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三十二
姜啓狐疑地接過黃桦手裏的橙子,反問道:“怎麽會,不是說是特産嗎,據說很甜的。”
他嘗了一瓣,不算太甜,但也不至于說是酸,可是黃桦臉也皺在一起,兩道眉毛也擰在一起變成打不開的結,一點也不像是為了捉弄姜啓而故意做出來的模樣。
姜啓恍然大悟,拿過他手裏的剩下一半橙子,說:“原來你喜歡吃甜的。”
黃桦沒答話,但姜啓看着他,在心裏給黃桦繪制的那個圖像又完整立體了一點,像小孩子口味一樣嗜甜,吃飯也需要人哄着的黃桦讓姜啓感到愛不釋手。黃桦存留的孩子氣是珍貴的寶藏,那些他們曾經共同經歷的歲月,他所擁有的黃桦的少年時代,他并沒有能夠妥善珍藏。
因為那時他不曾預料到分別,也永遠不會預知往後歲月裏的種種坎坷與翻覆。而現在,他們也能稱得上是滄海桑田,黃桦的孩子氣就顯得更為珍貴。
他們兩人肩并肩坐在一棵樹下的長椅上休息,巨大的樹冠投下一片樹蔭,夏天燥熱的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黃桦和姜啓就閉着眼睛感受風,順帶感受粗糙的沙粒拂過面頰的感覺。
黃桦閉着眼睛往姜啓身邊挪了幾下,消除了兩人之間原本就不算寬的空間。姜啓睜開一只眼睛看他,黃桦閉着眼睛臉不紅心不跳,說:“太陽照到我這邊了,有點曬。”
姜啓心裏的陽光才像是灑遍心房,他并不揭穿黃桦,只伸手繞過肩頭搭在黃桦肩頭,用手掌替他擋了擋被樹蔭遮得還算嚴實的太陽。
黃桦嘴角勾起笑容,十分短促,又轉瞬即逝,他發出嘿嘿的笑聲,姜啓低聲笑他:“傻。”
短暫的平靜是被一聲拍照聲打斷的。景區照相的人不少,拍游客照的比比皆是,快門聲相機聲此起彼伏,照理不該突兀才是,但姜啓敏感地睜開了眼睛。
那個拍照聲太近了,近到不像是在拍風景,而像是在拍他們倆。但周圍所有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人很多,姜啓沒法判斷是誰。
黃桦也睜開了眼睛,問姜啓:“怎麽了?”
姜啓搖了搖頭,說:“感覺有人剛才拍了我們倆,但是不知道是誰。”
他們都是做這個行業的,知道鏡頭對自己事業而言的意義,更知道每一幀圖像和視頻對自己會有什麽樣的影響。
好看的圖頻可以瞬間吸引到許多受衆,但像剛才那樣親密的合照,如果發出去了,誰也不能确定效果會是什麽樣的。在邊緣線上游走,又有丁達這麽個定時炸彈,被拍以後如果輿論一邊倒地批評,姜啓和黃桦的生意都要完蛋。
“會不會是那個玩意兒。”姜啓皺着眉頭問黃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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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丁達?”黃桦搖頭,說:“不會是他,這不是他的做事風格,他不會給人留下餘地的,秉持的人生原則大概是要死最好死透了這種。拍張照片,後果如何是不可控的,他不會這麽做。”
姜啓想着也是,丁達看到自己和黃桦成雙入對的模樣,既恨不得掐死他們倆,又恨不得戳瞎自己的眼睛,他不會拍張照片給自己添堵。
黃桦拍拍他的手背安撫他:“別想了,說不定只是游客恰巧站在旁邊拍照罷了。”
兩人的話題剛剛結束,黃桦的手機就響了,他拿出手機一看,無奈地嘆了口氣,然後把手機擺到姜啓的面前。
是黃桦的父母打來的,黃桦連備注也沒有,只有一個簡單的頭像能看出來。
黃桦把手機在姜啓面前晃了一眼,然後又拿回來,他接起電話,那邊很快就如同噼裏啪啦倒豆子一般響起聲音。
“小桦,前些天就跟你說了弟弟上學要用錢,怎麽今天還沒有到賬的呀?弟弟補習班的費用不能再拖了,老師打電話過來催過一次了,而且你弟弟上的是一對一的課程,要先交一個季度的學費才能上課的……”
姜啓聽着直翻白眼,黃桦就跟習慣了似的一直聽着,期間姜啓和黃桦對視一眼,他沖黃桦搖頭,示意黃桦別聽了趕緊挂斷,黃桦猶豫一瞬,把手機舉到了耳邊。
“不會到賬了。”黃桦平靜地說。
那邊的抱怨停了一瞬,顯然一時間有些驚住。末了反應過來想要再次開口,黃桦卻沒給他們這個機會,他握住姜啓的手,似乎是汲取力量一般,深深吸了口氣。
“我說以後我不會再給你們錢了。我很感激你們把我領養回家,把我撫養長大,直到十八歲之前我都很感激。但十八歲以後我才知道我對你們來說意味着什麽,安穩生活裏的吉祥物,動蕩生活裏的報廢品,是吧。只不過看我有利可圖,自己又過得實在艱難,才會一直抓着我不放。”
“我以前總想着,養育之恩無以為報,雖然你們越來越貪婪,但我給你們錢是應該的,畢竟如果沒有當年的你們,或許也就沒有現在的我。但現在我明白了,我對你們原來真的一絲一毫情分都沒有,有了自己的親生孩子,我就真的是可以随便被抛棄放棄的那個人。但是既然放棄我了,為什麽還總是問我要錢,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是嗎?”
“心裏永遠惦記我能給你們多少錢,我說我最近遇上難處了,你們不聽,我說我有一批貨壓着快要爛在倉庫裏了,你們也不聽,我說我馬上就要在這行裏幹不下去了,你們還是不聽。你們是不是只會聽我兜裏還有幾個銅板在響的聲音?”
“那我告訴你們吧,我兜裏一個銅板都沒了,不光不會再聽到銅板聲響,以後你們也不會聽到我的任何聲響。到此為止吧,我們解除收養關系。手續等我回去就辦。”
這期間黃桦一直攥着姜啓的手,直到他挂了電話,黃桦才發現姜啓的手掌都被自己攥出幾個深深的指痕,而他手心濕漉漉的全都是汗,連姜啓的手背上都有一層濕潤的痕跡。
黃桦脫力一般松開手,說:“我原本一直猶豫,總覺得十多年的情分在那裏,如果沒有這一次的事情,沒有出來這一趟,我或許永遠都要把自己困在道德感的枷鎖裏,一生一世逃不出來。”
姜啓拍拍他的手,寬慰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們先放棄你,你也已經仁至義盡,黃桦,不要有負罪感,你沒做錯什麽。”
盡管如此,黃桦還是難掩失落,他眼神呆滞,沉默許久才說:“以前我以為我出生我活着就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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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達在這一天裏一直跟着姜啓和黃桦。姜啓和黃桦總是在各種景點場合跟他“偶遇”,但丁達既不跟他們搭話,也不跟他們接觸,好像先前什麽都沒發生似的。
姜啓覺得奇怪,他猜事情不會這樣輕易結束,卻不知道在丁達那裏,想要怎麽結束。
上回在沙漠裏沒能玩個痛快,從景區出來,黃桦想要再度去沙漠裏過夜,兩人收拾行囊去采購,從超市裏出來,丁達開的那輛車就停在超市門前。
“他要一直這麽跟着咱們嗎?好煩。”
黃桦終于忍無可忍,開口對姜啓抱怨。姜啓亦是無奈,丁達既不上前挑釁,也不開口騷擾,這讓他無從下手,他就像油膩濕滑的一條蛇,陰森森吐着蛇信子,卻不能逮着他。
但是跟姜啓待在一起總歸是開心的,黃桦和姜啓在沙漠裏穿行,這邊的沙漠又和先前的沙漠不同了,越是西北,風沙越大,也越是幹旱,很容易就對比出來這裏的氣候條件比先前待過的沙漠要幹旱燥熱。
黃桦是不愛出汗的體質,身上也難免冒出細密的汗珠,姜啓拿出濕巾給他擦了。而後他不由感慨道:“是我的錯覺嗎,我覺得濕巾都沒那麽濕了。”
“先別管這些了,在沙漠裏兜風吧,順便找找适合紮帳篷的地方。”黃桦說。
沙漠裏修了沙漠公路,據說再往深裏走還有天然泉水,這一次黃桦不打算再在邊緣淺嘗辄止,他勢必要去裏邊真正享受一次沙漠之旅。姜啓開着車,天窗和車窗都開着,幹燥的風從窗戶灌進來,黃桦臉上撲滿熱氣,他舒坦地眯起眼睛。
小小的沙粒打在鏡片上發出噼啪的聲響,黃桦把嘴唇抿得很緊,但最終還是沖姜啓哭喪道:“沙子進嘴裏了!”
姜啓遞給他一瓶水,将車停在路邊,讓黃桦下車去漱漱口。黃桦從車上跳下來,站在馬路邊上,酷熱的天氣讓柏油馬路曬得軟塌塌的,只從車上下來這一瞬,都讓人覺得天地間像是個巨大的桑拿房,而黃桦馬上就要被蒸成人肉幹了。
黃桦用清涼的礦泉水漱了口,又拍拍額頭免得中暑,剛想轉頭給車上的姜啓說句話,就看到他們後面有一輛車疾馳而來,是丁達的車。
丁達沒有轉向,黃桦看見他平靜而堅定的面孔,他對着面前姜啓和黃桦的車,直直地撞了上去。
黃桦手裏的水瓶已經被他扔到地上,水流全都澆到了他的鞋子上,但他顧及不得。他沖上前,看着防備不及而撞在方向盤上的姜啓,失聲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