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苞谷和洋芋
八月下旬,楊家的苞谷比別人家提早一月開始收獲,這也意味着楊家提前進入了秋收。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大院的衆人都紛紛起身,百多人的目标全都是苞谷地,從早上六點開始一直忙到九十點鐘太陽轉熱為止。
楊茂德也早早就換上了厚實的布衣長褲帶上草帽,往年楊家三個小姐是不參與秋收活動的,但今年也早早就換上利索的舊衣準備去大廚房幫忙,就連楊老爹也收拾利索拄了拐棍往苞谷地那邊溜達去了。阿祖也利索的換了細棉的短衣和黑褲,她要和茂梅搭手燒火。
楊家秋收的時候三頓飯都是紮實的幹飯,雖然是白米摻了粗苞谷糁子,而且是苞谷多白米少,但也比平日的苞谷糊糊經餓哩。田二嬸帶着婦人們去菜園子砍了菜回來,一筐筐堆放在屋檐下才下了地,這清洗的工作就由楊家的三個小姐妹帶着林子、竹子還有冬兒幾個女娃來完成。
“認真洗,莫跟二順嫂子一樣,回頭招人說哩。”林子比妹妹竹子細心,見到一根黃瓜上泥點子被搓開,還挂着渾濁的污水,便瞪了她一眼從筐裏拿出來重洗。
竹子吐吐舌頭:“又背着說二順嫂子,看我回頭遇到了告訴她。”
林子笑着用濕漉漉的手摸了一把竹子的臉:“你說去,二順嫂子做事不細致但是利索哩?一早上能割三筐子豬草,你倒是學學人家的長處。”
茂菊跟二順家媳婦不熟,便問有什麽事。
冬兒笑着接口說道:“二順嫂子頭年進門的時候,被分了秋收的時候在大廚房燒鍋,黃豆奶奶引小爐兒問她要了一碗小糊炭子,結果她把竈上裝的一碗腌地牯牛兒倒小爐裏,又把一碗糊炭子端到桌上去了。”
茂梅聽了也笑,小糊炭子是延燒殆盡的小塊柴火,用小壇子憋熄用來引火用的,而地牯牛是一種野生的洋姜腌制過後黑漆漆一小塊一小塊的,別說兩個從外表看來是有些像:“哎喲,看起來像,但是她沒聞到味道?腌牯牛兒香着哩。”
“可不是?”林子把簸箕裏的新鮮豇豆清洗幹淨利索的理出一把,用手一擰便從上面扭下來一段,三兩下一把長豇豆便成了一指長的均勻小截:“後來黃嬸子再腌牯牛兒,都記得往裏頭放辣椒,這有紅色的辣椒皮子總不會看錯了吧?”
說起黃嬸子人群的氣氛靜了一下,然後又接着笑開了。
光是一頓早飯就做了雞蛋炒黃瓜,泡蒜悶豇豆,臘肉燒茄子,油焖冬瓜和炒枸杞苗、炒苦瓜片,還燒了雞蛋甩袖湯。田二嬸比黃嬸子燒菜細致,茂蘭拿出來的一塊兩斤的臘肉,她細細的靠出油把肉渣撈出來,除了茄子裏放了一些,其它的菜也都是用了些葷油,卻顯得分外的濃香。
“這油渣子留着中午和晚上燒菜,一天就吃二斤肉,光收苞谷這十來天就要吃不少哩。”田二嬸又從去年的老泡菜缸裏揀出幾個朝天椒細細的切碎,拌上蒜蓉又澆上醋,然後鋪灑在一碗切成小塊的松花蛋上。
“今年比往年寬裕些,缸裏還腌了幾十斤野豬肉,都留到收稻點麥,這陳臘肉現在多放些莫事。”茂蘭又指了指懸挂在牆壁竹竿上的臘肉,黃色的皮油和暗紅的瘦肉,都是去年腌制的,要是再放過夏就有點犯沙還容易長蟲。
阿祖聽着有些無語,兩斤肉分三頓而且還是百十口子吃的,這也算寬裕嗎?但确實是比起平日裏苞谷糊糊就鹹菜強一些。
等到太陽高挂熱浪襲人的時候,田地裏的老老少少才收工回來。男人們背着掰下來的苞谷棒子,青黃色的皮兒,紅褐色的穗子,帶着澀澀的香氣,女人們大多挑着捆紮好的苞谷杆子,前一堆後一堆比自己都要高,走起來一步三晃。這苞谷杆子被整齊立放在院壩邊,像築起一道綠色的圍牆,半大小子們追趕着穿梭其中,偶爾碰倒了引來旁邊大人的呵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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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用臉盆裝了水端給楊茂德洗洗,平日裏有些清冷的男人像是吸收了太陽的光與熱顯得分外有生氣,額頭鬓角流淌着汗珠,上衣汗濕隐隐透出肌肉的輪廓,只是一雙白皙的手伸出來,才看到上面布滿了細細的傷痕,深深淺淺有些還帶着凝固的血絲。
“要不要上藥?”阿祖用手碰了碰水洗後微微發白的口子,露出裏面粉紅的嫩肉:“這是怎麽弄的?”
楊茂德抽回手:“莫啥,苞谷葉子割得,頭兩天就這樣,等過幾天皮磨粗了就不會破口子。”
“那流血的傷口還是上點藥吧,我去拿。”阿祖站起身,就看到一旁的楊老爹探頭看了看。
“那用那麽麻煩?”楊老爹不在意的撇撇嘴,伸手從旁邊一個老漢的腰間抽了旱煙杆,擰掉煙嘴把煙杆甩一甩,然後就見裏面有流淌出來的黃褐色的煙油,塗抹在楊茂德手背的傷口處:“我看你就是事情做少了,手上繭子都養不出來。”
說完顯擺一樣的伸了自己的手掌,阿祖見到粗大變形的手指關節,手掌裏破碎掉掌紋的傷痕和老繭,楊老爹已經有七八年都沒有下地了,但一雙操勞過的大手依舊沒有養好,這雙手除了手背比較白,真看不出是一雙地主的手。
“你現在把油坊的事情都甩給田娃子兩兄弟做,老子當年從炒料到榨油那是樣樣都上得手的,就是送油的大缸也擡過。”楊老爹用鄙視的神情看着兒子:“你剛剛從地裏回來一背兜苞谷都背不動,老子當年交秋收稅的時候,一擔子兩百斤的苞谷米子挑到三星場上,一路都不用歇氣。”
楊茂德用毛巾擦洗完臉露出淡淡笑容,他自己也知道被煙土傷了身體,這次戒煙後還沒有養起來,往年一背兜苞谷棒子也就七八十斤他單手都提得動,但是現在卻背不起來。
“年輕時候掙命,老了花錢養病。”茂蘭端着菜路過時候白了自己老爹一眼:“你得意得很喲?”
楊老爹立馬露出讪讪的神情,這兩句話是楊老太在世的時候常說的,他也知道自己比不得大哥腦子靈光,人又圓滑。從娶了大家閨秀的媳婦兒,他就力求不讓趙家看低了自家堂客,真的是掙了命一樣的去擴展楊家的家業,那時候常常想就算累死了,也要讓自家人出去被人高看一眼。
但他沒讀懂楊老太的心思,也從來不明白為啥她嫁過來就再不肯回娘家看看,連親妹妹嫁了楊縣長也從不去走動。連年輕時候掙命,老了花錢養病,這樣嘲諷的話背後隐藏的淡淡關心,他也沒有看明白。直到最後她帶着沒出世的老五先走了,楊老爹才有些知道忙又忙,等你發現忙到頭莫人要你忙的結果時,再忙也莫啥意思了。
九點多吃早飯,吃過飯以後男人們清理了筐子這回要去洋芋地裏,紅苕還得等十來天,但是洋芋已經能挖了。從菜園子地往下澗走,在樹林子掩映下有開墾出來的小塊的田地,沒有足一畝的零零碎碎也不肥沃,握着青色帶有紅筋的洋芋杆子一提溜,便扯出一串淺黃的洋芋蛋子,大的有拳頭大小,更多的像是母雞肚子裏還在孕育的軟蛋,大大小小滾了一地。
把鋤頭打橫在土裏勾刨,遺落在土下的洋芋不斷被翻出來。“今年的洋芋不行哩,雨水少個頭就小。”挖洋芋的漢子嘆口氣仰頭看看天上的日頭,雨水充足田裏的土就會比較松軟,這樣洋芋和紅薯才能長得更大個兒。
山坡上的田地澆灌困難,平日裏主要還是靠雨水,只有開始結洋芋的時候澆過一回糞水,要想平日裏把地頭澆濕費老大功夫哩。
“雨水少苞谷才長得好,這啥事有好就有壞,便宜能把你一個都占完了?”旁邊的男子呸了口水在手心,繼續刨洋芋:“要我說啊,就該在梁上挖堰塘,走個曲溝下來這一邊子也能吃到點水。”
“容易的?”田老大和李二順合力把一筐子洋芋擡到田邊,李二順喘口氣才說:“豁子口上本來就有個天坑,那邊的佃戶來說了想挖深些弄個堰塘出來,挖了三年了,現在就比原來大了一圈。”
那豁子口的山梁也是屬于楊家的,佃戶想要動土也要先經過楊茂德的允許,李大順蹲在地上收攏洋芋葉子,抖掉上面的泥土,這是能用來喂豬的:“也不是這麽個事,說是三年,那豁子口上才幾家佃戶?七戶?八戶?能有好多勞力?再說,就是大了一圈,那攢的水也該夠他們使了。”
“我們後山梁上也有水塘子,大院裏頭吃的山水不就是從哪裏引下來的?”李二順說着用眼神詢問田老大。
“後山你就莫想了。”田老大搖頭:“那是老楊家的根子,你看院後頭的坡上那些老樹?都是百年以上的,老太爺要是想開出田,這後邊一溜子就能開出七八十畝。”
“前堰塘的水也就夠菜園子使,這往下澗去的田都廢了,靠天養,有肥莫水也是空話。”李大順嘆息,這一邊半山和對面半坡的田地種出來的洋芋和紅苕,也是他們日常重要的口糧,挖了洋芋和紅苕再點種上蘿蔔冬日頭喂豬。春日頭缺水得厲害,所以基本上收了蘿蔔就會空着到第二年春末再次種植洋芋和紅苕。
吃過飯又休息片刻的楊茂德也到了田裏,聽到李大順他們的議論他也很無奈,這灌溉難的問題可不是翻農書就能解決的,除非哪本書上寫了如何讓水往高處流,而且就算從下澗弄水上來,春日頭下澗裏的水可也是會斷流的。
除非,用炸藥在嘴子頭下澗水的源頭處,炸出個囤水的大塘來,要知道下澗頭全是大塊大塊硬度驚人的青石,除了炸藥靠人工根本開鑿不出堰塘。楊茂德想着便盯了嘴子頭的方向,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日頭正午天氣更加悶熱,但幸虧這小塊小塊的田地都圍在樹蔭下頭,偶爾一陣穿山風過後還能送來些涼意。
被擡回院子的新鮮洋芋圓滾滾堆成一座小山,婦人們端着小凳子圍坐在邊上,大個的被丢到一個筐裏這是要窖藏的,個小的或是破皮損壞的挑出來放進簸箕裏,洗刮出來準備炖臘豬腳杆。午飯是下午三點的時候,吃了午飯稍微歇了歇,等五點日頭開始偏西,又全體出動繼續去收苞谷,等天色黑透已經是晚上□□點鐘才開始吃晚飯。
炖的軟爛的黃豆和新鮮洋芋,混合着肉湯的濃香攪拌着米飯,一人一海碗吃得肚兒滾圓,還不能睡覺哩,圍着苞谷堆子要把苞谷皮扒掉,留幾片結實的葉子打個結兩個綁一起往繩上一搭,就可以等它曬幹然後搓苞谷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