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笑神猴
招展書不問他不該問的。
他問他該問的,想問的。
“你覺得怎樣?”
“什麽怎麽樣?”
招展書只好明說:“你覺得總堂主這次急召我們回來的用意是?”
林乃罪耐心的微笑。
他是那種你看到他的微笑便知道他是一個很有耐心的人。
也許他并不是那種相信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那種相信勤奮的農夫必有豐收的人,但肯定是那種堅信只要好好的長時間守在穴窟外邊就可以等到兔子溜出窩來的黃鼠狼。
“你說呢?”
招展書知道他不是不肯說,只是不肯先說。這兒雖然布了不少回百應的親信、精英,但只要沒有異動,說說話還是可以的,如果把聲音壓低一點,一樣不會傳到回老總的耳裏去。
這點大可放心。
招展書只好說:“我看,總堂主召我們回來,是急于調查響二總管是不是內奸。”
“是嗎?”林乃罪只翻翻眼。
不錯,一只眼上三白,一只眼下三白。
眼色很漂亮,也很桃花。
卻不知怎的,招展書看了,只一陳心寒,不,簡直不寒而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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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鼓起勇氣單刀直入的問:“我剛才在總堂主面前,說錯了話是嗎?”
林乃罪笑了。
他笑的時候,耳朵動了動。
“好歷害,”他贊道,“你一定以為總堂主大概不知道袁氏兄弟阋牆的典故——嗯,你錯估了這點,我也必定誤以為總堂主不知道董卓部下大将李傕、郭汜的故事,哼哼,看來,我犯的錯誤要比你還大。”
招展書聽明白了一半。
只不過,他是那種沒弄個透徹明白的時候,決不裝懂的人——他目睹過一位外號“無惱上人”梁蕪心的同僚,就因為不懂的裝懂,結果在執行要事時錯漏百出,而給回百應一手捏死了——就像剛才一手倏伸攫向他一般的,一發力就扼死了。就像扼死一只螞蟻一般,頸骨、頭骨都碎了,腦漿流了一地,當真成了“無腦”死人。
他可不想變成“無腦死人”。
他可有腦。
他愛用頭腦。
“你是說?”
“回總堂主肯定是知道袁尚、袁譚兄弟相争的故事的;”林乃罪道,“至少有兩件事可以印證我這個推測。”
招展書臉色有點變了。
“一,大約是十一二年前,‘妙手堂’裏的‘五大金剛’中的老三‘武曲煞星’回兆電跟與我同期入夥的‘七殺星’回一銘起沖突,兩人各不相讓,兩邊人馬眼看就要對着幹起來,那時候,回百應出面勸誡,曾說了一番話,有一段是大致這樣說的:‘兄弟,好像左右雙手。如果有人在決戰前,先自行斫斷右手,卻斷言一定可以取勝,天下焉有斯理!連兄弟都不能相親相愛,普天之下,你還有誰相愛?小人奸佞挑撥離間,連至親骨肉都能釀至深仇大恨,而争奪的不過是蠅頭小利。智者應蒙耳不聽,并殺幾個離間宵小之輩,兄弟感情得以恢複,號召四方,橫行天下可期。如今,我們大敵當前,正應該摒除成見,聯手應敵,先把敵人打倒再說!’前面這番話,是三國袁氏兄弟內鬥之際,青州別駕北海王脩率部增援袁譚時相勸的——總堂主若不知道這段史實,決不會輕描淡寫就引用出這一段話來。”
招展書頻頻摸着下颔一叢黃須,看他的樣子,似乎很想一氣将之拔下。
“還有一段話。”林乃罪說,“那是十年前左右的事。以前,‘蘭亭池家’與‘小碧湖游家’本來交好,後大家因争權奪利而相互攻擊,池家落了下風,曾托人向總堂主求援借兵。當時,回萬雷大力反對插手池游二家争鬥,以免無辜卷入內鬥漩渦,回千風卻表示應該抓住時機,逐一消滅池游二大家族,然回一銘卻力主趁此先行鏟平弱勢的‘千葉山莊’再說。那時候,總堂主就說:袁譚、袁尚兩兄弟互相吞噬之時,曹操一度要暫舍這兩只瘋狗的戰場而先攻克劉表的荊州。荀攸和辛毗都大加反對,認為:劉表坐鎮于長江、漢水之間,只求平安,并無大志,不足為慮。但袁氏兄弟坐擁數十萬大軍,勢力橫跨數州,袁紹還以寬厚深得人心。現在他的兩個兒子正好互鬥,互相吞并,正應該趁他們拼命內鬥之時,下手奪取,天下便可安定,機不容失。《尚書》有曰:‘取亂辱之’。上天把袁氏兄弟賞給你,你不取袁尚、袁譚去攻劉表,然而荊州正安樂富強,無機可趁。兩個姓袁的正互相征伐,對外不一,內亂混擾,居民饑馑,正值憂亡之際,民不聊生,你不去安撫,卻要等到以後!總堂主這一番話,就定下了先鏟除‘蘭亭池家’,再滅‘小碧湖游家’,以後再慢慢收拾‘千葉山莊葛家’的大方略。”
招展書緩緩的籲出了一口氣,“所以經彼一役,‘蘭亭池家’元氣大傷。當時他們的高手折損十之七八,連‘蘭亭’的‘四象護法’:陳青龍、孫伯虎、餘朱雀、梁玄武,全都在斯役中傷之殆盡。”
林乃罪道:“由于‘妙手堂’的策略是先滅池家再殲游家,游日遮收手得快,雖也折損了‘步兵校尉’何岸發及‘司隸校尉’梁拔羅兩員猛将。總堂主當時還有後悔出手早了些,未等到游池二家互拼得兩敗俱傷就下手出擊,使二家猛省的早,不但馬上鳴金收兵,還互相聯防,又結成一氣,使‘妙手堂’不能一并吞并二家,十分可惜,但已把他們打得膽戰心寒,鋒芒大挫。池日麗還因為受重創,半身不遂,迄今未曾複元。”
招展書的眼睛逾眯逾細,細得只成一線,快要看不到了,只犯扪着他自己的須腳道:“所以,總堂主是一定知曉袁氏兄弟的典故,當然也曉得審配、逢紀、辛評、郭圖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之流。”
林乃罪微微笑道:“只怕他老人家比我們知曉的加起來都多。”
招展書似已認命了,又在撥自己的須根,說:“看來,我還是加入‘妙手堂’太遲,資歷太淺,以致低估了總堂主的學識、底子了。”
看他樣子,撥須根是一件又癢又痛,帶着自虐的快感,又十分大男人、男子漢的事。
他樣子雖滄桑,眉目間還帶點詭異,其實年紀甚輕。
所以他才要留胡子。
“很多人都曾小觑過總堂主;”林乃罪撮着唇,撂了撂頭發,帶點恫吓的道,“但他們都不會有好下場。”
招展書笑了。
他笑起來很有點詭異的味道。
他不笑的時候很有點苦相,像個白鼻子的九品芝麻小奸官,但一笑起來時,有點滑稽,就像一只戴上皇冠的猴子,一只能忠能奸能剛能柔的大馬骝。
他的綽號正是“笑神猴”。
他也真的屬猴。
“從來沒有人把我拜相封侯,”招展書有時也對人常作自我調侃,“所以就只好自己封自己,封作‘神猴’,只能當當山大王過過瘾。”
“我本來就像只猴子。”他補充道,“大馬骝。”
于是,別人就他的自侃前面加上個“笑”字。
他就成了“笑神猴”。
他現在就尴尬的笑着,像一只忽然拾到一只貝殼的猴子。
現在他就笑着問了一句:
“既然你一早便知道總堂主深不可測,學識淵博,那你剛才為何又幫我講述有關袁氏兄弟的典故,而且還故意加了一把涼州軍團李傕、郭汜互鬥而殁的故事呢?”
“應總既知袁尚、袁譚,”他悠悠地道,“照理,也一定會知曉郭汜、李傕、樊稠的歷史。你明知他知道,為何又照說不誤,像他一無所知,而你對他毫不了解一般——我是真的愚呆不識真人高手,你卻不怕真的觸怒了他嗎?”
林乃罪聽了,大笑,笑聲—————
只有奸人才會這樣笑。
——但真正的奸人才不會笑的那麽奸。
林貪狼這樣明顯的笑法,大概要讓我知道他的奸吧?
想着的時候,他們已走到“回回廊”的盡頭。
再走,就是“拱賓苑”了。
——重兵布防的要點已過,但這兒仍是“妙手堂”的勢力範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