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死的春兒
梳洗完的阿祖和楊茂德坐在飯廳裏,面沉如水的楊老爹微阖着眼坐在自己的大藤椅上,三個姑娘去了廚房煮早飯,雖然後院的火還沒熄滅,但是大家已經開始恢複以往的作息。
黃嬸子和伍哥幾人組了小隊伍在老院裏搜索失蹤的春兒,後面跟着七八個起哄的半大孩子。其他男人扛着鋤頭開始疏通田地邊緣的引水溝,女人們也沒閑着,大廚房也升起袅袅炊煙,田二嬸她們在煮早飯。東跨院也開始煮豬食,圈裏的豬仔才不管你火不火災的,一早起來就哼唧哼唧的開始催食。
伍哥看眼一臉惶然的黃嬸子不知該如何安慰,春兒失蹤的時間太過微妙,大家雖然還不議論但心裏只怕早就認定了火災的元兇,黃嬸子自己也猜到了吧,所以才這麽驚慌失措。
飯廳裏知道了事情原委的三個人也沉默着,阿祖低着頭看着手上的傷痕,楊茂德擺弄着手裏的白藥小瓶。
終于還是閉目的楊老爹開了口:“不管咋樣,先把她們兩個打發出去,這事情說到底還是德娃子不好,就莫要再揪春兒的錯處了,後院的罂粟燒了就燒了吧,明年再種。”
楊茂德皺着眉頭:“其實明年我也不想種了,上回去縣城遇到李科長,他說上頭又要加“窩捐”稅,今年是“六年禁絕計劃”的第五年,上頭開始派人下來查禁,各地方把“懶捐”稅都調低了。”
民國政府對于種植地主大戶有兩種煙土稅,“窩捐”和“懶捐”。種罂粟的要交所謂“窩捐”的罰款,按照種植罂粟的數量,一窩罂粟罰款三角,從今年開始漲到了五角,楊家後院種植的罂粟今年要交“窩捐”一千九百元。而“懶捐”是針對不種植罂粟的地主征收的,一年固定八百元,今年降到了五百。
反正就是種不種都得交稅。
“要是不種罂粟,這地裏頭一年要多刨出“懶捐”稅那就艱難了,再加上煙土上的利潤一年少兩千塊哩。”楊老爹咂咂嘴有些不舍。
“沒那麽多了,聽說外頭現在都在用“紅丸”,而且這幾年雲南土慢慢泛濫進來,本地煙土掉價得很,頭前問的時候一兩才三塊五。”
“紅丸”是小鬼子用嗎啡加糖精制造,大連就有紅丸制造中心,後運進上海,銷售到長江流域,從抗日戰争開始,日僞占領區的紅丸就泛濫成災。随着戰争的白熱化,“紅丸”成為日本特工工作的一種手段,他們指使日本浪人制造毒品和販賣煙土,并責其深入各地,勾結本地的地痞、流氓甚至喪盡天良的官吏,探取種種情報,向軍部、使領館、特務機關彙集。
“三塊五?”楊老爹吃一驚,年初的時候一兩還五塊哩:“唉,這世道亂得很,上頭一個政策下頭就跟到變。但那些軍閥大爺們咋個也不得甩了這塊肥肉,先等看看明年再說。”
楊茂德點頭,現在的四川省主席劉湘以三字起家,一曰“煙”,二曰“鹽”,三曰“統”,即煙土稅、鹽稅、統稅。手下二十一軍就設有“軍實科”,由他的舅子周成虎為科長,公然在軍事機關制造嗎啡原料“粗子”,而四川也多銀行如潘文華的重慶銀行,唐式遵的建設銀行,鄧錫侯的通惠銀行,劉文輝的濟康銀行,楊森、王缵緒的大川銀行等等,都是地道的鴉片銀行。
戒煙禁毒,阿祖看到的是清水一樣學生圈裏的陽光一面,而楊茂德打交道的是水下沉積的腐爛淤泥。
“這幾天你去跑跑孫保長家,看能不能把今年的“窩捐”改成“懶捐”。”楊老爹雖然先頭說了不要怪罪春兒,但這一把火燒掉了楊家四五千塊錢,他小氣的性子自然氣得肝都疼。
要改這稅,得先去找孫保長提交申請,然後去區政府蓋章,上頭派人來核查過後才有更改的希望,這來來去去的跑路不說,花錢也是免不了的。一千九改成五百,到最後真能省下多少,他自己也說不清。
Advertisement
楊茂德揉揉眉心頗有些疲倦,升起幾分,自作孽不可活的感慨。
阿祖還是低着頭研究手上的傷口,對于他們父子兩個在說的話題,她幾乎一無所知,有種排擠感萦繞在她周圍,早知道就堅持跟妹妹們去廚房好了。
剛想着就見茂梅端了托盤進來,熱騰騰的粥還有泡菜特有的酸香交織在一起:“這一早上亂得,冬兒也不曉得跑哪去了,想喊她弄點新鮮菜進來都找不到人。”
“嫂子你身上有傷,這泡菜莫多吃哦,不然這傷不容易收口哩,來,這是二姐給你煎的蛋。”茂菊把一只小碟放在阿祖面前,裏面兩個煎得金黃的雞蛋躺在上面,她擡頭看看,其他人也有不過只有一個而已。
楊老爹拿起筷子戳一戳:“咋個沒放蔥花?”
“那來的蔥花?”茂菊回瞪一眼:“四妹子剛說沒聽到?早上沒見冬兒,不然炒盤新鮮菜給嫂子吃,哪裏用她吃泡菜。”
“你不曉得自己去找?這裏去大廚房就幾步路,大廚房莫得,往菜園子也莫多遠。”楊老爹攪這碗裏的粥散熱一邊嘟囔。
茂蘭一臉驚訝,手裏拿着的一碟泡蘿蔔絲也忘記放下:“你說啥?”
楊老爹放下筷子,擡頭看了看眼前的三個姑娘,嘆了口氣:“以後莫要總窩在主院裏頭,菜園子裏頭自己去,冬兒我也喊她搬回自家住。”
養得再久也不是成不了自家人,這是這幾日春兒事件給楊老爹的感受。
“我們能出去?”茂梅幾乎用歡呼的聲音問:“可娘說……、。”
“娃娃。”楊老爹打斷她:“你娘死了六七年了哩。”
“我平時也沒想拘着你們,就是看你們都不愛往外頭去,所以也沒說啥。”再說你們那小腳也走不了多遠:“但現在你們嫂子進門了,這屋頭裏外的事情都要慢慢交給她打理,你們三個跟着她好好學。”
說着楊老爹又轉向阿祖:“茂蘭今年雖然才十五,但我們這裏的女娃娃十七八歲就嫁出去了,屋頭的活計安排你多教她些。”
阿祖想說活計安排什麽的,自己都兩眼一抹黑,但看着公爹殷勤的眼神只得點了點頭。
茂蘭被他老爹那句十七八歲就嫁出去的話說的面生紅雲,低頭喝粥不搭理拉着她叽叽喳喳,表達自己興奮之情的茂梅。
“有啥好高興的?走路腳疼。”茂菊給她潑冷水。
茂梅想起早上她臉色發白的樣子:“三姐也把腳放了呗,養一養總會比現在好些的,你不是最想去菜園子?”
茂菊被她點中心事,只能傲嬌的哼一聲,扭頭不搭話。
阿祖也抿嘴笑,這個三妹最是愛些花花草草,雖然從沒出過門,但菜園子裏啥花開了,啥能吃了一門清,前幾日豆莢開了紫色小花她都叫冬兒采了一把,插在自己屋裏的花瓶上,當然是躲着楊老爹的,不然看到肯定要挨罵哩,農家裏咋能這麽糟踐莊稼?
飯桌上洋溢開熱鬧的氣氛,早上那火災的陰影似乎都被少女的脆嫩笑言所驅散,可惜好心情維持了一刻便被打破。
飯廳外傳來一個變調的中年男聲:“德少爺,德少爺!了不得哩!後……後頭燒死人了!”
“楊四叔你說啥?”楊茂德站起身,看着跌撞在門口的楊老四。
“燒……燒死了,後頭,挖溝的時候,田裏……有個手。”他面色難看比劃着,語無倫次。
“茂德。”楊老爹給兒子使眼色:“跟他出去看看。”
楊茂德也注意到站起來搖搖欲墜的阿祖,和自家三個妹妹發白的臉色:“四叔莫急,走,看看去。”
阿祖伸長發抖的手拉了他的衣角一下,嘴張了張想說自己要去,卻沒有聲音發出來。
“你在這裏等着。”他語氣堅決,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等我回來再說。”
阿祖目送他走遠,覺得被握過的手指開始隐隐的發起熱來。
大廚房的後院擠滿了端碗的人,男男女女大家都端着玉米糊糊的粥碗,或站或蹲着目光不時看向後院的方向。
楊茂德過來的時候,通往後院的路口上伍哥和幾個男人守在這裏,看到他過來便讓出路口,讓他和伍哥還有楊四叔上去。火場外圍的火勢有所控制,主要是沒有什麽東西可以燒了,但靠近木樓的地方火勢更大,哪裏原本有攤曬罂粟時用來搭架子的木樁,現在都在熊熊燃燒,再不久這火苗就會吞噬中間的木樓。
“就在前頭。”楊四叔向北邊一指:“靠垛子牆那邊,放水的時候我來清理那邊的溝道發現的。”
楊茂德往前走了幾步便聽到隐隐嚎哭的聲音。
“是黃嬸子在哭。”伍哥長嘆一聲:“田裏那個……估計是春兒。”
楊茂德心裏也咯噔一下,沒想到阿祖的擔心成了現實。
在田埂上披頭散發痛哭的黃嬸子,哪裏還有平日半分爽利勁兒?田二嬸抱這她一起跌坐在地上,一邊低聲安慰一邊自己也在抹着眼淚。
“少爺,少爺。”黃嬸子看到楊茂德過來一把扯住他的衣角:“春兒她……她被人害了哩。”
楊茂德一聽她說這話便擰了眉毛,往田地裏看去,這一塊兒被潑了水澆熄了火苗,田裏的女屍沒有被燒得漆黑,但也已經面目全非,直直伸長的手臂向着人群的方向,衣袖已經燒成黑色的附着物,偶爾還有枯黃的皮膚殘留的手臂上,一只髒黑但還能看出綠色的手镯套在上面。
“黃嬸子怎麽知道她被人害了?”楊茂德收回視線,緩緩的蹲下身看向黃嬸子。
婦人被他問的一愣哭聲斷了斷:“……春兒……死了啊,不是被人害了……咋個會死?”
“早上從火場裏跑出來的,只有我和少奶奶。”楊茂德板着臉:“黃嬸子是說,春兒是被我們兩個害了的?”
黃嬸子捂着嘴,半響搖了搖頭。
“嬸子覺得,我和少奶奶,還有……春兒,是誰放了這把火?”他目光落回到女屍手臂的镯子上,那是十五生辰他送禮物,春兒挑了一個镯子,而冬兒挑了一支銀簪子。
黃嬸子還是拼命的搖頭,嗚咽的聲音從手指縫裏蹦出來變得細密零碎。
“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死在這裏,我……也不想知道。”楊茂德站起身眼睛依舊沒從那只镯子上離開:“嬸子……想知道嗎?”
“黃嫂子起來吧,不管咋樣……總要把春娃兒送到她爹那邊去。”田二嬸擦着眼淚拉拽。
黃嬸子像軟泥一般攤在地上,随着她的動作搖晃像是支離破碎的人偶,春兒只是佃戶的女兒,要葬也要運回黃家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