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天色暗下去,蠟燭點起來,身手敏捷的人到處穿行,飛快而粗糙地布置着這個之前不知拿來幹嘛的大廳。這并不是一間适合宴會的廳堂,不如說整個城堡都是個防禦工事,空間不夠大,窗戶又很小,好在參加宴會的人也十分少。
大廳中間放着一張圓桌,簡再次口稱抱歉,說窮鄉僻壤找不出一張像樣的餐桌,只能拿這張不合規格的圓桌湊數。圓桌邊的位置分不出上下左右,坐在桌邊的人沒法按照傳統分出地位高下。簡坐在神眷者身邊,往左數依次是莉迪亞,丹尼斯,再左邊又是簡。丹尼斯一邊擔心着修道院的狀況,一邊琢磨着簡的用心,無數個猜想在心中百轉千回。
不幸的是,他孤身上任,先行一步的親信現在正在情況不明的修道院裏,同行者完全派不上用場。莉迪亞閉着眼睛,雙手合攏,左手轉動着玫瑰念珠,正在進行着苦修士的常規祈禱。安敘全神貫注地看着送菜的人進來的那個小門,那張滿懷期待的表情一看就知道在想什麽。
動物油脂制成的蠟燭散發着不知該說香還是臭的氣味,有些像小快餐店油炸食品的味道,飽的時候聞着惡心,餓的時候聞着格外饞。大圓桌出現在這種場合,比起圓桌騎士的傳說,安敘首先想起的卻是聚餐常見的八仙桌。她吸溜了一下口水,等着服務員上菜。
不久之後,食物被端了上來。不知名動物的大腿占滿了一個巨大的盤子,大鍋裏盛着奶白色的湯,小碟子中擺放着黑色果凍……雖然是中世紀背景,但是宴會的食物看起來還挺不錯?太好了,我不是個在夢裏非要吃岩石黑面包的考據派,安敘感動地想。
“不要客氣,請吃吧!”簡熱情地招呼道,“銀盤裏的是小林羊的腿肉,在這個季節吃肉質最為鮮美!湯由風狐的胸脯肉炖成,用奶油、肉豆蔻和肉桂枝調味。啊,神眷者閣下真有眼光!那是提比斯黑布丁,加入了提比斯野牛的血和脂肪,裹在林羊的腸子裏煮成!”
聽到她解說的時候,那一勺黑布丁已經被舀到了安敘嘴裏。她頓在那裏,為和想象裏的甜布丁截然不同的風味天人交戰了一下,最後決定接受這個設定,咕咚一聲咽了下去。
其實味道還行,沒聽起來這麽黑暗料理,有點像不辣的毛血旺。這種東西為什麽要做成甜品的形狀,還用黑布丁這麽有欺騙性的名字?要是我不是個肉食派,而是一無所知的甜黨,絕對會留下心理陰影的好嗎。安敘在心中吐槽着,忽然發現桌邊的其他人都看着她。她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睛,遲疑地說:“謝謝?味道不錯?”
“我們的榮幸!”簡微笑起來,用匕首切下一塊腿肉,放進安敘的盤子裏,推銷道:“來嘗嘗這個吧!廚子說幾個月大的小林羊用香料去了腥味,嗨,我不懂這個,反正好吃就是了!”
将軍的笑容看着比剛才真誠得多,安敘被她期待的眼神感染,覺得心情和食欲都變得更好了。原來簡是那種喜歡跟別人推銷自己喜歡的東西,遇到同好會很高興的類型嗎?安敘頓時覺得這位強硬的禦姐變得親切起來。她回了一個笑容,張口就要吃肉。
“請等一等!”丹尼斯僵着臉叫道,“今天可是禮拜六,将軍大人!”
“禮拜六?禮拜六怎麽了?”簡一臉無知地問。
對啊,禮拜六怎麽了?這塊地方可沒有周末啊。吃肉被打斷的安敘也一臉無知,一邊專注地看着丹尼斯,一邊撕下一塊肉咀嚼起來。
簡轉頭看了她一眼,笑容燦爛地轉回去。
“禮拜六是齋戒日!”丹尼斯痛心疾首道,“侍奉天主的牧羊人該在每個齋戒日齋戒!更別提神說過‘血是生命,牧羊人不可以吃’!神眷者閣下想必不知道黑布丁用的是什麽原料,也因為昏迷多日,不知道今天的日期。”
安敘想起來了,禮拜三、禮拜五、禮拜六和各種紀念日都是齋戒日,教士們不能吃肉。黑暗年代前,所有人都該跟着教士一起齋戒,但在獸潮之下,流離失所的人們必須吃異獸的肉求生,吃飽了才有力氣戰鬥,所以此後齋戒只在規矩嚴苛的教廷內部進行。神學院還有老師用這種變化感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覺得世道變壞,都是那些人不肯齋戒淨化心靈,甚至肆意享用血食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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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敘本來對食物沒多大執着,被苦修士小院一餓,又在饑餓瀕死中遇見了給她肉吃的大天使,自此養成了有吃的一定要多吃、有肉吃絕對要吃肉的習慣。學院的夥食只有嗎哪,克裏斯的投喂常有肉食,饒是安敘過目不忘,一時也沒想起來齋戒和忌口這回事。
“原來如此!”簡恍然大悟道,“我們這種小地方養不起大廚子,一直沒招待過大人物,竟不知道要把素菜一起上來,真是該罰。大衛!我們的蔬菜呢?怎麽還不上來?”
她站起來對着門外大聲吼,門外模糊地應了一聲。簡滿意地坐下,又用匕首切了一塊肉,放到安敘面前,輕松地說:“多吃點啊,吃肉長個子。”
“将軍大人!”修道院長不滿道。
“怎麽?”簡瞥了他一眼,“我的父親與蘇利文家上一代家主有舊,要不是安娜不明不白去了神學院,她早就是我妹夫了。讓蘇利文家的繼承人守齋日?嘿,我可不記得她的父親把她舍給了修道院。”
如聖經所說,義人烏爾班的門徒與義人托蘭的後人在黑暗時代結束後分道揚镳,一方遠離俗世,不得嫁娶,一生侍奉天主;一方建立王朝,繁衍出如今的各大貴族,對天主和天主的牧羊人保有尊敬——換而言之,握着神權和王權的兩方在這麽多年的聯合與博弈之後,勉強保持平衡,互不幹涉,留下了不少公認的規則。
比如,貴族的繼承人應當受洗信教,卻絕對不能成為教廷的一員。只有繼承人以外的貴族子弟,從小被父母舍進神學院或長大後自願皈依之後,才能像其他牧羊人一樣行事。
當世界上還有兩個蘇利文,教廷還能以歷練為借口,趁着蘇利文家不被重視的當口,讓蘭斯與安娜全部留在神學院裏。但如今安娜成了貨真價實的“最後的蘇利文”,即使她同時還是神眷者,也沒有再讓她留在教會中的理由。
除非安娜。蘇利文自己想要。
丹尼斯看着神眷者狼吞虎咽,心中充滿了無力感。這哪裏是“在聖安德魯神學院長大”、“蒙受神眷”、“與苦修士親近”的樣子?和說好得不一樣啊!自己這邊的苦修士眼觀鼻鼻觀心,指望她不如指望天主顯聖。東道主将軍揮舞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将肉切得薄如蟬翼。她注意到修道院長的目光,對他露齒一笑,把匕首随手紮到桌上。
沒柄而入。
“這樣看來,讓神眷者閣下住在修道院的确不太妥當。”丹尼斯明智地承認道,繼而語調一轉,“但堂堂蘇利文家的繼承人與神眷加身的神眷者,恐怕也不該住在軍營裏吧?”
“這個不必擔心,”簡揮了揮手,“東南角的居民之前搬遷走了,神眷者閣下可以住那裏,一切設施都會布置好。”
“布置得像這個大廳一樣完備?”丹尼斯問。
将軍眉頭一跳就要反駁,丹尼斯立刻低頭行了個教士禮,輕輕揭過道:“斯圖爾特家自然值得信任,只是恕我直言,神眷者閣下在聖安德魯神學院居住多年,恐怕不能很快習慣邊陲生活。”
“院長大人有什麽打算?”簡不善地看着他,“蘇利文繼承人的歷練一定要在邊境進行。”
“我當然對此沒有疑問!”丹尼斯說,“只是作為蘇利文家世交的将軍大人一定知道,安娜。蘇利文小姐自小體弱多病。神眷者閣下在修道院中受到兄弟姐妹們的周密照顧,而提比斯防線的戰士們肩負着守護防線的重任,沒法時時刻刻關注着神眷者閣下。我們對神眷者閣下的身體狀況十分擔憂,請讓治愈者莉迪亞與她同住吧!”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特文城的丹尼斯被調升到這裏,也不止看在他給上司進貢的金幣份上。特文大修道院的副院長先生不像在阿鈴古的同行一樣帶着教廷本部的威嚴光環,也沒有任職于烏爾堡的同胞那麽有政治直覺,但他骨子裏刻着商人和氣生財的原則,擅長讨價還價,十分能屈能伸。
最後将軍與新上任的修道院長達成了共識。
神眷者安娜。蘇利文将住在修道院和軍營中間的民居中,将軍的人給她布置住所,包管夥食;莉迪亞與安娜同住,既然有虔誠的苦修士同住,讓修道院在她們的住所裏放進神像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修道院和邊境軍的完成了一輪得分要看将來的交鋒,而他們争取的核心人物打了個嗝,覺得這真是一場愉快的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