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趕不上新年
一直等到晚飯吃完也沒見楊茂德回來,茂蘭提着燈籠在屋檐下張望了片刻,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今晚開飯前大院放鞭炮的人好像少了。
“要不去外院看看?”茂菊和茂梅收拾完也走了出來,白天是陰天到了晚上天空顯得更加壓抑深沉。
“梅子和我去,你進去陪大嫂。”茂梅把手裏的圍裙塞給茂菊,然後挽了二姐的手兩個人相互攙扶着走進漆黑的夜幕裏。
尋到大廚房一看竈上的大鍋裏燒着水,田二嬸和幾個嫂子圍坐在竈口上輕聲說着什麽,看到茂蘭她們進來,田二嬸伸手按住旁邊正在說話的那個嬸子的手臂,打斷她的說話站起來:“二小姐,夜飯吃過了?”
“嗯。”茂蘭點點頭然後看看收拾幹淨整齊的桌案:“大廚房這邊也吃過了?我還以為大哥他們在外頭喝酒。”
田二嬸嘆口氣:“哪還有心腸喝酒?唉,偏偏趕在這個時候……、。”
茂梅問道:“到底啥事?誠哥兒神神秘秘的。”
田二嬸猶豫了一下然後說道:“反正回頭也就曉得了。”說完打個啧嘴:“回頭你們莫要再往東院那邊走,這幾天都莫要過去。”
“東跨院?養豬那邊出啥事了?”
“不是養豬的事。”田二嬸抽了下嘴角:“是新文媳婦,剛剛走了。”
“走了?”茂梅奇怪了一下:“大過年的去哪裏了?”
茂蘭倒是聽明白了,吃驚的張了小嘴:“走了?為啥?”
“還能為啥?這女人生娃歷來都是兒奔生娘奔死,掙不過來就是命呗。”說着眼角潤潤的泛起淚光。
“那娃兒哩?”茂梅這時候也聽懂了,聲音有些發抖的問。
田二嬸沒有繼續說,只是嘆口氣搖了搖頭。
南邊徐新文家住的院子裏屋檐下換上了白紙的燈籠,紅着眼睛的徐嬸子正在給楊茂德道謝:“少爺,謝謝你哩,這大過年的挂白燈籠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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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茂德擺擺手打斷她的話:“都這個時候了,嬸子說這話多外道?你也勸勸新文,不管咋樣日子總要往下過,屋頭還有大娃要照顧。”
正說着就見徐新文抱着大兒子牛娃兒走出來:“孫奶奶說要給娃她娘換衣服,娘你進去搭把手。”
徐嬸子擦擦眼睛趕緊應答,然後提了旁邊的木桶就進屋去了,楊茂德看見牛娃的臉上還挂着兩行淚痕,怯生生的緊楸着他老爹的衣領,徐新文哭喪着臉嘴唇哆嗦了半響才說:“孫奶奶說……又是個男娃,被臍帶纏着脖子……活活勒死在肚子裏了。”
說完把臉埋進兒子的胸前哽咽起來,牛娃也被他爹吓着了,一邊拍着他爹的腦袋一邊扭着身子往屋裏頭喊娘,楊茂德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莫把娃兒吓到了。”
田二嬸正好提了熱水進來,新文媳婦最後到底是把肚裏的娃兒掙下來了,是個渾身發紫的死嬰,娃兒個頭不小引起了大出血,大人熬了兩三個小時也跟着走了,這熱水是用來洗刷浸透到床板上的血跡。
見牛娃子哭得嗓子都嘶啞了,便唬的沖過去把娃兒搶過來抱在懷裏拍哄着,一邊壓低聲音訓斥:“你就這麽當爹的?娃兒哭得嗓子都破了,你還招惹他。”
徐新文看了眼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兒子,蹲下身抱了頭悶悶的抽泣着,田二嬸抱着牛娃往外走把他交給外面的一個媳婦子,這才回頭提了熱水送進去。
片刻又和陳嬸子一同出來,陳嬸子端的水盆裏是大半盆暗紅的血水,老遠便能聞到腥氣撲鼻,田二嬸指了指院角倒水的陰溝:“新文老弟,找幾個人把陰溝堵了,再挖深些。”
“我去喊人弄。”伍哥取了防風燈點燃。
“新文老弟你去找我家主勞他們過來弄,他這會兒該是在陳家院裏弄崩板。”田二嬸從伍哥手裏接了防風燈拿到徐新文面前。
伍哥看出她是想把徐新文支開也就沒有搶着去,等徐新文擦了臉上的淚水走出去,田二嬸才轉頭對楊茂德說:“孫私娘說這幾天也不好說不讓少爺過來,但是你要過來就跟伍哥搭伴走,做啥事情也莫要落單。”
楊茂德和伍哥對視了一眼才問道:“為啥?”
“少奶奶懷着娃哩,孫私娘說莫要帶了不好的東西過去。”陳嬸子壓低聲音說:“明天伍哥找人上山挖幾棵柏樹苗回來,種在院角壓一壓。”
“既然有不好的東西,那少爺這些天就莫要過來了,初三楊縣長他們還要回來,這邊的事情我們看着張羅就是了。”伍哥看了看屋檐下白慘慘的燈籠。
楊茂德揉揉眉頭:“總歸是白事,我不露面也不好。”這裏是楊家大院,徐新文他們只是借住的佃戶,楊家才是戶主,紅白大事總不好規避的。
“這幾天有啥事我就過來走走,我爹他們就不讓過來了,既然孫私娘叮囑了,這幾天伍哥你就跟着我吧。”楊茂德現在心裏也堵得慌,新文嫂子的事情讓他想起了自家親娘,但那時他被送到了縣城讀書,等收到信回來時楊老太已經收拾完入館收斂,他記憶最深的只是三個妹妹驚恐茫然的小臉。
楊老太并不是難産死的,聽楊老爹說她是不小心摔了跟頭引起內出血,醫生說讓她把娃拿掉好用藥,她一直不肯到最後強行打完胎救人的時候已經晚了。
跟茂蘭她們不同,楊茂德心裏其實一直都在埋怨自家親娘,肚裏的娃難道比他們四兄妹重要嗎?但剛剛他跟着許多人站在大院裏頭,隔着牆聽到屋裏新文媳婦從一開始撕心裂肺的哭喊,到最後越來越微弱的聲音。
從頭到尾她都只在喊救救我的娃,他突然有些明白,原來比起沒來到世上的老五他們兄妹四個是多麽幸運的,在母親心裏有滿滿的愧疚,因為她沒能給孩子最應該給予的東西。
“是哩,你到底是戶主有些事情要你出面張羅。”這時門開了孫私娘扶着三順媳婦的手走出來,三順媳婦還是頭一回遇到這樣的事情,又驚又怕又難過一張臉慘白慘白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孫私娘說因為她是新媳婦喜氣重,送一送這沒落地就走了的娃,他才能甘心早點再投胎。
“德娃兒,我有些事情吩咐你,要記清楚了。”孫私娘微微俯身對他叮囑一番才揮揮手:“行了,先回去吧,後頭的事情交給他們弄就行,你明天再過來。”
楊茂德呼出一團白氣模糊的表情,點點頭在伍哥的陪同下往主院走去,路上他微停了停有些出神的,看着不遠處大紅的燈籠和泛着暖色的紅色對聯:“伍哥,你回頭也拿三尺紅布回去挂在門後頭,雖然孫奶奶說你火氣重但是也小心點兒。”
“哎。”伍哥答應一聲又問道:“新文媳婦到底有啥不妥?還有,她既然要生了咋不提前去請接生娘?”這附近的接生娘是孫保長的堂客,算起來也是孫私娘的族弟媳婦,老太太今年快五十了,附近的媳婦子第一胎大多是她接生的,但是第二第三胎通常就是家裏的婆婆自己打理。
新文媳婦也是第二胎,在她發作前徐嬸子也沒發覺有啥不對勁,這娃兒臍帶繞頸是常見的,大多數娃兒到臨出世會自己會在肚裏掉跟頭解開,這是一種本能的求生動作。新文媳婦雖然預産期是近幾天,但她下午提水閃了腰可能吓到了,肚裏的娃還沒調頭就破了羊水。
“不是新文媳婦不妥。”楊茂德回頭往那微微散着白色光線的方向看了看:“算了,總歸注意些就是了。”
楊茂德回了主院按照孫私娘的吩咐,扯了三尺紅布挂在門後,臨上床時又把鞋子一正一反的擺放好,才把有些驚魂未定的阿祖摟在懷裏,寬慰的拍着她的後背,将涼涼的嘴唇貼在她微微冒着冷汗的額頭,看來今晚要窩在床上守歲。
徐新文家的院子裏,田二叔他們帶人把陰溝堵上,又向下挖出一個略深的坑,田二嬸她們這才将屋裏洗刷出來的血水倒進去,一個暗紅泛着腥氣的池子就形成了。
“留不得,留不得。”孫私娘抓了把白米撒進去一邊念叨着:“吃了落地飯就趕緊走吧,莫要回頭。”
水面咕嚕着冒起幾個氣泡,孫私娘拍拍手嘆氣說:“等明早水要是變清了就填上土,上頭種上幾棵柏樹。”
田二嬸趕緊答應,田大叔望望外頭問道:“崩板刨出來了,啥時候搭靈堂?”
“現在搭吧。”孫私娘扶着田二嬸的手走進去,就看着徐嬸子開了正堂屋的門,陳誠他們搭了兩條板凳又把一張木板刨光釘起的崩板架上去,然後幾個人進廂房七手八腳的把新文媳婦擡了出來,她身上已經換了白色直筒的衣裙,粗布大針是剛剛趕制出來的,腳上穿着一雙嶄新的黑色布鞋,是她做來準備明年春上穿的,只是沒猜到會提前穿走。
徐嬸子抹着眼淚将一張黃紙蓋在她的臉上:“牛娃她娘,你走好哩。”
徐新文蹲在一旁抓了那只慘白的手痛哭失聲,陳嬸子寬慰的把徐嬸子扶起來,老太太用手捶着胸口哽咽不止,田二嬸看了看廂房裏才低聲問孫私娘:“木盆裏的娃兒咋辦?”
孫私娘在靠着牆邊的凳子上坐下來:“先莫碰,要等一晚上看看,莫事明天填了土才能收拾。”
“等看看啥?”田二嬸看着屋裏頭的人張羅着點歇腳燈,擺燒紙盆一邊小聲問。
“等看看會不會變産猴。”孫私娘半眯了眼睛,聲音變得有些含糊:“這大院裏頭陽氣勝,按說不該的,但先頭招了魍魉小鬼,就說不好了。”
田二嬸知道這産猴據說是孕婦生娃時常常出現在屋頭的一種東西,據說是專門趁婦人生孩子時索命尋找替身,自己好投胎轉世的孤魂野鬼,難道這新文媳婦和娃兒是遇到不幹淨的東西了?這麽想着便覺得屋裏突然變得陰冷起來,不由得裹緊衣服抖了抖:“這屋頭有産猴?”
孫私娘瞥了她一眼:“産猴這東西才不是你聽說的那種孤魂野鬼,娃子出世的時候都有陰差來送的,孤魂野鬼哪裏敢往前湊?”
在孫私娘的解說下,田二嬸才知道所謂産猴就是難産而死的娃子,因為剛剛投胎又沒來得及到這世上就馬上死了,所以容易迷失成一種兇惡的東西,沒有理智只憑着一股怨氣作祟,所以稱之為猴。
這種東西喜歡招惹孕婦,常常引起意外讓孕婦流産或是早産,其實在醫院裏這種東西最多,因為在醫院難産死的孩子很多都得不到好好的送葬,但是在醫院裏這種産猴卻十分的弱勢,常常被其他的東西捕食。
在楊家大院裏卻沒有它的天敵,一個不小心就會讓它闖出禍事來,孫私娘看了看新文媳婦的屍身嘆息着說:“但願他能跟着他娘一起走,路上也能有個伴兒。”
這時外頭響起了噼裏啪啦的鞭炮聲,剛剛過了午夜告別1940年,但新文媳婦和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趕不上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