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相知(三)
吃過午飯,白玉哈欠連天,陳醜奴瞥了眼依舊毒辣的日頭,提議:“睡會兒?”
白玉眼神慵懶:“你給我當枕頭?”
陳醜奴靠在樹幹上,反應過來後,便把屈起的一條腿放下,白玉端詳着他這副自然而然的樣子,本是存心想捉弄一下,可睡意襲來,擋也擋不住,只好從善如流,躺進他懷裏,枕着他的大腿睡了。
午後,蟬聲起伏,熱浪卷湧,陳醜奴坐在樹下,低頭細看白玉。濃陰鋪在她臉上,微風輕輕拂動她鬓邊的碎發,她嫣紅的軟唇微開着,無意識間粘住了一縷在風裏輕顫的發絲。
陳醜奴伸出手,小心地替她撥開,指尖觸過那柔軟的唇瓣時,一滞。
白玉伸手把他的手腕抓住。
“癢。”白玉嘟囔,依舊閉着眼,将陳醜奴的手抓下來。
陳醜奴愣了愣,旋即一笑,任她抓着,也靠在樹上,漸漸睡去。
白玉做夢了。
夢見一些很沉靜的時光。
醒來時,草地上金輝匝地,樹影像潑出來的墨,左一大團,右一大團。
太陽已經西斜了。
白玉轉頭,望向陳醜奴,濃陰裏,他竟然還在沉睡,眉峰微斂,睫毛低垂,嘴唇抿成一條平直的線。
他似乎也是在做夢。
可是他的夢,應該不太好。
白玉默默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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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樹參天的深林被無眠的夏蟬鳴噪得無限空寂,白玉默默看陳醜奴陷入夢魇的神情,也默默看他臉上的疤。
他的疤都是舊疤了,很深,很粗,很多,像打他一生下來就長在他的臉上。
可是,世上沒有哪一種疤是與生俱來的。
世上的疤,都是在人生下來後,由人一道一道地劃上去的。
山風驟起,陳醜奴在訇然墜下的樹葉聲中驚醒過來,撞上白玉的眼神時,又是一震。
白玉還抓着他的手:“你做噩夢了。”
是陳述,不是詢問。
耳畔樹葉激鳴,陳醜奴定了定神,低低“嗯”了聲。
白玉把他的手帶到自己胸前,放在自己平靜的心跳上:“夢見什麽了?”
陳醜奴感受着那隐秘而有力的心跳,因夢魇而慌亂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他抽開手,避開那團柔軟,答:“一些舊夢。”
不是舊事,而是舊夢。
白玉疑惑:“夢?”
“嗯,”陳醜奴點頭,抽出來的手改在她鬓邊撫弄,“打小就做這些夢,許多年了。”
白玉愈發好奇:“可以給我說說嗎?”
陳醜奴似乎有些猶豫,又有些意外,想了想,道:“可能會吓着你。”
白玉輕笑:“你覺得這世上有什麽東西可以吓到我嗎?”
陳醜奴一怔,随後啞然。
她确乎是個膽大的,頭一回見他眼也不眨,相處不到三天就敢說要嫁給他。她和他見過的人都不一樣。她會直視他,撫摸他,親吻他。她許諾他要同他在一起,不後悔。她是要走進他的生命,并成為他的命。
陳醜奴心念輾轉,開口道:“我夢見那人……劃我的臉。”
白玉一震:“那人?”
陳醜奴點頭:“嗯。”
白玉盯着他,忽然坐起來,坐在他腰上,雙手環住他的脖頸,臉貼住他的臉:“他是誰?我幫你劃回去。”
陳醜奴失笑,扶住她的腰:“是夢,看不清的。”
白玉蹙眉,有些不滿:“那,是男的還是女的,老的還是年輕的?”
陳醜奴低頭,埋入她頸窩裏:“女的,年輕的。”
白玉被他唇間噴出的氣息弄得有些癢,扭了扭腰,陳醜奴一下子把她固定住。
白玉一愣,随後反應過來。
陳醜奴握住她的腰,突然道:“我想親親你。”
白玉莞爾,坐在他那裏,不動:“親啊。”
陳醜奴原本抵在她頸窩裏,聞言,就着那雪白的脖頸便落去一吻,然後一點點地親上去,親白玉的下巴,親白玉的唇瓣。白玉“噗嗤”一笑,笑完,被他野蠻地把雙唇撬開。他無師自通,并食髓知味,說是“親親”,卻吻得她頭昏腦漲,目眩神迷。
***
金烏西墜,兩人下山,走在餘晖裏。
白玉這次連野兔也不用拎了,手上拿着剛采下的野花,一蹦一跳地走在陳醜奴前面。
“所以說,在夢裏劃花你臉的那個人,是個年輕的女人,拿的,是一把剪刀?”手上野花随風搖曳,白玉踩着草地上的金影。
陳醜奴點頭,白玉湊到他跟前:“你爺爺知道嗎?”
陳醜奴微微一怔,開口:“他聽我說過。”
“他什麽反應?”
“沒什麽反應。”陳醜奴道,“夢而已,說明不了什麽。”
白玉狐疑:“他是你親爺爺嗎?”
這話有幾分責備的味道,但并沒有懷疑的意思,陳醜奴卻微微張口,道:“不是。”
白玉一愣,停下腳步。
陳醜奴随她一并停在樹影裏,長睫低垂,瞳眸深邃,他無聲笑了一下:“我是個棄嬰,爺爺撿來的。”
白玉沉默。
陳醜奴低頭,道:“他撿到我時,我便是這樣了,氣息奄奄,臉上血肉模糊,險些救不活。他不知我爹娘是誰,也不知我究竟遭何人所害,那些夢,說到底……只是我的臆想。小時候,別人怕我,我也怕我,怕久了,就成了夢魇。不過,現在都過去了。”
這是相識以來,白玉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麽多話。他低着頭,斂着眸,将神情和傷疤都盡可能多的藏進暗影裏、亂發裏。這似乎是他的一種習慣,他習慣藏住自己的傷疤,哪怕他現在,是在向她揭開自己的傷疤。
“你現在,還怕你自己嗎?”白玉低聲問他。他的家裏沒有鏡子,他從不照鏡子,這一點,白玉很早就發現了。
晚風在四周寂寂吹拂,陳醜奴默立在陰影裏,沉默了會兒,搖頭。
可是搖頭是什麽意思呢?
不怕,還是不知道?
白玉壓緊手上的花根,突然跳起來,将那朵黃燦燦的野花插在了他耳後。
“黃花姑娘。”白玉調戲完,笑着跑開。
陳醜奴一愣,反應過來後,忙要去摘,可是兩只手皆被獵物縛住,一時便有些手足無措,只好拼命甩頭。
白玉回頭看見,笑得前合後偃。
後山荊棘叢生,小徑蜿蜒,兩人打打鬧鬧走下山來,還未及東屏村地界,紅日已經墜下山頭,将天邊染成一大片深紅色。
陳醜奴眼瞅天色将晚,便催白玉莫再折騰路邊的野花野草,白玉看一看手裏的大捧小黃花,勉強答應,一轉頭,瞧見陳醜奴神色微變,正蹙眉望着山下一處。
白玉順勢望過去。
樹木蓊蓊,崎岖的山徑上,一個面黃肌瘦的婦人正蹲在樹下搜尋着什麽,她一身粗麻黑裙,背上綁着個尚在襁褓的嬰孩,臂上挎着個破舊的竹籃子,籃子裏盛着大半籃野菜、野果、野菌。她幹瘦的手在樹下的灌木叢裏摸索,倏然一動,摘下來一大串烏紅的小野果,麻溜地放進竹籃裏去,動作間一轉眸,同坡上的兩個人打了個照面,面色也随之一變。
白玉斂回視線,看向陳醜奴。
陳醜奴低了低頭,正要邁開腿繼續走,山下突然傳來一串腳步聲,一個灰頭土面的小男孩從遠處草叢裏跑将出來,沾滿泥垢的小手珍而重之地捧着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向那婦人跑去,湊近後道:“娘!你看這個,這個是不是也可以吃的?”
婦人震了震,迅速用手把那男孩手上的東西蓋住,低垂的臉上漲起尴尬和窘迫的神色。也不知她低聲向那男孩說了什麽,男孩突然一轉頭,望向坡上的二人,而後斂去神色,乖順地把婦人手臂上的籃子取下來,母子二人轉開身,齊齊向山下而去。
陳醜奴止住的腳步突然一動,極快而大地走過去。
白玉只能跟上。
身後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果決而有力,婦人心頭突突直跳,牽住小男孩的手微微滲出汗來。
小男孩困惑不解,擡頭看了眼自己神慌意亂的母親。
正在這時,一道低淳的聲音從後響起:“留步。”
婦人和小男孩一震。
小男孩率先轉過頭去,看清男人的臉後,一吓,再一看男人肩後的老虎,手忙腳亂地直往婦人面前鑽。
陳醜奴飛快地偏開頭,頗有些惘然無措地立在原地。
可是,分明是他自己要追上來的。
白玉等在旁邊,不發一言。
微風無聲從山徑上穿過,片刻,陳醜奴上前一步,将左手上拎着的一只野兔放在那小男孩腿邊,繼而回頭看一眼白玉,示意她跟上。
兩人無聲從那婦人和小男孩身邊走過。
婦人抱着小男孩的頭,怔忪許久,方漸漸回過神來,瞧見那兩只野兔後,心神一震,展眼望去,那道頂天立地的影子已經被層層疊疊的樹影吞沒。
***
“她就是何寡婦?”山下,白玉撥弄着手裏的野花,漫不經心道。
陳醜奴低着頭:“嗯。”
白玉瞥他一眼,語調上揚:“你,沒有別的話要跟我說?”
陳醜奴轉頭看她,眼神頗有些困惑,白玉板下臉,輕哼一聲,撇下他向前而去。
陳醜奴忙跟上。
“我吃醋了。”白玉半天等不到他來問,便大聲挑明。
陳醜奴明顯一愣,愣完,大步走到她跟前去,低頭細細分辨她臉上的神情。
她撇着嘴,微蹙着眉,耷拉的眸子裏泛着水光,像生氣,像傷心,也像憋着股捉弄人的壞勁兒。
陳醜奴笑,笑完道:“你有我。”
白玉挑眉去看他。
陳醜奴鄭重道:“你會有很多只野兔。”
“……”白玉啞然,到底忍不住,“噗”一聲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王者被青銅撩,是什麽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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