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相逢(二)
白玉是在離開劍宗的第三年,得知李蘭澤叛離師門的。
江湖很大, 大到一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銷聲匿跡, 比如白玉。江湖也很小,小到随便一條官道, 一個客棧,都能布滿一個人的痕跡,比如李蘭澤。
白玉自蜀中執行任務回來,在嚴冬的酒肆裏聽到酒客高聲呼喝“蘭澤”二字, 後面緊跟以“癡情”、“叛徒”、“不肖子孫”等詞。
她記得那天的風雪特別大, 因而每每回憶起來, 那些酒客的每一個聲音都特別鋒利。
一聲, 一字……尖刀一樣地紮着她的心。
回到靈山, 她在冰冷的雪夜裏喝得爛醉如泥,天玑來找她, 問她:“既然知道人家在尋你,為何不前去相會?”
她抱着滿是冰碴的空壇子,笑,笑完就哭, 在空空蕩蕩的雪夜裏,哭得聲嘶力竭, 驚天動地。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還是梧桐樹下的少年,清清楚楚,幹幹淨淨。
可是少年的少女——
呵。
一身的傷口,一身的惡臭, 一身的泥濘……
自那以後,白玉盡可能地避開和李蘭澤有關的一切。可是,總有那麽一些時刻,那麽一些地點,那個人不是出現在她的心裏,就是出現在她的耳邊。
她聽到人們為他扼腕嘆息,聽到人們罵他愚不可及,也聽到人們或隐晦,或熱烈地贊頌他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而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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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令他“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對象,在漆黑的角落裏、在別人的世界裏感受着他的深情、固執,他的不甘心、不死心。
從最開始的震動,到後來的不安,最後又由不安慢慢轉變為羞愧、抵觸、畏懼。
畏懼于那些深情、固執、不甘心、不死心。
畏懼于被那一切所照見的卑微、懦弱、肮髒且自私的自己。
她在無數個不眠的深夜想,快忘掉她吧,快放棄她吧。
她也在無盡的黑暗裏因他的不忘、不棄而茍生着一絲不敢啓齒的喜悅和癡想。
——渴望被忘記,也渴望被記得。
——渴望被毀滅,也渴望被拯救。
于是一面期盼,一面拒絕。一面妄想,一面又膽怯。
到最後,還是變成了拒絕,膽怯。
她獨自掙紮在泥潭裏,每逢又對他生出非分之想,就去糟蹋自己,作踐自己。後來習慣了,就變為放縱自己,放棄自己。
她把自己活成最糟糕的,也應該是他最厭惡的模樣,企圖以此來肯定自己的選擇,又或者,是企圖以此來遮掩自己的軟弱。
她躲他,避他,自以為是地救他。
她告訴自己,她知道這個男人有多好,所以,她幾近于病态地不允許自己去折辱他分毫。
于是,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那個清清楚楚、幹幹淨淨的少年也和那些深入骨髓的屈辱一樣,變成了她無論白天黑夜都不敢去觸碰的一道傷口。
她從愛他,想他,護他。
變成了怕他。
兩個相愛的人,為什麽會分開?
理由太多太多了。
可以是天災,可以是人禍,可以是情太深,可以是緣太淺。
在白玉的世界裏,什麽都是,歸根結底,也什麽都不是。
不是劍宗之恥,不是陰差陽錯,是她自卑又自負。自輕自賤,自愧弗如,也自高自大,不肯認輸。
是她害怕去面對他的忠貞,害怕去面對自己的背叛和軟弱。
所以,在這漫長的六年當中,她無論如何掙紮也不肯向他求救……
以至于在這漫長的六年當中,她最害怕的事情會從夢回劍宗,變成與他重逢……
***
大雨傾瀉,數聲驚雷從耳畔滾入蒼山。
雨幕重重。
一道天塹從面前拉開,上是青天,下是深淵。
天塹對面,西峰傲然而立,氤氲雲霧之後,是枕月閣參差的飛檐。
白玉轉開視線,向懸崖四周望去,群峰如簇,在瓢潑大雨的沖刷之下,虛幻如幹幹淨淨的世外仙境。天玑撐着一把青色的羅傘,從崖邊石柱旁走來,在雨聲中道:“李蘭澤十九歲從劍宗叛逃,世人皆以為他前程毀盡,在武學上再也難有建樹。那日他帶着淩霄劍闖入靈山,提出在西峰與尊主一戰,尊主一口答應,我等根本沒有将他放在眼裏,自然也毫不猶疑,誰知後來,竟是尊主敗在了淩霄劍下……”
雨勢不收,天玑走到白玉身邊停下,欲言又止。
白玉道:“很可惜,對吧?”
天玑眉間一蹙。
白玉道:“如果不是為我,他或許早已是劍宗第一人了。”
天玑被誤解心思,面色微愠:“可若不是為你,他或許也不會有今日的造化。”
李蘭澤離開劍宗之後,具體經歷過什麽事,遇上過什麽人,無惡殿并不能徹底查清,但就可知的情報來看,李蘭澤的劍術能精湛至此,離不開機緣巧合之下的高手相授,也離不開刀光劍影之中的九死一生。這些奇遇和歷練,決然不是劍宗能給的。
越是出其不意,越能一招制敵。這也是李蘭澤能在西峰戰勝尊主樂迩的一大原因。
不過,若是樂迩練成樂氏神功“六道輪回”,那定然又是另一番局面了……
思及此,天玑眉間一舒。
懸崖對岸突然傳來鳴鞭一般的風聲,一條鐵索穿破雲霧和雨幕,徑直向這邊飛來,天玑斂神,鐵索破空而至,嗖嗖盤住崖邊鐵柱,繼而分出三只鐵爪,“喀嚓”一聲咬入石中。
霎時,一條幾乎繃成直線的鐵棧橫亘天塹,在風雨席卷之下,危危如一座獨木。
這是通向西峰唯一的路徑,機關設在閣內書齋,只有齋中人方可發動。
換言之,如果齋中人不願見客,整個靈山,無人可跨越天塹,登上西峰。
樂迩并不常登西峰,齋內機關,一直交由一位名喚“雲老”的鶴發老叟管護,李蘭澤向樂迩下戰書的那天,雲老被驅離西峰。
據說,那是自枕月閣建成以來,雲老第一次走下西峰。
大雨還在傾盆而落,天玑轉頭,看向白玉:“走吧。”
白玉的視線定在隐沒在雲霧深處,片刻,方慢慢收回。
天玑斂眸,走向崖邊,提氣躍上鐵棧。
白玉撩開鬥篷下擺,持傘跟去。
***
雨很大,雲很深,那人從大雨、深雲之後飛來,鮮紅的衣裳,碧綠的羅傘。
李蘭澤立在欄杆前,一錯也不錯地望着,幾乎有一瞬間的失控。
樂迩倚靠在門扉上,依舊是那副似笑非笑的面孔:“不去接一接?”
李蘭澤不應。
頃刻,兩把羅傘相并而來,那人仍在雨中,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樂迩攏手,看。
李蘭澤衣袂一飄,躍出欄杆。
雨幕蒙蒙,青石板上的積水裏倒映出一道雪白的影子,白玉握緊傘柄,整個人僵在原地。
傘外,李蘭澤落地,駐足,然後向她走來。
一步,一步……
最後,停在一丈之外的雨裏。
大雨打濕着他的黑發,大風刮卷着他的白衣。
他站在那裏,近在咫尺,遙不可及。
白玉不敢擡眼,只把壓低的傘面微微一擡,然後深吸一氣,向前走。
她走向他,走近他,在他的胸膛前停下,舉高傘,擋去他世界裏的冷雨。
可是她還是不敢擡眼,不敢去看他。
雷聲沉,雨聲大,心跳聲訇然,李蘭澤擡起手,把白玉握傘的小手握住,很輕,很慢,然後很用力,很堅定。
白玉震了震,下意識要抽開,李蘭澤一用力,将她整個人帶到胸前。
傘面的雨飛濺,傘外的雨傾斜,白玉手上被滴濕,她不知道那是李蘭澤臉上的雨,還是自己臉上的淚。
又或者,是他們臉上的雨,他們臉上的淚。
聲音消失,時間靜止。
樂迩從欄杆上飛身而下,手持一柄油紙傘,潇潇灑灑落足于地,淌過積水,自後走來。
“齋中備有薄酒,二位不妨入內一敘。”
李蘭澤盯着白玉濕濡的、顫抖的眼睫,把傘柄從她手裏接過,握住她的手,放于身畔。
樂迩大喇喇笑着,斜眼一看,揚眉:“西閣還有一間卧房,二位也可自便。”
李蘭澤轉頭,眼神微冷。
樂迩不以為意:“瑤光經驗豐富,技術精湛,保準讓李公子酣暢淋漓,樂不思蜀。”
白玉纖瘦的身體在陰影裏明顯一震,李蘭澤目光驟銳,盯住樂迩,有如扣在弦上的冷箭。
樂迩知趣斂笑:“那,我就不打擾二位了?”
李蘭澤肅然:“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樂迩挑唇:“放心,受人之祿,忠人之事,我樂迩不是言而無信之人。”
天玑恭候在旁,待得樂迩眼神示意後,深看一眼白玉,轉身跟上樂迩,兩人一前一後,穿過大雨,漸漸消失于雲霧之後。
傘下,李蘭澤凝視白玉,拇指在她發冷的手背上撫過。
白玉一顫,這一次,堅決而用力地甩開了他的手。
李蘭澤怔住。
“找我何事?”
大雨潑在四周,白玉開口,聲音低而冷,顫而虛弱。
李蘭澤心痛如絞,深吸一氣:“履約,娶你。”
白玉蹙眉:“你沒聽到他剛剛說的話嗎?”
她沒有點明他是誰,也沒有點明那一句是哪一句。可是李蘭澤聽懂了,可是李蘭澤答:“沒聽到。”
眼眶一紅,白玉笑,似冷笑,似苦笑。
“好,那我再說一次。”她轉開臉,盯着茫茫的雨,啞聲,“我于床笫之事經驗豐富,技術精湛,早已不是什麽堅貞不渝的處子,這些年,我跟過的男人不計其數,做過的龌龊事數不勝數,你要娶的那個人,早在六年前就死了,現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個十惡不赦的魔頭,不幹不淨的蕩*婦,聽到了嗎?”
雨聲不絕,風聲不歇,李蘭澤也轉開臉,望向一片茫茫的雨。
他也笑,似冷笑,似苦笑。
他答:“沒聽到。”
作者有話要說: 醜奴:“看不下去了。”
蘭澤:“來換劇本。”
醜奴:“慘,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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