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汶伽羅的夏天沒有瘟疫肆虐，只有獸潮一如既往地襲擊了防線。今年的獸潮沒有前兩年那樣兇猛，羅納德親王的招募令終于展現出了它的效果。
明明經歷了兩年嚴重的獸潮，汶伽羅的邊境軍數量不減反增，軍隊裏的士兵全部身經百戰。騎士團在補員後數量不變，今年傷亡僅有幾十人。但以上的戰績都不及一個支團耀眼，它從成立開始就保持着零減員的成績。
邊境的人多少都看過這支名為疾風騎士團的騎兵出動，他們騎着馬，穿着輕甲，背着古怪的弓箭，來去如風，馬蹄聲響成一片由遠而近、由近向遠的鼓點。也有人人見過他們進攻的樣子，幾十匹馬鋪展開來，錯落有致地交疊，轉瞬間就能射出兩輪箭雨。
弓箭手裏的熟手也能這麽幹，然而這支隊伍卻能利用馬的靈活性調整箭雨覆蓋面，上箭、瞄準的速度也快得不可思議，六十多人的隊伍只用分成兩組就能無間隔地範圍攻擊，直到每個人的箭被放光。疾風騎士團遇敵的場面沒有其他騎士團好看，大部分時候沒有人使用花裏胡哨的異能。他們沉默而整齊，打擊如同疾風驟雨，一個照面就能将獸群沖散。
這支游騎兵如同絕佳的救火隊員，常年在最危險的地方奔走，就算占不到上風也能有驚無險地一次次逃脫。讓沒有範圍攻擊異能的人大為頭疼的獸群圍攻在箭雨下七零八落，而如果對手是獨行的強大異獸，他們的支團長就會出手。有着月光刺棘美譽的騎士使用一把巨劍，多麽龐大的巨獸都會在劍鋒下四分五裂。
過去的兩年間，不少人被疾風騎士團所救，它了不起的成就在汶伽羅防線上熠熠生輝。這支建立初始就位置尴尬的騎士團如同終于能與榮光騎士團底下的老牌支團相提并論，盡管時至今日，沒完沒了的非議依然與榮耀并行。
疾風騎士團普遍使用的武器不是弓或劍，而是一種古怪的被稱為“十#字#弩”的東西。它的确有射速快、上弦需要的力氣小和容易瞄準方便上手的優點，但也有致命的缺陷。
不少騎士覺得這種賣弄小聰明的機巧武器是對他們的蔑視。傳統騎士需要很多年訓練、大量的汗水才能從一名騎士侍從變成正式騎士，而随便讓幾個沒有高貴血統也沒有經歷高貴訓練的鄉下人學一兩個月的十#字#弩，就能成為比他們更富有效率的獵殺者，這合适嗎？普通戰士倒沒這麽講究，然而十#字#弩出自一名寡婦之手，缺乏戰士的氣概。在大部分alpha眼中，射箭需要的力氣小可不是個優點，alpha戰士們用能拉開的弓的規格攀比炫耀自己的武力，一加大力氣就會弄壞的小玩意算什麽？他們拒絕裝備這種出自omega之手、給omega用的玩意。
最後，十#字#弩成了疾風騎士團的專屬武器，他們在私底下被嘲笑為“騎士中的刺客”，或者“omega騎士團”。
這裏又需要說到第二個，也是最大的那個争議點。
疾風騎士團從三十幾人擴充到了六十六人，其中異能者僅有六人，無alpha，包括他們的支團長在內，有足足五個omega。這還不算給他們制造武器的那個寡婦。
這五個omega如今都在一個房間裏。其中一人躺在床上，連嘴唇都是灰白的。三個人一會兒看看床上的同伴，一會兒看看站在床邊的支團長。他們的支團長克裏斯抿着嘴唇，沉着臉看着他們。
“你不該這麽做，澤爾達。”克裏斯嘆了口氣。
“為什麽？”床上面容憔悴的女人一臉激動地說，“我成功了！再也沒有該死的熱潮期！”
“那不是你對着自己捅刀的理由！”克裏斯厲聲道，“把內髒的一部分切碎然後燒掉？你瘋了嗎？你差點死于感染！”
“那只是個意外！”澤爾達嘴硬道，“我們這裏有治愈者，塞西幫我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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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說這個。”克裏斯轉頭，站在旁邊的方臉男人被他盯得縮起了脖子，“塞西，每年有多少人被治愈後依然死去？你怎麽也陪澤爾達胡鬧？”
“我沒有胡鬧！”澤爾達擡高了聲音，看到克裏斯頭疼的表情，又放軟了語調，“我想像您一樣。”
“我只是出了意外，這并不是需要學習的地方啊。”克裏斯無奈地說。
“難道沒有出意外，您就不會到這裏來嗎？”澤爾達問。
金發的支團長走了走神，思緒似乎飄去了遠方。在他們變得不安之前，克裏斯回過神來，笑道：“無論如何我都會來，哪怕可能會晚一點。”
omega們都笑了起來，四雙眼睛閃着光看向他們的領導者。他們每一個人都深深崇拜着克裏斯，毫不誇張地說，他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但是，”克裏斯再度嘆氣，收起了笑容，“如果沒有意外，我肯定也不會制造個‘意外’。那不是我選擇現在的生活的原因，難道你們覺得我能生孩子就會回去相夫教子？”
“當然不是！”他們一齊反駁道，澤爾達喊得格外響，以至于虛弱地咳嗽起來。塞西連忙給她端來了水，克裏斯看着她小口喝水，嚴肅地說：“那你就不該這樣苛待自己，更不該唆使其他人一起做。如果這次後果沒那麽嚴重，你們打算繼續瞞着我一個個對自己動刀子嗎？”
omega們為被識破不安地低下頭，只有澤爾達不甘心地說：“是大家自願要這麽做的。”
“自願？是你說服了大家吧？”
澤爾達為克裏斯堪稱嚴厲的表情緊張起來，作為疾風騎士團第二個omega，入團近一年時間，她從未見過好脾氣的支團長露出這樣的神情。
“你們是怎麽想的？”克裏斯掃視過omega們，“獸潮季以來我太忙碌，沒注意到大家的心情，抱歉。”
“沒有那回事！”塞西匆忙地說。
克裏斯搖搖頭，繼續道：“說說看自己的想法吧。塞西，你先來。”
“我沒什麽想法……”
“你是否想效仿澤爾達，”克裏斯不依不饒地追問，“想的理由，或者不想的理由。”
“我想要這樣……”塞西猶豫了一下，“熱潮期很痛苦，還會給別人惹麻煩。”
熱潮期就是發情期，對于這些omega來說，它不僅是潮濕、高熱、猛烈到痛苦的欲#望，還有被引來的alpha強行标記的危險。那個意外發生後，克裏斯信息素紊亂，生育能力和熱潮期都消失，只會出現不定期、程度很輕、欲望稍微上升的特殊時期，那種只有幾天、不太會造成影響的僞熱潮，要比每個季度接近一周的行動力喪失好得多。
而澤爾達所做的則是将腺體與生育器官切除，這樣大規模的缺失用治愈術無法完全還原，等同于自我閹割，此後再也不會散發出信息素。
克裏斯點了點頭，又問下一個omega：“吉娜？”
“和塞西一樣。”
“阿德裏安？”
“我……我不想。”最後那個年輕的omega猶豫了一下，聲如蚊吶地說，“我怕疼……”
澤爾達狠狠瞪着阿德裏安，後者被她瞪得馬上閉住了嘴巴。克裏斯背後長眼般扭頭看向澤爾達，她不情不願地收回了視線。
“你呢，澤爾達？”克裏斯問。
“我再也不想過那種生活了。”澤爾達低聲說，“我想和您一樣，哪怕只是和beta們一樣，和普通人一樣就好……”
所有人一時陷入了沉默。
在這裏的omega們，多多少少都能感覺到那種不公。他們作為普通人長到分化期，刷的一下，就變成了“omega”，第三種性別，第三類人。澤爾達是他們當中最不幸的一個，她被克裏斯發現時正躺在有異獸出沒的廢墟中，鼻青臉腫，一絲#不挂。被異獸沖散的流民沒膽量面對異獸，卻有閑心輪#暴一個沒被标記的omega。這種事即便被抓了個當場也不會有人管，發#情期還獨自在外面（哪怕一樣因為異獸襲擊）的騷#貨身上發生什麽都活該。
“我也是。”吉娜小聲說，她在獸潮後生下了屬于陌生人的死嬰。
“至少不給您拖後腿。”阿德裏安說，他來自一個小村落，因為不想給他的alpha殉葬逃了出來。
“不能讓他們再這樣說您！”塞西說，他額頭上有傷，斷了兩根手指，從不說這傷來自哪裏。
“怎麽說我？”克裏斯插話道。
“您別管他們，都是些混賬的混賬話！”
“阿德裏安，他們怎麽說我？”
“他們說您……”阿德裏安皺着臉，看上去也氣得不輕，“說您‘只不過是個omega’。”
“有什麽不對嗎？”克裏斯問。
“支團長！”澤爾達急道，“您別聽他們亂說話！”
“不，聽我說，澤爾達，”克裏斯說，“我就是個omega，這有什麽不對的？你們覺得那是個貶義詞嗎？”
omega們張了張嘴巴，沒有說話。
“像個omega”、“omega氣”的确是貶義詞，用來辱罵alpha和beta中的廢物軟蛋。然而他們又的确生為omega。
“我們就是omega，我們怎麽樣，omega就是怎麽樣。”克裏斯說，話鋒一轉道，“阿德裏安剛才沒把話說完吧，我猜他們不會那麽嘴下留情，omega前面是不是還有什麽形容詞，比如‘欠#操’的？‘靠跟上頭睡覺晉升’的？”
omega們默認了，一同露出了受辱的憤怒。
“許多支團長都比我弱，但他們沒被這樣質疑過。”克裏斯說，“無論我們多麽傑出，是否有熱潮期，是否真的打擾了別人、讓人分心，在所有人眼中我們都是omega。要想過的好一些，只有讓人們認識到omega并不軟弱無用——這也是我所希望的。我不想成為特例，與omega劃清界限。我們也做不到。”
房間裏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克裏斯與他們一個個對視，那雙藍眼睛帶來了平靜。
“苛待自己的身體沒有好處，我不建議這麽做，太不安全，你們每一個人都非常寶貴。”他說，“至于熱潮期的不方便，不是還有我們嗎？有我，有疾風騎士團的大家，難道我們會抛下戰友嗎？”
“支團長說得對！”門外傳來一聲大喊，接着是嘴巴被捂住的嗚嗚聲。
澤爾達臉色一黑，塞西兩步沖向門邊，一把打開了門。身穿騎士團服裝的少女切莉砰地摔到地上，把捂着她嘴巴的大個子尼古拉斯帶倒在地。接着一串人下餃子似的掉進房間裏，可以見得剛才有多少人把耳朵緊貼在門板上。外頭站着更多人，有人掀起衣服蒙住頭，轉身就跑，只露出他們團的團服。
“臭混蛋，不講義氣！”切莉一把拉開尼古拉斯的手，一口氣報出一長串名字，“支團長看見你們了！給我回來！”
那些蒙頭的家夥哭喪着臉跑回來了，漢克站在門邊向屋裏人賠笑，看這個陣容也能想出發生了什麽：漢克挑撥最容易點燃的切莉，尼古拉斯和切莉鬥氣一起來，等漢克聽得心裏有了譜，就慫恿團裏閑的沒事幹的團員們一起來當墊背。克裏斯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們，屋裏的氣氛倒輕松了不少。
“切莉說得對，”尼古拉斯難得地贊同道，“疾風騎士團的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你怎麽說得和穿袍子的那些人似的？”切莉下意識擡杠道。
“行行行，你不是我妹妹，你是我孫女。”尼古拉斯勉為其難地說。
“我是你祖宗！”切莉毫不示弱地反擊道。漢克眼見他們又要打起來，急忙擡高了聲音對其他傻站着的人說：“我們肯定會幫助戰友，對不對？”
“對！”
“外面的alpha都是傻叉，當他們放屁去！”
“誰嘴巴不幹淨一起幹他丫的！”
“不穿制服蒙上臉搞他們一票！”
“野外看誰追的上我們，哈哈哈哈哈！”
“把咱們當娘家！”
團員們吵吵嚷嚷地表決心，說法各異，一樣真誠。omega們很快從被偷聽的不自在中緩過來，加入了吵鬧中，澤爾達沖着他們扔了個枕頭（“哪來你這麽邋裏邋遢的娘家人！”），繃緊的表情也松弛下來。
克裏斯看着他們，情不自禁地微笑。他想，所有磨難都是值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