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醒來的竹子
百日酒過後楊茂德一頭紮進了開店的事情裏,對于這件事楊老爹在不知道已經投資四萬大洋的情況下持放任态度,只是在六月裏往玉山送油的時候,提醒大兒媳婦問一問鋪子裏的電話裝好了沒。
這電話可是個稀罕玩意兒,在縣城裏頭除了機關單位和軍事單位,私人家裝的屈指可數,楊茂德沾了楊縣長的光在自己糧油鋪子申請安裝了一部。與其說是為了生意,不如說是楊縣長為了展示這個鋪子我家也是出了力的,然後用此當借口讓楊茂泉來占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鋪子開張在酒店裏宴了一回客,請來的大多是楊茂泉的狐朋狗友,這間小小的糧油鋪子沒多少人放在眼裏,當然楊茂德也不會上趕着巴結他們,客客氣氣的招待了一頓然後也就罷了。
倒是臨散席的時候跟出來的飯店老板,自我介紹說原來他就是趙家三娘提起過的表侄兒,楊茂德見他二十出頭就一副中年發福的模樣暗地裏搖搖頭,他不在乎找個妹夫比自己年紀大,但是這一看長相就已經影響智商的人,他是堅決不會同意的。
天氣已經開始入夏的味道,如今在四川各地這個旱已經基本可以定義為災,巴中城外有條巴州河,水資源還算充沛。雖然在收縮了将近一半的體積,但依舊能保證縣城人民的生活用水,楊縣長最近很忙下面的區鄉陸續上報了各地的災情,嚴重的地方已經開始無法維持食用水,糧食減産和欠收已經是板上釘釘。
他帶着手下的人跑得勤快,組織挖井和富戶溝通,安定民心還有核查物價,有些事情本來不需要他親自下去的,但是為了今年的政務評分樣子還是要做足的。不過他心裏卻不止一次的嘀咕,現在外頭打得火熱,就算碰上災年也不曉得上頭到底會不會派人下來查?也許應該考慮考慮王軍長開辦兵工廠的建議。
要知道現在這個勢頭想要得到高政務評分有兩種,一是往前線提供糧食支援,二就是提供槍支彈藥支援,今年是災年糧食減産已成定局,除非他有出老血的決心,否則可以預見秋收軍糧是絕對湊不齊的。
站在一片燥熱的太陽底下,擡頭看看不遠處幹瘦的農民來來往往的挖深已經幹枯的堰塘,初夏原本應該一片蔥綠的草地,稀稀拉拉着裸露出下方幹黃的大地,挑着土的農民臉上帶着愁苦的表情,偶爾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帶着問詢。
還沒有麻木和絕望,要做些什麽的話,現在還來得及。這話楊縣長在自己心裏反複的說了好多次,然後才轉身走向自己的滑竿兒。
阿祖這時候也晃悠悠的坐在從鎮上回家的滑竿上,往縣城送錢的事情由伍哥代勞,她領着送油的隊伍往回走。想起今天見到四瘋子時他取笑的表情,雖然在電話裏跟楊茂德只簡單的說了兩句,卻很好的緩解了她這将近一個月的思念之情,于是暗自下決心道,笑吧笑吧!她頂得住。
“林老三,你家油菜地幹得起裂口啦,再不澆水莫得油菜籽收了。”路過一片油菜地,隊伍裏的一個男人對蹲在田邊抽煙的人喊道。
那人有氣無力的擡頭看了眼,見到隊伍裏有東家少奶奶在,便在鞋底磕了煙鍋子站起來說道:“我能不曉得?但是堰塘幹了,水蕩子也莫得水了,連屋頭的井都只有早上才能舀起一桶水,自家吃都不夠哪裏有水澆地?”
隊伍頭的男人沒想到這邊已經缺水到這種地步,便吃驚的說:“哎呦,那趕緊想辦法啊,這油菜籽可是用來交租子的。”
男人看了看已經開始幹枯變黃的油菜苗子,已經快入七月了但是一點要打包開花的意思都沒有,便難過的閉着眼搖頭:“能想啥法子?只盼着在苗苗幹死以前能下場雨。”
衆人都默然無語,阿祖看着偏西卻依舊熱力十足的太陽,空氣中粘稠卻幾乎不流動的熱氣,下雨毫無跡象似乎遙遙無期。
等隊伍遠離了那片田地,才有人開口說道:“就算現在落雨今年的油菜籽也得減産。”
“減産也比絕收好啊。”田二叔嘆氣:“就怕一直這麽幹下去,回頭補種紅苕都莫得水。”
要真到了哪一步,逃荒和餓死人幾乎是可以預見的,人群安靜了片刻李大順才強笑
着開口:“應該不會的,我聽老輩的人說,四川是個盆地,祖祖輩輩就莫得赤地千裏的時候,雨肯定會下的,怕就怕下的晚了。”
從來旱澇不分家,最壞的情況就是等田裏的作物全都幹死了才落雨,然後等補種下去的糧食還沒收上來又碰到澇災,那才是真正的大自然的惡意,完全的絕收。這種災害在蓄水灌溉相對完善的今天,已經能最大程度的規避,剛剛路過的林家畢竟是少數,像楊家就能通過提前蓄水堅持到雨季的到來。
也許會因為反常的氣候引起更多的病蟲害,或是花而不實和返花等現象從而減産,但絕收是絕對不會出現的。阿祖看着遠不如昨年青綠的山林微微嘆了口氣,楊茂德選擇今年在縣城開糧油鋪子還真不是時候,也不是沒有人能在災年發大財,但顯然不是自家男人這種性格的人。
等快到半夜的時候阿祖才到家,茂蘭三個還醒着在阿祖的屋裏守夜,見阿祖回來一個張羅着去給她弄吃的,一個張羅着打水來洗洗,茂蘭拍着剛剛哄睡的娃娃說道:“晚上才給他添了羊奶哩,嘴挑得很中午喝了半碗米湯都不肯喝羊奶,晚上怕是真餓着了才喝了些。”
阿祖脫了外衣用水簡單的擦洗了一下,趕緊出來抱兒子,小家夥聞到娘親香噴噴的味道就醒了過來,那小眼神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捧着自己的夜飯也不着急往嘴裏送,對着阿祖哭得直打嗝兒。
茂蘭在一邊看着好笑,便拍拍他的小屁股說:“搞得好像我在虐待你一樣。”
阿祖摩挲着孩子剃掉胎毛的小腦袋,新長出的發茬子短短的像是小毛刷子:“我進來的時候看到客房那個院裏點了檐燈,有誰來了?”
茂蘭往外瞅了瞅才開口說道:“孫奶奶來了,早上你們走了沒多久她自己過來的。”
孫私娘年紀到底大了,孫家大院的晚輩都盯着不讓她再獨自穿鄉走戶去遠處,但是來楊家大院卻是常有的,畢竟只隔了一個山梁子就是腳慢也只用不到一個鐘頭,孫私娘前腳過來還沒喘勻氣息,後山頂上便有孫家的娃子大聲喊問有沒有看到她人。
“嫂子,竹子醒了哩。”茂蘭扔給阿祖一個炸彈。
她還沒回過神又接着說:“她拜了孫奶奶當師傅,說是以後也要當私娘子。”
阿祖晃晃腦袋:“田大嬸答應了?”
茂蘭前傾了一下身子:“竹子一醒我們都過去看了,你說怪不?遇到這事她冷清得很,田大嬸在一邊哭得昏天黑地的,她倒是客客氣氣的跟孫奶奶道謝。”
“那咋個又說起拜師的事情?”
茂蘭嘆口氣:“竹子就跟田大嬸說她這個樣子是嫁不出去了,跟孫奶奶學個手藝以後也能養活自己。”
看阿祖也黯然的嘆息,她又說道:“下午的時候陳嬸子也過去看了,兩家把話說清楚陳誠和竹子的婚事也給解了。”
“竹子也是個命苦的。”阿祖拍拍茂蘭開解道:“等幾年這事淡了,也不一定找不到人家。”
茂蘭盯了桌上的燭火半響,搖了搖頭:“看她那樣是下了決心的,說是明天就跟孫奶奶搬去孫家大院住,她今天才剛醒連床都下不了哩,就惦記着要走。”
田家兩姐妹和茂蘭她們雖然在一個大院裏生活了十幾年,但是原先內院管得嚴并沒有多少交往,但這一年多時間卻逐漸熟悉起來,在茂蘭心裏竹子一直是個開朗活潑的女娃,但今天看到她的時候卻有些說不出的感覺。那個安靜的表情淡漠的女娃不是她認識的竹子,透過黝黑黝黑的眼睛,茂蘭似乎看到住在她身體裏的遠不止一個靈魂,厚重的黑暗的沉甸甸的讓人喘不過氣來。
到第二天中午剛吃過午飯,田大嬸帶着竹子來給楊老爹磕頭拜別,阿祖拉起搖搖欲墜的她按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為啥非要這麽急?你這站都站不穩,咋個也要養好身體才走。”
竹子看着眼前的阿祖,又似乎透過阿祖看向了她的身後,然後沒頭沒腦的說了句:“等少爺回來,我再回來磕頭,謝謝他。”
阿祖覺得竹子的精神狀态并不穩定,不過遇到這種事情受了刺激也是能理解的,便說道:“說啥謝不謝的,隔這一個山梁,你想回來就回來。”
她揚起嘴角笑了笑,淡得像天空稀薄的雲,靠着阿祖的手站起來才貼近阿祖小聲說道:“也要謝謝四少爺。”
阿祖愣了下:“啥?”四瘋子?
她露出頗為詭異的笑容輕聲說:“我在下頭遇到王崇明了,有姐姐看着他,他跑不出來。”
王崇明這個名字阿祖只聽楊茂德說過一次,下落不明到現在王軍長依舊沒有放棄搜尋的獨子,阿祖握緊竹子纖細的手腕低聲問道:“他……不在了?”
“嗯。”竹子哼出一個鼻音:“讓少爺和四少爺放心吧。”
阿祖對這話半信半疑,但看着竹子如墨幽深的眼睛卻說不出質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