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相逢(三)
暴雨如注,耳畔是永無盡頭的喧嚣, 李蘭澤的聲音落在這片喧嚣裏, 清晰,堅定, 一如當年在梧桐樹下,他低下頭向她承諾——
我會娶你。
白玉潸然淚下,沉寂六年期盼、渴望、思慕、癡想在一瞬間噴發,連帶那些不能窺見天日的羞愧和不安。她徹底敗退, 在崩潰之前, 轉身沖入重重大雨。
李蘭澤的聲音疲憊而鋒利:“你除了躲我還會別的嗎?”
這聲音像一支冷透的暗箭, 瞬間将白玉刺中, 貫穿在風雨中。
大雨嘩然, 打在眼睫上,打在臉龐上, 打在明明冰冷卻又跳動得那樣激烈的心髒上。
白玉紅着眼睛回頭,定定看向雨後的男人。
大雨裏,他持傘而立,青色羅傘下, 黑發濕漉,面龐蒼白, 唯一鮮明的顏色,是那雙泛紅、泛濕的眼眸。
他的輪廓比以前硬朗了,眼神比以前鋒利了,隔着雨幕, 白玉清楚地感受到,他也并不再是當年的少年。
他的臉上,也有了風霜。
白玉含淚:“貴莊名門望族,我一個殘花敗柳,實在高攀不上。”
李蘭澤的眼裏也有淚:“不能八擡大轎,但能私定終身,白頭到老。”
白玉心痛如錐,面上卻笑,笑完,道:“可我已經成親了。”
大風如嘯,一把碧綠的羅傘被生生卷飛,李蘭澤僵立在雨裏,暴露在雨裏,再開口時,聲音已經啞得不像話。
“……再說一遍。”
“我說,我已經成、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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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聲震耳,白玉朗然:“他叫陳泊如,一個山中野夫。人很高,話很少。但對我特別好。他會給我做最好吃的飯,帶我去逛最熱鬧的街,為我剪最好看的窗花,陪我走最長的夜路。他說,他喜歡在樹下看雲,在山上聽風,喜歡松濤,喜歡大雪,喜歡我……”
雨聲把白玉的思緒拉遠,也把她的聲音拉遠,遠得根本不真切,李蘭澤一錯不錯地盯着她,唇一扯,笑:“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跟真的似的。”
白玉也笑:“因為就是真的。”
李蘭澤不動,不應。
白玉一字一頓:“三哥,我們回不去了。”
滔天的雨聲席卷着彼此的世界,這字字分明的一句,便也不過是片片巨浪中微乎其微的一片。
可就是這微乎其微的一片,徹徹底底地沖垮了李蘭澤的世界。
白玉抹去臉上的淚,猛吸一口冷氣,讓自己清醒過來,她拿出那塊系有紅繩的玉珏,走上前,握住李蘭澤同樣冰冷的手,将玉珏塞進去。
他不動。
她以為他會憤怒,會發作,會将玉珏丢開或捏碎。
然而,在這鋪天蓋地的大雨裏,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着,什麽也沒有做,什麽也沒有再說。
***
大雨是在入夜時分方收歇的,樂迩披着一頭剛剛擦幹的黑發從內殿走出,候于簾外的婢女立即迎上,一個替他撩起長發,一個替他披上幹淨的深紫色外袍。樂迩一掖衣襟,伸手屏退婢女,向候命于燈下的天玑道:“還沒動靜?”
燈火煌煌,天玑低頭,答:“沒有。”
樂迩走到榻前坐下,唇邊挑起一抹玩味的笑:“久旱逢甘霖哪……”
他纖長的手指扣上烏木扶手:“看來,咱們無惡殿馬上有喜事可辦了。”
天玑在下微一蹙眉,想起什麽,欲言又止,樂迩眼尖得很,輕笑一聲,道:“但說無妨。”
天玑收斂神色:“尊主準備如何處置李蘭澤?”
樂迩笑:“你是想問,我準備如何處置瑤光吧?”
天玑被戳中心事,赧然低頭。
無惡殿在江湖叱咤多年,早是內外公認的第一魔教,被一個叛離劍宗的李蘭澤釜底抽薪,實在有損威名,何況樂迩自繼任尊主之位以來,一直順風順水,鋒芒畢露,哪裏受過被人軟禁月餘的折辱?
白玉此前失蹤,已是大錯,如今又連累樂迩蒙羞,恐怕是難逃一劫了。
燭火如晝的寝殿內悄然沉寂,樂迩虛眸,食指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扶手上,聲音散漫:“從今以後,無惡殿,恐怕是不會再有瑤光這個人了。”
天玑赫然睜大雙眼,猛地上前:“尊主,瑤光縱然有錯,但絕不至死,還請尊主從輕發落!”
樂迩将她的失态盡收眼底,倒也不惱,只換了個坐姿,動作間,耳後的一縷青絲垂下,拂過臉龐,令他本就陰柔的氣質更添一分魅惑。
“倒是姐妹情深,”樂迩不惱,但也沒有笑,“只是,你哪只耳朵聽到本座要殺她了?”
天玑一震,對上樂迩的注視,全身一寒,忙垂低眼眸。
樂迩淡漠:“李蘭澤要将瑤光帶走,同我談了筆交易,我答應了。”
天玑又是一震,随後想起先前在西峰上時,樂迩曾回應李蘭澤“受人之祿,忠人之事”,一時驚疑難定。
“他們具體哪天離開,我尚不清楚,但以李蘭澤謹慎的行事風格看,必然不會久留。你繼續派人盯着西峰的動靜,如有消息,第一時間來報,順便讓底下人做好錢行準備,瑤光畢竟也算殿中老人,咱們不能虧待了她。”樂迩有條不紊地交代。
天玑心潮起伏,最終點頭:“是。”
正事已經交代完畢,天玑不敢叨擾,識趣退下,樂迩突然一挑眉:“外山那邊近來如何?”
天玑愣住,腦海裏掠過那個消瘦而清絕的倩影,駐足回道:“自明鹄過去照料後,老夫人一向安分,近來并無異樣。”
樂迩撐着腦側,眸色深深,沒有說話。
天玑細細分辨他的神情,試探着道:“半個月後即是中秋,尊主……可要過去看看?”
風吹燭搖,一片光影在樂迩臉上曳動。
“再說吧。”良久,他低聲開口,神情冷淡。
天玑颔首應是,躬身退下。
***
雨收後,陰雲四散,夜色濃且靜。
走廊上,疏風習習。
白玉憑欄而立,視線定格在月下的重山之外,不知在想些什麽。
門扉突然被人從內推開,白玉轉頭,李蘭澤站在門邊,被雨打濕的衣衫已經換過,幹淨的白衣襯得他面龐格外清冷,然那雙微微上挑的丹鳳眸裏卻蓄着星河,溫暖,璀璨。
“吃些東西吧,”李蘭澤開口,“我熬了粥。”
白玉有些訝然,李蘭澤知道她在意外什麽,坦然:“不一定好吃,但能果腹。”
白玉斂住神色,随他下樓。
窗下的幾案上放着兩碗熱粥,青燈下,白氣騰騰。白玉走過去坐下,拾起勺子喝了一口,菜粥清香,入口即化,是十分準确的滋味,并不像他口中說的那樣。
他是藏劍山莊的大公子,自小錦衣玉食,十指不沾陽春水,白玉從來不會想到,有一天,竟能喝到他親手熬的粥。
更不會想到,這粥的滋味,還能很好。
這六年,他究竟是怎樣度過的?
白玉心思一沉,又不敢細想。
一碗粥很快吃完,李蘭澤在對面默默看着,看完問:“還要嗎?”
白玉一怔,定睛看去,才發現他面前那碗粥居然沒動過。
“你怎麽不吃?”白玉顧不上回答。
李蘭澤拿起勺子,把有些垢住的粥攪拌起來:“怕你不夠。”
白玉啞然,臉上跟着微紅,忙道:“夠的,你自己吃吧。”
李蘭澤沒有再推,于是,寂靜的小屋內,變成白玉默默地等他喝完一碗粥。
晚飯用罷,白玉主動收拾碗筷,起身往外時,駐足道:“你……何時下山?”
李蘭澤看她,道:“取決于你。”
白玉不解。
李蘭澤道:“樂迩已經同意讓你離開無惡殿,你準備好後,我帶你下山。”
白玉一震,下意識道:“我不走。”
潛臺詞是——我不會跟你走。
屋內一時寂靜,燭火裏,李蘭澤的眼神明亮而堅定。
片刻,他開口:“這不是正道。”
白玉一愣。
軒窗半開,習習夜風從外吹來,明滅的燭光把彼此的神色照得晦暗,白玉垂眉,将手裏的碗筷就近放在一張圓桌上,勾唇:“我早已不在正道。”
殺人放火,作奸犯科,這些年,她沒少幹過。
從踏進無惡殿的那一天起,或者說,從她接受樂迩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經徹底被正道所棄。
再說,所謂正道……
呵,那些猙獰的面孔,鼎沸的殺聲,虛僞又無知的靈魂,也配冠以“正道”之名麽?
李蘭澤坐在窗下,靜靜地看她,少頃,走下榻來,在她面前站住。
她的臉垂得很低,一切神色皆被隐藏在陰影裏,李蘭澤挑起她的下巴。
他逼視她,也逼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她的下巴在他手中不自覺地顫栗,眼神冷漠而倔強。
李蘭澤極力克制吻上去的沖動,壓低聲:“他在哪兒?”
白玉眼底的光劇顫,卻固執地不肯開口。
李蘭澤也固執地不肯退讓:“帶我去見他,如果見不到,我就當你在騙我。”
屋內燈火很暗,兩人離得很近,彼此眼裏都有不肯熄滅的火,李蘭澤道:“如果你騙我,我就不會再讓你離開我半步。”
白玉睜大酸澀的眼睛,猛地轉開臉,後退一步,逃離他的掌控。
“我不會騙你。”白玉眼神明亮,“從來不會。”
李蘭澤被那明亮的光刺痛,眼皮耷拉下來,璀璨的鳳眸裏一片晦暗。
白玉不敢去看,拿過桌上的碗筷,奪門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醜奴一時半會兒出不來,今天三更補償大家吧,後兩更晚上十一點後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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