哪裏還是“猜測”二字所能撫平的?
“不行……我得立刻去找盟主商議!”李仲川說着,便要起身,白玉并不阻止,只道:“江盟主也回家去了?”
江尋雲的老宅在洛陽,同王丙如一家相距甚近,也是六門之中離靈山最遠的。李仲川聞言,欲言又止,白玉敏感地有所察覺,一笑道:“罷了,江盟主下落,如今應當是一等一的機密,我還是一概不知最為安全。”
李仲川赧然一笑,再次對上白玉那雙明澈坦蕩的眼眸,一時之間,竟有點刮目相看之感。
白玉把他上下打量一眼,道:“能走麽?”
李仲川扶着樹幹站起來,皺皺眉,道:“無礙。”
白玉點頭,一指身後樹影處:“那有馬,騎去吧。”
李仲川又一愣,再看白玉,她只渾然無事地玩弄着火堆邊的樹枝,一副事不關己、冷冷淡淡的姿态,可偏是如此,他心中的複雜情緒愈發翻湧得厲害,再念及今夜被她救下的事實,那些叢生的雜亂情緒中登時蔓延開一股類似于愧怍的惶然來。
李仲川蹙緊眉頭,百感交集之下,有些無法自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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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便催道:“時間寶貴,李副莊主莫再遲疑,不然一會兒我跟我心上人耳鬓厮磨,你又要看不慣了。”
李仲川面色一黑,滋生的幾分愧疚頃刻間蕩然無存,冷哼一聲,拖着一條傷腿爬上馬去。
馬兒打個響鼻,四蹄踩在落葉堆積的泥土上,發出嚓嚓聲響,李仲川握住缰繩,轉頭道:“你們可會去靈山?”
白玉垂眸注視着面前的火,道:“會。”
李仲川神色稍霁,片刻道:“我侄兒生性固執,為情之一字,屢入歧途,如遇上,還望坦言開解,別讓他過分偏執。”
白玉眼睫一顫,忙垂低,道:“好。”
一人一騎很快絕塵而去,江水嘩然,帶着些微腥氣的夜風吹拂面頰,一團篝火明明滅滅。
陳醜奴仍在弄火,靜靜道:“何時起程?”
白玉不答,只把他的手臂抱住,依偎在上。
陳醜奴一怔,低頭看去,身邊人眼睫深垂,所有情緒皆被藏進了那雙明眸裏,一如此刻,他也盡可能地把情緒藏掖在面具裏。
白玉道:“他為換我離開無惡殿,誤交鎮莊之寶,我難辭其咎,必須去助他一臂之力。”
陳醜奴短暫靜默,進而答:“嗯。”
白玉眉心微蹙,終于揚頭看向他,月色下,他雙眸深黑,平靜而寥廓,可她心裏反倒不斷地湧起波瀾。
有那麽極短暫的一刻,她很想捅破些什麽,明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還是被生生咽住。
陳醜奴是懂的,于是他不深究,不懷疑,只道:“我陪你。”
白玉微怔。
陳醜奴探臂過來,一把将人拉至胸前,緊緊摟住。
***
奪回淩霄劍一事,刻不容緩,兩人次日進城後,立刻置辦幹糧、馬匹,快馬加鞭,披星戴月,半月後,進入外山下一座名為“望日”的城鎮。
樂迩進犯六門,企圖統一中原之事已在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中原一帶有多人心惶惶,靈山界內便有多歡欣鼓舞。此刻時辰尚早,集市剛開,人口并不繁盛的小鎮卻一派盎然生氣,隸屬無惡殿管轄的幾家商號外更是高懸彩旗,明目張膽地把“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灑在旭日之下。
白玉看在眼中,刺眼之餘,心底又生出些道不明的滋味。如果那日李蘭澤沒有單槍匹馬闖入靈山,如果那日自己沒有那般草率地随他而去,此刻站在這些彩旗下的,應該還是無惡殿搖光堂的一堂之主,縱使并不情願,也無法否認,她将是這派盎然生氣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她将和天玑,和天樞,和任何一名無惡殿教徒一樣,為這派生氣盡忠效力,開疆擴土。
然而,只是短短兩月,眼前的生氣也好,身後的硝煙也好,勝也好,敗也好,忽然間就跟她再無瓜葛了。
這感覺,竟有點像物是人非。
風起,彩旗飄蕩,耳畔人聲如湧。
白玉收斂心神,不欲打草驚蛇,就近在一家攤鋪前買來個帷帽戴上後,方向身邊人道:“前面有家客棧的醬牛肉不錯,陳大哥可要嘗嘗?”
兩人今日卯時不到便開始趕路,至這會兒已然饑腸辘辘,陳醜奴不假思索,一點頭,視線若有所思地自四周略過。
隔着薄薄白紗,白玉并沒有看清,只道:“随我來,這回我請你。”
客棧名叫“風月”,屬無惡殿麾下。
“月”與“樂”諧音,自樂氏一族開創門戶以來,建立的每一處分會,每一棟建築,皆以“月”命名,無一例外。
三全縣的“月下”,黃州城的“春月”,皆如此。
白玉并不單純是來吃東西,而是來探消息的。
一盞茶後,小厮麻溜地送上酒菜。白玉拾起雙箸,給陳醜奴夾去一塊牛肉,眼睛隔着一層白紗,往堂中搭着的小臺子上瞟。
屋外日頭還不是很高,大堂內卻已人影熙攘,不多時,一聲快板聲喀嚓響起,清冷肅然,幹脆利落,衆人循聲往小臺子上看去,面露期待之色。
說書人拈須一笑,打着快板把定場詩唱過之後,開始進入正題。
白玉聚精會神。
所說果然乃近期各大分堂進攻中原的戰況,先是前半月發生在滄州門的天樞大捷,後是近日洛陽那邊傳來的六門醜事。
樂迩既打算趁六門圍攻劍宗時偷襲後方,便必求一擊而中,七個分堂,同時出動,不及江湖反應,便以雷霆之勢掣肘住了包括江尋雲在內的六門元老。
一水居損失最為慘重,上至祖輩,下至兒女,反抗者盡死,順從者盡虜,居主荀昊又于劍宗被白玉一爪重傷,如今可謂是目不忍睹,氣數将盡。
唐門、滄州門緊次于後,雖然保下命脈,卻也是家眷被俘,元氣大傷。
至于其他,亦多多少少有門人、親屬落于樂迩鷹爪之上,縱使是號令天下武林的一盟之主江尋雲,也折損了一位寵妾,兩名愛徒。
現如今,俘虜六門家眷之事基本告終,各大分堂陸續凱旋,尊主樂迩重金犒賞,并嚣張放話,即日起,日夜于靈山大殿恭候江尋雲率六門首領前來與家人團聚……
小臺上,說書人的快板還在蹦跶,座下的一衆教徒、百姓拍掌叫好,歡聲雷動,白玉扣指敲桌,眉心微微一蹙。
沒有關于淩霄劍、李蘭澤的只言片語。
據當日李蘭澤和樂迩的對話情形來看,以淩霄劍作籌碼換自己離開無惡殿之事,應該只有他二人知曉。此回進攻,樂迩一直駐守靈山,沒有外出,淩霄劍落于他手之事,恐怕也還不曾外洩。照這樣看,他們倒是還有充裕的時間奪回淩霄劍——最好是能在內情暴露之前,以保住李蘭澤及整個藏劍山莊的聲譽。
白玉心念輾轉,冷不防臺上說書人話鋒一轉,道:“這最後一樁轶事,乃是樁風流事,諸位可還記得近年來盛傳于江湖的頭一號癡情人物?”
正事說罷,來一則俗豔八卦收場,于座下衆人而言,實乃下酒佳肴,是以說書人話聲甫畢,臺下便有一漢子揚聲回道:“嘿,那不就是他藏劍山莊的命根子——顧竟高足李蘭澤嗎?”
座下哄笑聲頓起,大風一般,在耳畔刮來刮去。白玉眉心緊擰,握住酒杯不聲不言,陳醜奴亦眼神微沉,拿起酒壺,默然斟酒。
小臺上,說書人朗聲一笑,繼續道:“‘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李公子為尋昔日眷侶,不惜叛逃師門,抛舍雙親,摒棄前程,背離道義,縱使六年無果,也不曾悔疑分毫,實屬雲天之義,匪石之心!四個月前,消失六年的許攸同終于重現江湖,殺回宗門,一血昔日之恥,李大公子也終于守得雲開見月明,抱得美人歸!老朽今日要說予諸位的,便是這‘抱得美人歸’!”
李蘭澤尋人之事在中原一直頗遭诋毀,自劍宗蒙難後,其所受責難更是非常,然而在靈山,比起他背後的是非道義,這些喝烈酒的漢子、騎烈馬的女人更願意把茶餘飯後的精力、熱情投注于那一份轟轟烈烈的深情。
于是座下再度掌聲雷動,一衆人目不轉睛等候下文,白玉面紅心虛,下意識朝對面看去。
陳醜奴垂睫,又拿起酒壺,倒滿一杯酒。
“六月,李大公子只身一人闖入靈山,請求與尊主一戰……”
“七月,搖光堂前任堂主由天玑堂堂主親自帶回靈山……”
“八月,李大公子同搖光堂前任堂主雙雙離開無惡殿,尊主親臨送別……”
“原來,咱們曾經那位叱咤風雲的搖光堂堂主,便是李大公子苦苦追尋了六年的宗門師妹——許攸同!……”
謎底揭開,座下嘩然,紛紛議論聲鋪天蓋地,白玉垂眸,也拿起酒壺斟滿一杯酒,在陳醜奴喝酒剎那,舉杯碰去。
兩個小瓷杯“當”地一碰,依稀有瓊釀濺出,白玉伸手撩開薄紗,一飲而盡,陳醜奴眼神深深,靜默看着,緩慢地飲下杯中酒。
驚嘆聲、質疑聲跌宕起伏,小臺上,快板清脆一響,那人道:“可是,大戰在即,舉足輕重的一堂之主,尊主怎舍得說放便放呢?饒是他二人情深似海,感天動地,也不該牽連尊主千秋霸業……”
白玉眸中一凜,不祥預感忽至心頭。
果不其然,下句即是:“便在此時,李大公子擲地有聲,稱只要尊主能答應放走他心中所愛,他願以……”
兩道破空之音一東一西,穿透人聲、光線激射而去,小臺上快板聲戛然而止,一襲長衫的說書人猝然倒地。
下一刻,兩只酒盞騰空而落。
“怎麽回事?!”
堂中頓時大亂,刀客握刀,劍客按劍,霍然扶案而起,環目四顧。
白玉藏手于袖,朝東望去,隔着如水薄紗,層層人影,對上一雙熟悉之至的鳳眸。
作者有話要說: 醜奴:“令人讨厭的劇情來了。”
蘭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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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點加更一章,和大家一起跨個年,M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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