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被改建過的民居遠遠不如神學院的神眷者房間,好在幹淨又還算舒适,多了一分生活氣息。安敘和莉迪亞一起安置下來,鐘樓上的大鐘響了九下。
安敘早早爬上了床,開始冥想。沒有了晚禱,在這個夜間出門只靠提燈和月亮、夜間娛樂只有啪啪啪的世界上,晚上九點已經無事可幹。可見遠離電腦和手機是成為學霸的巨大助力。
這一次沉入冥想比此前任何一次都快,安敘覺得自己像只被倒出小盒子的章魚,無數條須子舒暢地伸了出來。她的精神上依然隐隐作痛——這感覺十分奇怪,精神痛是哪裏痛呢?安敘的身體依然感覺不到疼痛,腦袋不疼,腦子也不痛,只感到“內部”仿佛被無形的手狠狠拉伸了一把,充滿近似疼痛的尖銳感。
“靈魂受創”,她想象力豐富的腦袋不由得冒出了這個詞彙,覺得十分貼切,真是了不起的體驗。
她的靈魂像一只受了暗傷的鳥,無法長久地飛行。然而禁锢鳥兒的牢籠畢竟已經毀滅,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即使帶着傷口,如今的感受也比曾經好上豈止千萬倍。
自由。
內天地煥然一新,已經無法用具體的夜空和海洋比喻。安敘看到一輪金色的明月,纏繞着耀眼的電光。海水融入天空,金線凝實成圓月,她再也感受不到邊界,只有無盡的宇宙。外界與自身的間隔前所未有的稀薄,又前所未有的明确,安敘忽然有了某種預感——
這片世界可以感知,這個宇宙可以探索,這個空間可以掌握。她可以主宰這一切,不,她可以成為這一切。
那是年幼的神靈俯視大地時的明悟。
這玄而又玄的時刻只持續了短短一瞬間,安敘跌回自己的身體裏,大口喘氣,身上說不出的難受。她覺得自己像灌了幾十杯咖啡,硬挺着熬了幾夜,整個人都被抽空。她軟綿綿地跌倒在床上,渾身發冷,惡心得好似暈車。怎麽了?她還沒想出個所以然,門被打開了。
莉迪亞匆匆走了過來,把臉朝下倒着的安敘從被子裏扶起,一只手貼住了她的後心。安敘感到一股暖流從後背滲透進來,強烈的虛脫感總算消退了一點。
“謝謝。”她嘀咕道,“多虧你進來啦,剛才還以為要吐在床上了。”
“聽見您的聲音。”莉迪亞簡短地說。
“你還沒睡啊?”
安敘軟綿綿地靠在少女身上,覺得那只搭着她的手非常溫暖,不由得沒話找話,想讓手多留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像走火入魔被高人傳功的少俠,而不茍言笑的莉迪亞一定是天山童姥似的老前輩。
不管她的腦洞怎麽開,莉迪亞已經收回了手。“晚禱。”她簡短地說,行禮就要走人。安敘連忙一把抓住了她,厚臉皮地把她拽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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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會兒又發病了怎麽辦?你就留下來吧!”安敘說,毫不猶豫收下了體弱多病設定,有福利幹嘛不拿,“莉迪亞和我一起住不就是為了照顧我嗎?”
莉迪亞綠油油的眼睛盯了她一會兒,一板一眼地點了點頭。
安敘松開手,莉迪亞立刻跪到了地上。
“你跪下幹嘛?”安敘吓了一跳,不知自己發出了什麽會讓對方誤解的信號。
“在這裏陪您。”莉迪亞理所當然地說。
“你在隔壁房間難道也這麽睡?”
“我是苦修士。”
“我認識一個苦修士,也沒看見她晚上跪着睡覺呀!”安敘奇道。
“我是苦修院的苦修士。”
安敘回憶起來,記載中好像是有這麽一支教士。不同于各大修道院、教堂中經常和人們打交道的司铎和聖潔者(對,盡管穿成一只白幽靈,聖潔者還是要入世的),苦修院的成員很少在世俗中抛頭露面。他們住在深山老林裏,每日苦修不綴,據說是教廷最忠實的衛隊。和他們比起來,其他在各個修道院挂靠的苦修士都只能說是野路子。
“苦修院比神學院還麻煩,”安敘咂舌道,“難道和聖潔者一樣規矩多嗎?”
“只有beta。”
“什麽?只有beta苦修士才有這麽多規矩?”安敘補完道,“還真奇怪,beta又惹到誰啦?”
“苦修院只有beta。”莉迪亞說。
“只有beta?”安敘驚訝地挑了挑眉頭,“只招收beta嗎?你們那裏難道不招收沒分化性別的小孩子?你才多大呀?多久前分化的性別?難道你只在苦修院待了一兩年?”
莉迪亞皺着眉頭看了安敘一會兒,好像一時消化不了這一長串問題。“我從小在苦修院。”她松開眉頭,慢慢說,“一年前分化。11歲。招收。只有beta。”
安敘覺得她仿佛掰着手指一個個回答的方式很好玩,但很快被她回答的內容吸引了注意力。“招收小孩子,苦修院卻只有beta?”她一下子抓住了重點,“分化成alpha和omega的人到那裏去了?”
莉迪亞搖了搖頭。
有一種恐怖故事,用詞不血腥,描述不惡心,但就是缺了一塊。比方說:“全寄宿制的A校嚴苛,所有學生都盼望着能畢業或被退學,但從來沒有人見過這個學校的畢業生和肄業生”、“貧困的A村據說有着神奇的草藥,百年中嫁進村子的女人從沒生出過先天殘缺的人和女嬰”、“一群人走夜路,走到一半領隊數數少了一人,覺得害怕,再走了一段,數數人數又對了”……乍一聽不可怕,等放進腦子裏轉一轉,整個後腦勺都開始發涼。
自古腦補最吓人。
安敘幹笑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要自己吓自己往噩夢的方向跑為好。控制夢的要訣就是有底氣,你覺得身後的腳步聲來自一個怪物,好,今晚別想睡,忙着跑路吧。你要是腦洞大開覺得身後那個節奏有點廣場舞,一轉身準能看到一群大媽在那裏扭得起勁。
所以說,不要慫,就是幹。
“我認識一個和你年紀差不多大的聖潔者,她喜歡聽我講故事。”安敘開始(和上下文毫無聯系地)抓取話題主動權,“你喜歡聽故事嗎?聖潔者和苦修士平時都挺無聊的吧?要不要我給你講故事?”
莉迪亞已經恢複了面無表情,陰氣森森的綠眼睛靜靜地看着她。
和愛絲特同歲的莉迪亞與前者完全不是一類人,拿動物比喻的話,愛絲特就是毛茸茸的小兔子,鼻子一聳一聳,吧唧吧唧嘴巴,傻乎乎地看着你,讓你充滿了教導的成就感——安敘就是個典型的例子,她被小白兔崇拜的眼神看得那叫一個得意忘形,一不小心滿嘴跑火車,讓曾經的傻白甜發育成了謎一樣的聖潔者。而莉迪亞呢,她有點像貓……頭鷹,大眼睛直直看着你,讓你覺得無論說什麽自己都像個傻叉。
“你是哪裏人?”安敘停頓半秒,半點不尴尬地換了話題。
“苦修院。”
“在那之前呢?就在苦修院出生?苦修院的人能結婚生子?”
“沒有之前……”莉迪亞遲疑了一下,皺了皺眉,搖頭道,“不是,我是孤兒,被苦修院養大。不能結婚。”
“苦修院裏的人平時做點什麽?你們上學讀書嗎?說起來苦修院只有和你年紀差不多的人還是各個年齡段都有?你們戴神罰之鎖嗎?沒見你戴啊。”安敘不介意簡短的回答,逐漸找到了問莉迪亞問題的樂趣。
“苦修。認字。都有。戴,異能訓練拿下來。我來這裏拿掉了,方便治療。”果不其然,莉迪亞吃力地跟上她。
“各個年齡段都有啊?最小能多小?年紀最大有多大?苦修的內容是什麽?除了認字以外沒有別的課了嗎?認完字的人就不上課了?苦修院白養着你們?”
莉迪亞中途想回答,安敘一口氣問了一堆問題,根本沒給她中間插嘴的機會。這位表情很少的beta又皺起了眉頭,似乎在用力思考,嘴巴動了動,不說話了。
她看起來有點氣鼓鼓的。
安敘促狹地笑起來,自來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現在看起來總算比我小了!”她笑道,“跟不上可以問我嘛!來,跟我念‘可愛又超級了不起的安姐姐,小莉迪亞剛才沒聽清楚,再給我說一遍好不好?’”
莉迪亞眨巴着眼睛,費解地看着她。
“我發現你不太會說話,平時不太說話是不是?”安敘面色一整,故意嚴肅地說。
【我們平時這樣交談。】莉迪亞打着教士的通用手語。
“手語有什麽用?你現在和我一起出來了呀,你不會馬上就回去吧?這附近沒有教士吧?別和我說修道院長,難道你要讓他來給你當翻譯嗎?難道你要我給你當翻譯嗎?你不是來照顧我的嗎?”安敘循循善誘道,“不說話,很久以後就會忘記話要怎麽說,會變成啞巴的!如果你變成了啞巴,你不就完不成目标了?會有人對你失望的吧?”
安敘不傻,她雖然把一切都當成了過場,卻憑着敏銳的(游戲)直覺和多年(接任務)經驗感覺出來,将軍和修道院長之間有着不是私人恩怨的矛盾,并且都在對她示好。國王的将軍,新上任的修道院長,這個人物設置一聽就是貴族和教廷在發入陣營選項嘛!初始地圖就是這個德性了。至于莉迪亞,光聽聽苦修院的名字,外行人都知道她隸屬哪邊。
而莉迪亞陷入了混亂。
出來之前,她被要求治療神眷者閣下的傷,在不涉及任務時萬事以神眷者的要求為先,盡可能争取到對方的信任。苦修院的苦修士有諸多優點,他們極其忠誠,吃苦耐勞,信念比岩石更堅硬。換而言之,他們的腦子仿佛填充了花崗岩,不存在變通這回事。
莉迪亞應該回答神眷者閣下不涉及任務的任何疑問。
于是,在苦修院中幾年說不了一個字,甚至聽不到一個字的莉迪亞,對于反問句這種東西産生了深深的困惑。
“唉,看起來你沒法回答我了,我真傷心。”安敘裝模作樣地說,“這樣吧,來,過來一起睡我就原諒你。”
莉迪亞張開了嘴巴,十分不明白這有什麽邏輯關系,而且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可是要讓她來仔細反駁,艱難程度突破天際。她簡單地權衡了一下利弊,乖乖爬上了床。
“躺下來呀!”安敘說,連拉帶扯地把莉迪亞放倒在被子上。她可受不了自己睡的時候有個小姑娘跪在外面。
莉迪亞硬邦邦地睡着,為有記憶來沒感受過的睡眠方式無法閉眼。漫長時間來頭一次,她平靜無波的心中好像有什麽東西要跑出來,這感覺怪新奇的。要是現在正在修道院裏為財産損失徹夜難眠的丹尼斯能讀懂她的心情,一定會同病相憐地拍拍她的肩膀,告訴她:這種感覺叫憋屈啊。
享樂是罪過,受苦是贖罪,唯有這樣才能接近神靈——這是苦修院的處世信條。莉迪亞僵在那裏,看着天花板,決心一夜不眠。她又不是沒熬夜過,徹夜跪下念誦經文是苦修院成員的基本技能之一。但是不知怎麽的,這個姿勢比平日裏難保持清醒得多,連完整地默誦經文都很難做到了。
這就是享樂魔鬼對心靈的腐蝕嗎?苦修士的眼簾顫了一下,睡在旁邊的神眷者已經呼呼大睡,翻了個身,把莉迪亞抱緊懷裏,拍抱枕似的輕輕拍了拍。莉迪亞皺着眉頭瞪她,安娜似有所感,伸手撓了撓臉,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莉迪亞也被傳染得打了個哈欠,眼皮沒多久就搖搖欲墜。
她變得模糊起來的思緒中有些畫面一閃而過,畫面裏有床,有她……奇怪,明明一直是好好跪着休息的,莉迪亞想,苦修士不應該這麽睡,可這是神眷者的要求……
真軟。
在睡到口水都流出來前,這是莉迪亞最後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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