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春兒的心魔
雖然伍哥說沒事,但擡回屋的春兒在入夜的時候低低的發起熱來,黃嬸子一邊抹着眼淚一邊打了涼涼的井水給她擦拭手臉,因為背上的鞭傷春兒只能趴睡着,黃嬸子擦了她通紅的臉蛋,轉頭新擰了毛巾回來發現她又哭得滿臉淚痕。
“你個女娃子到底咋個了?”黃嬸子捂着嘴嗚咽,楊老太過世後,楊老爹挑了六歲的春兒和四歲的冬兒進主院,說是做事其實不過是給三個小姐作伴,這個女兒從那時便不像是養在自己身邊,除了三餐到外頭晃一圈,其他時候都窩在主院裏頭。
這兩年大一些才偶爾曉得的到大廚房來幫幫忙,母女兩個慢慢變得親近起來,就算只是燒燒火幫忙拿拿東西,黃嬸子都很滿意,自家丫頭大了哩,懂事了哩。
少爺也常誇,春兒細心溫婉,冬兒質樸開朗,這主院裏頭養了五個妹妹哩。
對于別人猜說的春兒推少爺摔破了頭,黃嬸子咋個也不會信的,她家丫頭總是我家少爺,我家少爺的挂在嘴邊,真是喜歡到心坎裏頭去了,咋個會推少爺摔跟頭?
喜歡到心坎裏頭去了?
黃嬸子在心裏頭默了一遍,手裏的毛巾一抖吧嗒落在枕頭上。
這娃兒,該不是……、
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門口傳來田二嬸的敲門聲:“黃嫂子,我聽說春兒發熱哩?”
黃嬸子忙抹了淚去開門,門口站着端着一只碗的田二嬸,後頭跟着舉着桐油燈的長娃子,桐油燈黑煙大,這娃兒臉上幾道熏黑的煙像是剛鑽了煙孔的貓兒。
“我熬了蔥姜紅糖水,喂她喝點兒。”田二嬸舉了舉手裏的碗,語氣裏帶着幾分的歉意。
“謝謝田妹子,難為你惦記。”黃嬸子側身讓她們進來。
“黃嫂子客氣啥。”田二嬸把碗放到木桌上,用圍裙擦擦手帶着幾分尴尬:“莫要生我們的氣才好,要不是我們遇到這事,春兒也不會挨打。”
田二嬸也憋悶,咋個就自己這麽倒黴哩,兩回都讓自個兒看到。整個就是老鼠兒鑽風箱-兩頭堵,看來該挑日子去找私娘子(大仙)畫個符回來貼貼。
“田妹子說這話是打我臉哩。”黃嬸子一抹眼淚:“這娃兒不争氣,我都莫臉見人。”
“到底是為啥?春兒這娃子也是我們看到長大的,這兩天做的事,咋個也不像原來的乖女娃兒。”就是有點饞,有點懶,欺負小娃兒,說話尖酸點……唔,好像也莫那麽乖,田二嬸讪讪的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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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嬸子沒注意到,只拉了她的手坐在桌邊一個勁的掉眼淚:“就是說,這娃兒這幾天怕是魔障了,春兒一直都溫溫柔柔個女娃兒,咋會推少奶奶?是不是兩個吵了嘴,少奶奶不小心自己摔的?”
田二嬸一聽這話心裏就不樂意:“要是自己摔的,我和長娃兒爹咋個會說是春兒推地?”
黃嬸子也知道自己這話說的不對,忙道歉:“莫生氣,我也是不敢信,春兒咋個會做這種事?”
田二嬸見她哭的傷心也只得說些空泛的寬慰話,長娃子從進來就一直盯着床上昏睡的春兒看,咋個不見她衣服上有血?看來伍叔子下手輕了,聽說少奶奶手腳上都劃了口口,流了不少血哩。農村的娃子打架講究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他才不管春兒背上被打得多麽紅腫,又沒出血自然不覺得給少奶奶報了仇。
看着春兒皺扭在一起的眉,眼淚汗水糊了一臉,他心裏氣哼哼湊過去貼着她耳邊小聲說:“打死活該!”
這話是他幫自家娘報仇哩,春兒可是把他娘的手背抓了好幾道紅愣子。
“長娃子你幹啥?”田二嬸拽了一把自家調皮搗蛋的兒子。
“沒啥啊,就是看看她醒了沒。”長娃子回頭露出天真的笑臉:“娘,回去了呗,牛娃子他們喊我去前堰塘游水哩。”
“走吧走吧,你個皮猴子。”田二嬸又寬慰了黃嬸子兩句,便端了油燈告辭而去。
關了門回到床邊,黃嬸子發現,春兒原本皺扭的眉頭更加糾結,還有厚重的喉音擠出斷斷續續的胡話,其中少爺這兩個字出現的次數最多也最清楚。
黃嬸子一時間覺得天昏地暗,哭趴在床邊。
昏睡中的春兒也纏綿不斷的做着噩夢,一向清冷少言的少爺笑着遞給自己一瓶桂花的頭油,她幸福的伸手去接的時候,少爺卻轉手遞給了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人。
“春兒鞭刑二十,不得再入主院。”這句冰冷的話語無限次的回蕩在耳邊,她覺得冷得哆嗦,又覺得自己被綁在一塊燒紅的鐵板上,後背灼熱的疼夾雜着燒焦的臭味。
許多人圍在自己周圍,烏壓壓的只有頭頂到屋檐一小塊亮色的天空。
“打死活該!”他們伸手指着自己,嘲笑、諷刺、尖利的聲音向針一樣紮向她,她死命的掙紮卻逃脫不了身上捆綁的繩索,她哭叫卻被嘴裏塞着的帕子,堵得嚴嚴實實覺得呼吸都不通暢。
在人群裏她看到了楊茂德離去的身影,使勁的伸手終于拽住他,卻見他回頭來冷冷的說:“打死活該!”
少爺,春兒為啥要挨打?她茫然的想着。
哦,是因為她推了那個女人?為什麽推那個女人?因為她說自己錯了,不該給少爺喂煙土?為什麽不能喂?少爺抽大煙不對?春兒不對?
不是,少爺怎麽會不對?春兒怎麽會不對?她不信,她要問問少爺,問少爺。
不是那個在床上抖成一團的少爺。
她的少爺是靠在床上抽了煙土過後,露出慵懶笑容的少爺。
春兒從夢魇裏掙脫出來的時候,一睜眼就看到桌上昏暗的油燈。燈火如豆,因為燈盞裏只有殘留不多的桐油,黃嬸子蜷縮着身體睡在腳那頭留給她大片的床鋪,寂靜的夜裏發出輕輕的鼾聲。春兒掙紮着爬起來,她感覺不得後背的疼痛,有一顆魔力的種子在心裏發芽,她想問問,就是現在。
出了房門她看了看夜空,此時正值午夜,夜風有些難得的微涼,連蟋蟀也乘着難得的涼意悄然入睡,楊家大院裏漆黑一片,只有垛子牆旁邊的小炮樓裏有值夜的點點油燈。
除了值夜的人大概只有春兒醒着吧,她拖散着鞋子幽魂一樣向後院走去,一手抓着上次沒有用完的那包煙土,一手攥着她爹在世時用過的旱煙杆。
伍哥今天晚上沒住在後面的小木樓裏,因為他以為楊茂德會留在主院,實際上楊茂德也想要留着主院,不過阿祖生氣沒答應罷了,她手疼腳疼正窩了一肚子火哩。不能對公爹,也不能對三個妹妹發脾氣,只能委屈自家男人了,楊茂德灰溜溜的被趕回了後院。
在春兒摸進房裏的時候,他也才剛睡着不久,先前他又撐過了一次發作,聽馬醫生所說突然加重的症狀其實是好轉的跡象,再熬幾次,大概就能減到一天發作一次。
所以即使是精疲力盡渾身酸痛的躺在床上,他也是帶着笑沉入夢鄉的。
夢境輕松而美妙,他夢見自己買到了一匹上好的絹料送給阿祖,她眉眼兒都帶着笑說:“不能我一個人用吧?分些給妹妹們。”
她取了剪刀咔嚓咔嚓的裁剪布匹,粉碎的、淩亂的、但美麗的絹布散落了一地,心一驚,他醒了過來。
屋裏不知道何時點了燈,他的頭昏昏沉沉的覺得橘色的燭光像是漂浮在青色的煙霧裏。
“伍哥?”楊茂德想要移動一下手腳,卻發現渾身酥軟,這種香甜的舒适感催眠自己趕快睡去,頭腦更加模糊起來。
“少爺,你醒了?”有聲音從腳那邊的床邊傳來,他努力集中精神才發現坐在那裏的是春兒,她臉頰通紅,眼神迷離手中捧着的旱煙杆裏有袅袅煙霧升起,帶着一股濃厚的甜香混合在空氣裏。
“春兒?”楊茂德陡然一驚,腦袋清醒了幾分,雖然還是手腳發軟使不上勁,心裏卻清楚了幾分:“你怎麽又跑來了?這味道……是煙土?”
春兒帶着傻呵呵的笑看着他,把旱煙杆放在嘴邊抽了一口,然後微張開雙唇讓袅袅的青煙飄散到空中。
“我想見少爺,所以就來了。”她的神情像是喝醉了酒‘嗤嗤’的笑着,撲在楊茂德身上用迷蒙的聲調說:“少爺說不抽,春兒就沒給少爺抽,春兒很乖吧?”說完像只貓一樣在衣襟上磨蹭着。
楊茂德看着屋裏像是着了火一般的青煙缭繞露出苦笑,他現在動不了的原因是因為醉煙,一次吸入的煙土超量就會出現這種情況,看着春兒現在的樣子大概也是醉煙了,但因為他現在處在禁斷期,所以狀況更為嚴重:“春兒,把窗戶打開,透不過氣。”
“不能打開,打開就會有人進來哩。”春兒又磨蹭了幾下:“少爺,我是偷跑來的,我想問少爺……嗯?問什麽?”
她坐直身體回想了片刻:“問少爺,春兒錯了?”
楊茂德看她醉眼朦胧的樣子趕緊勸道:“春兒,你以前可沒抽過煙土,趕緊熄了把窗戶打開,這麽下去要出事的。”
“出事?哦,出事,春兒今天挨打了哩。”她反手撩起衣服把裸露的後背對着楊茂德:“少爺看到沒?好疼的。”
“春兒。”楊茂德低吼一聲,他想大聲也大聲不了:“聽話,這個東西害人得很,趕緊熄了。”
他現在的狀況已經接近于一氧化碳中毒,頭暈目眩、四肢乏力、心跳過速,說話聲音大了都惡心得不得了。
春兒愣了會兒:“害人?少爺說這是害人?”
“嗯。”楊茂德耐着性子:“春兒,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抽大煙,以後不會了,把煙熄了再幫我把窗子打開好不好?”
“少爺錯了?”春兒迷離的眼睛裏泛起了淚花,片刻變成大顆大顆的淚水滴落下來:“少爺錯了,春兒錯了?誇春兒乖也錯了?送春兒頭油也錯了?兩個人的秘密也錯了?”
“推少奶奶錯了?”
“喂煙土錯了?”
“守在少爺房裏錯了?”
“還是說,當初讓春兒進主院就錯了?”她說得神情激動,揮舞的旱煙杆重重的磕在床沿上,沉重的黃銅煙鍋被磕飛出去,裏面燃燒的煙土在空氣中崩散成許多火星。
看着煙熄滅,楊茂德松了一口:“不是春兒錯了,是我錯了,對不起。”
“少爺沒錯。”春兒捂着臉,淚水從指縫間溢出來:“錯的是煙土,對吧?少爺說它是害人的東西,是它害了少爺對吧?”
楊茂德看她神情激動只得順着話應答:“是,春兒莫哭了,回去睡覺好不好?”
“好,春兒不哭。”春兒抹掉臉頰的淚水,伸出手摩挲着他的臉頰:“少爺也睡覺。”
“恩,走之前幫我把窗戶打開。”
“不能開哩。”春兒的眼睛幽幽的閃着光:“不能開,那個壞女人會爬進來的,少爺別怕,春兒保護你。”
“少爺睡吧,春兒幫你。”
“幫你。”
楊茂德看她不像清醒過來的樣子,也懶得再廢話,閉上眼睛積蓄力氣,要這是在這麽濃的煙土屋裏呆一晚上,他別說戒煙,怕是會醉死在屋裏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