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相知(二)
陳醜奴的腳步隐約亂了一下。
他沒有應,也沒有停。
有風從山外吹來,樹葉在耳畔響,小草在腳下響,白玉微微側身,揚頭去看他的表情。
陳醜奴迅速偏開臉。
啧——
白玉走回那團影子裏,醞釀了會兒,坦白道:“他叫李蘭澤,是我三師哥。”
陳醜奴腳下一頓,白玉猝不及防,險些撞在他後背上。
腳邊的小草恣意飛揚,漫空皆是風的痕跡,白玉道:“我們曾經很相愛,後來分開了。”
陳醜奴默默站着,不知過去多久,重新邁開腳步。
“為什麽分開?”他開口,聲音很啞。
白玉沒有放開他的腰帶,她無聲地笑:“你猜一猜。”
她輕輕道:“兩個相愛的人,為什麽會分開。”
陳醜奴走在疏疏落落的樹影裏,片刻道:“他死了?”
白玉啞然失笑,指尖就勢在他腰窩上一戳:“你想的倒是美。”
陳醜奴被她戳得一個戰栗,硬是把牙都咬了,方平複下那種陌生而強烈的悸動。
“那是什麽?”陳醜奴反問,繼續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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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張口結舌,臉上的笑意漸漸散去,改道:“你不猜了?”
陳醜奴如實答:“不猜了。”
白玉心中蔓延開一種無法名狀的失落,她把眉一揚,倨傲道:“那我也不說了。”
陳醜奴悶頭走着,突然停下,反手把腰後那只不安分的小手抓住,将白玉整個人帶至跟前。
白玉擡頭,迎上他晦暗的眼神,心中微微一動。
“如果不是死亡,兩個相愛的人不會分開。”陳醜奴鬓邊的發絲在微風裏翩揚,他的眼睛明明是晦暗的,卻在那紛揚的青絲後燃着熾熱的光。
他把白玉的手緩緩拉起,放至自己胸口上。
他的胸膛硬實得像世上最堅固的壁壘,裏面藏着的心跳,卻是世上最無防備的營帳。
“我不會和你分開。”
他逆着風,這樣說。
漫山遍野的樹、鋪天蓋地的草一齊在耳畔喧嚣,也許是在附和,也許是在反駁。白玉靜靜地望着陳醜奴,想,他一定是不懂得愛情,才敢這樣大放厥詞,才敢這樣毫無反顧。他一定是沒有愛過,沒被愛過,才能這樣熾熱,勇猛。
白玉把手從他胸口挪開,向上攀。
她踮腳,用雙手環住他的脖頸,吩咐他:“彎腰。”
陳醜奴困惑地彎下腰去。
白玉吻住他的唇,深,而靜的一吻。
風聲不歇,那些蔓草都在心田上瘋長,捅破一層層的厚土,纏住一叢叢的樹幹,陳醜奴瞪大眼睛,大手下意識扶住懷中人的腰,那柔軟的、纖細的腰向後一傾,他握住它,帶住它,像帶住一根早已纏住他心髒的蔓草。
白玉吻完,在他唇角噗嗤一笑。
陳醜奴的臉還在滾燙,他把臉藏在白玉耳根後,企圖把慌張與喜悅都藏進無人可窺探的秘地裏去,可是白玉不給他機會,她拿手指點他的胸膛:“你彎腰彎這麽久,不累嗎?”
陳醜奴抱住她的手臂一緊,悶聲:“不累。”
白玉格格地笑了。
***
東屏、野柳兩村後是一片人跡罕至的深山,郁郁叢叢的古樹參入雲天,遮去大半的日光,光線昏昏的草地上時常可見野獸留下的糞便、蹄印乃至斑駁的血跡、被風幹的骨頭。
陳醜奴在前帶路,銳亮的目光在草地、樹木之間搜尋,他應該比較有經驗,或者比較有智慧,不出一柱香,便根據地上的痕跡和林中的氣味判斷出了獵物所處的方向。
盤根錯節的老樹下依舊有夏蟬在噪,斑駁的濃陰裏,隐約匍匐着一團黑影。
白玉的目光跟過去,微微挑起眉毛。
會是個什麽東西呢?
深山狩獵,任何一絲人氣都對獵物的驚擾,陳醜奴止步,轉頭給了白玉一個眼神。
白玉會意,提氣一縱,輕飄飄地躍至近旁的古樹上。
陳醜奴見她藏好,這方取下肩後的渾鐵棍,扭了扭脖子,向前去了。
這是白玉第二次欣賞他的力量。
不同于刻碑。
刻碑時,他的力量是克制的,內斂的,沉默的。而眼下,他的眼神鋒利,他的氣場強盛,他的肌肉贲張。
他無所顧慮。
他高大,在那只獸物面前站住時,仿佛他才是獸中的王。
那是一只被吵醒的成年老虎,低吟着,喘息聲如同天邊的雷滾。它大概是正巧餓了,瞧見陳醜奴這麽個龐然大物,非但無畏,反而露出了猙獰的尖牙。
陳醜奴則揮開手裏的渾鐵棍。
老虎被激怒,咆哮一聲,兩只爪子在草地上一按之後,猛如山風呼嘯,眨眼沖至陳醜奴面前。
陳醜奴右腿後紮,手翻如電,一鐵棍對準老虎眉心,只聽得“嘣”一聲地崩般的震響,虛空之中氣流激蕩,那老虎目眦盡裂,于半空之中轟然墜下,滾倒在草叢裏。
一擊斃命。
白玉坐在樹上,眉尖一蹙。
落絮翻湧,陳醜奴周身殺氣收斂,上前檢查老虎傷勢,确定已經斷氣後,方把手裏的渾鐵棍收起,繼而拿出麻繩,開始收捆獵物。
白玉注視着他,眼睛裏有一片肅然冷氣。
他剛剛的那一招,很簡單,簡單到對于一個深谙武藝的人來說,幾乎是沒有章法的。可是,就是這麽簡單的一擊,他以一根鐵棍,擊斃了一只足夠五個壯漢反複周旋的老虎。
那是怎樣的力量?
白玉撥動了下身邊的樹葉。
她原本以為他只是會些輕功,有些內力,現在看來,恐怕不是。
陳醜奴将死虎綁好,扛至肩上,正要去叫白玉,左手臂膀突然給人摸住,轉頭看去,正是他要尋的那人。
白玉摸着他硬邦邦的肌肉,探究道:“是用的蠻力嗎?”
陳醜奴尚未反應過來,白玉又道:“還是內功呢?”
陳醜奴被她摸得有些難耐,抽開手:“什麽是內功?”
白玉撩起眼皮,盯住他,卻沒能從他臉上捕獲到一絲僞裝的痕跡。
他是真的不懂?
白玉把手背到身後,慢慢道:“江湖人習武,外修劍法刀法、拳法掌法,內調奇經八脈,蓄養內力。沒有內功的人,拳腳功夫再好,也只是依葫蘆畫瓢,花拳繡腿的,一觸即潰,只有習得內功,才能以形鑒真,隔山打牛。”
陳醜奴眼神動了動,隔了會兒道:“不懂。”
白玉虛眸。
陳醜奴扛着那只死虎,轉頭向四處打量了一圈,道:“走吧,剛剛動靜有些大。”
這林子既屬老虎的勢力範圍,則很可能不只有一只老虎,看樣子,陳醜奴沒有“大開殺戒”的意思。
白玉瞥了眼他肩後的戰利品,意猶未盡:“這就回去了?”
陳醜奴笑,臉上的兩個酒窩一現而沒:“你還想吃什麽?”
白玉琢磨着那個“吃”字:“你打這老虎來是給我吃的?”
陳醜奴一怔,随後又笑開,日影裏,酒窩深深,唇紅齒白。
“打來賣的,想給你添些東西。”
白玉眸光微亮,看了他一會兒,背着手向林外走去。
走了兩步,她停下來,轉身,站在陳醜奴胸前。
“我要一件紅嫁衣,”她高高揚起頭,向他讨要,“還要一個紅蓋頭。”
微風吹拂她的鬓發,樹影下,她眸子裏似有繁星堆積,陳醜奴心中一熱,點頭:“嗯。”
***
兩人離開山林,返回路上,陳醜奴又打了兩只野兔。
白玉一手拎一只,走在最前頭。
炎炎赤日已經爬至中天,陳醜奴不能再用影子給她遮陽,她的臉曝曬在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很快泛起紅來。
陳醜奴看在眼中,想了想,道:“歇會兒。”
白玉正盯着手裏垂死的野兔看,聞言回頭,打量了下陳醜奴的臉色:“你累了?”
陳醜奴張口:“嗯……”
白玉狐疑,又盯了他肩後那只齊人高的死老虎一眼,轉念想想,點頭同意。
兩人就近坐到一棵大樹下,陳醜奴放下獵物,從懷裏掏出一包用粗布裹着東西,白玉探頭去看,竟是一大堆被蒸得顆粒飽滿的玉米。
白玉一舔嘴唇。
陳醜奴笑,拿出一包最大的,遞給她。
白玉捧住,低頭便啃,陳醜奴靜靜看着,突然覺得,她很像自己剛剛獵的那些野兔。
“慢點。”他提醒她。
白玉抽閑瞥他一眼,松開玉米棒,腮幫子鼓鼓的:“你怎麽不吃?”
陳醜奴只好拿起一包來,也開始啃,白玉盯着他咀嚼時一跳一跳的酒窩,突然朝他挪了挪。
“怎麽了?”陳醜奴納悶。
“你吃你的。”白玉看他,等他扭回臉去繼續吃,便一伸指頭,按住他臉上跳蹿出來的一個酒窩。
陳醜奴:“……”
白玉笑,松開手指頭,心滿意足地啃回自個的玉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