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不眠 (18)
腰墜金魚袋,山羊胡稀疏整齊,頗有種文質彬彬的感覺。
“若是聖人有旨意,自然會先發到您這邊。”立在他面前的年輕人朗聲應道。“其他不說,葛爾東贊肯定要帶回長安!”
聽到吐蕃大王子的名字,長者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那全是你的功勞啊!真可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不急不緩地念道,又忽而一轉:“你想回長安嗎?”
年輕人眼裏閃着明亮的光,回答毫不猶豫。“做夢都想!”
長者微微颔首。“沒錯,也的确該輪到咱們出場了!”
☆、98第 98 章
又過了兩天。元非晚收到了王真的邀約,請她到府上一聚。她要的便是這個,自然從善如流地去了。
對這種爽快,王真十分欣賞。“看來大家都把你想錯了……什麽素性高傲不好接近,我聽着還以為是真的呢!結果認識了你以後……啧啧,”她一邊說一邊搖頭,“真是太扯淡了!”
元非晚抿嘴一笑。
對她好的人她自然對他們也好,比如說王真。但某些人一開始就把她擺在假想敵的位置上拼命攻擊,她又何必把自己降到和那類人一樣低的水平上呢?等以後,她分分鐘踩死他們!而且這以後,看起來已經不遠了!
這就好比被狗咬了一口的處理方式。其他人會不會咬回去,她不關心也不在意;可若是到她身上……不好意思,不管是誰家的狗,都只有直接打死一途!
“心裏頭想着什麽,看別人就是什麽。”元非晚如此回答。因為對自己的将來十分有信心,所以她語氣十分輕松。
這話說得有些犀利,王真沒忍住多看了元非晚一眼。“你倒是看得開!”
元非晚又是一笑。若是王真知道她的解決方式,怕是只會說她夠狠!
兩人又聊了些平常話兒,都是些起居日常之類。而說到最近大家都在做什麽……
“我聽說,宮裏傳了些消息出來。”王真壓低聲音道,神秘兮兮的:“說這次采選的結果已經差不多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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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非晚不特別意外。
因為她早就預料到有人想在她外祖平反之前來個先下手為強,好實現他們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嗯,沒錯,這裏的“有人”,特指魚家和皇後。
她也同樣相信,雖然這時候皇帝的诏令還沒有頒布,但她絕不會被指給誰做妾。而這一步先解決,下一步就能定位到蕭欥身上了!
不過這話,元非晚只在心裏想想。現在面對王真,她配合着做出一副好奇模樣:“是嗎?這麽說來,你一定是知道一些了?”
“确實聽說了一點兒風聲!”王真略有興奮,但她還是湊近元非晚耳邊,把自己聽到的那些壓低聲音告訴對方。最後她還補了一句:“聽說而已,你可別當真。”
李安棋要嫁給紀王?李安書落選?魚初的德王妃位置被動搖?
這樣的三條消息互相比較,誰都能看出最後那個最勁爆,畢竟前兩個都很容易找到理由。
“怎麽會?”元非晚有些明知故問,“有皇後娘娘撐腰,素心的位子怎麽還定不下來?”
“誰說不是呢?”王真立刻接道,語氣裏頗有些幸災樂禍。随即,她似乎意識到自己這樣不太厚道,又找補道:“诶,芷溪,你可別誤會。我對德王妃是一點興趣都沒有的,只不過看不慣有些人的模樣!表面上溫良恭儉,心裏卻把其他人都踩到泥裏去了!”
不得不說,這種比喻和李安書關于魚初是朵白蓮花的言論有異曲同工之妙。大家都有眼睛,事情到底如何,心中自有衡量。
“深點的東西,我剛到長安不久,不好說什麽。”元非晚含笑道。“但我知道,長安城裏和你一個想法的人估計不少。”
王真仔細瞧了瞧元非晚,确定對方沒有一絲一毫的介意,這才放開膽子。“我想也是!只不過介于皇後娘娘的面子,沒人敢說出來罷了!而且,如果要再說的話,我覺得,魚家這次的如意算盤可能要落空了!”她一邊說一邊瞅着元非晚,隐含意思顯而易見。
元非晚只當沒注意到那種眼神。“你好像還沒說完?”
“我……”王真“我”了好幾下,臉上原本故作神秘的表情繃不住了:“我怎麽覺得你好像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麽了呢?”
“沒有的事情。”元非晚回以微笑。
王真懷疑地盯着她,緊接着就放棄了。“算了,你那麽聰明,我能想到的事情,你也一定能想到!”她頓了頓,“我就是想說,有你在,德王妃有魚初什麽事情?”
元非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雖然這話是真的,但她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直白地告訴她。“這麽确定的話,你沒給別人講吧?若是傳出去、我又落選,那今日的魚初就是明日的我了!”
“怎麽可能?”王真表示一百個不相信。“你和她不一樣的!你看,你拜月歌賦得了頭名,當之無愧;長得又漂亮,豔壓群芳;這會兒再加上白蘭羌大捷……哎呀!”她說到一半突然頓住,像是後悔自己說太多了。
“還有什麽?”元非晚不怎麽驚奇。他們這邊都知道要和王少尹打好關系,王少尹自己難道不會分析朝中風向嗎?而王真不算小了,知道家裏人的傾向也很正常。
“還有……”王真頗有些懊悔。但說實話,對着一張美絕人寰的臉,她控制不住自己、說漏嘴也很正常嘛!反正不是什麽要緊事,大不了等下給她祖父訓一通!“反正你肯定是我們之中最适合德王妃位置的!”
元非晚也不窮追猛打。“這可不一定。”她不怎麽真心地反駁,“事情沒定下來之前,什麽都不好說。”
“我可不信。”王真立刻表明立場,“你看,除了你、魚初之外,剩下的一個人選只能是顧芳唯了吧?顧家和李家走得近,而魚家……想想五年前的事情!”
這理由說得十分簡略,但英雄所見略同。既然大部分觀點都重合,再解釋就不必要了。
“所以?”元非晚冷靜道。
王真确實有些吃驚了。“所以?”她不可思議地重複,“你這反應也太平淡了吧?”
一切都在計劃之中,還想要什麽反應啊?元非晚默默心想。“那你說說你的想法,我配合你一下?”
王真總算發現,她之前說的話都是浪費——和聰明人說話根本不需要繞彎子!“去去去!”她故作嫌棄,“原來你早就知道了,白費我還想跟你獻寶!”
元非晚撲哧一聲樂了。“那可不一定,”她促狹道,“比如說你要嫁給誰,我就猜不出來!”
雖說心思不怎麽在上頭,但王真好歹是個貨真價實的待嫁少女,一聽就徹頭徹尾地鬧了個大紅臉。“阿晚,我好心好意和你說,可你居然消遣我!”
兩人笑鬧了一會兒,這才繼續說話。
“其他的王爺暫且不提,聽說這次有人被指給泰王殿下呢!”王真又道。“就是不知道是誰……”
指給泰王就只能做妾;而妾這種重要性相對低的人選,大家不太關心,也就不太清楚。
“也不知道是誰,上次在樂游苑拼了命地想見人家一面呢!”元非晚不得不點出這點。“莫不是你想那個人是你?”
“沒有的事情!”王真再次漲紅了臉,不過神色卻很正經。“泰王殿下就像愛蓮賦裏說的,只可遠觀不可亵玩。如果一定要談嫁娶的話,燕王殿下都要比他好!”
元非晚一聽就明白了。
如果能做正室,當然要比側室好。蕭旸臉是好看,但臉又不能當飯吃。嫁誰娶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果可能的話,先為自己謀劃天經地義。
就算王真是個外貌協會的,她顯然也還有理智。不過問題在于……
“該明白的道理,大家心裏都清楚。”元非晚拐着彎表達了自己的同意,随即話鋒一轉:“只不過,最後還是得看聖人的意思。”
王真輕輕咬了咬唇,顯然對自己的未來不太确定。“不管怎樣,我覺得你不用擔心。”她肯定道,“照這樣的趨勢,他們挑不出比你更好的德王妃了!”
元非晚沒有立刻接話。
因為她突然意識到,這一段談話裏,王真已經數次表示對她的支持。當朋友之間的話聽自然可以,但想深一點呢?這是不是同樣代表了京兆府少尹王茂臻對她嫁與德王的支持?若真是如此,那王茂臻顯然把寶壓在德王和吳王聯手這邊了!
“我明白了。”她如此回答,一語雙關,心想她爹大概不需要準備說辭、只需要再找王茂臻确認一遍——因為王茂臻很可能已經在諸位王爺中做出了選擇,甚至在魏群玉為首的清流之前!
等從王少尹府上出來,元非晚就想直接回家。可她眼珠子只那麽一轉,就在拐彎街角處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便頓了一頓——
說真的,德王殿下,您不覺得,以您的身份,杵在脂米分攤子前很不合襯麽?
不過這正便宜了元非晚。只要她願意過去,借口都是現成的。“你在這裏等我一會兒,”她低聲對随行的谷藍說,“我過去看看,很快就回來。”
谷藍一眼看到脂米分首飾攤子,還想說她也陪着主子過去。
因為在吳王府之行後,她和水碧都被元光耀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歸納起來就一個主旨:他知道她們攔不住他女兒,但好歹一直跟着她能做到吧?萬一出什麽事呢?
結果,這話還沒出口,谷藍就先注意到了那個脂米分攤子前唯一的客人。
怎麽看都是德王殿下啊……
她不由擡頭望天,催眠自己什麽都沒看到。開玩笑,就以德王殿下對她們大娘的着緊程度,能出事才奇怪!不過考慮到他們郎君的心髒強度,回去就不禀報了吧……
至于元非晚,她緩步走過去,便随便挑揀起來。見攤主毫無反應的模樣,她便猜出了一點什麽:“別告訴我,你把他的東西全買了?”
蕭欥理所當然地點頭。“這樣才好等你。”要不是路邊攤貨色普通,他肯定讓人一起打包送元府去!
攤主既然已經收了足夠的錢,這會兒聽見二人低聲說起了話,也只眼觀鼻鼻觀心,當做自己不存在。雖然這小娘子遮着臉看不清,但年輕公子為見她一面不惜一擲千金……年輕真好,有錢更好!
元非晚沒想到年輕,她只想到了有錢。“這種陣勢是不是家傳的啊?”
“什麽?”蕭欥沒明白。
元非晚便告訴他蕭旸上次買了家布店的事情,最後總結道:“你也這樣,他也這樣,真不是家傳?”
蕭欥本拿着一根銀簪裝樣子,聞言差點把它給折了。他就知道,蕭旸觊觎他老婆!“沒有的事!”他硬邦邦地說。然而這事兒怎麽說都和元非晚沒關系,他便又緩和了語氣道:“不管老五說什麽做什麽,你都別理他。”
這反應可謂相當酸溜溜。“可我已經理他過了……你在屋頂上的那次!”元非晚故意這麽說,然後就成功目睹了蕭欥震驚、憤怒到恍然的變臉過程。
蕭欥沒想到自己那麽輕易就被她涮了一把,哭笑不得。“說話別那麽大喘氣……”他無奈道。其實他原本還想問問蕭旸和她到底有什麽淵源;但不管是上次還是這次,她的表現都無可指摘。既然如此,他也該相信她,是不是?
元非晚偷偷抿嘴笑起來。也不是她想偷偷,但這裏畢竟是大街上,低調總是沒錯的。笑夠了,她才道:“你今天出來做什麽?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蕭欥臉不變色心不跳。“路過。”
……哈?路過?
元非晚完全不相信。
就算找借口,也要找個面上說得過去的呀!一個常年在皇城裏呆着的親王,說自己偶然路過一條小街的街口……天方夜譚都不是這樣編的!
又或者說,他随口找了個不切實際的理由,就是想讓她知道,他是特意等在這外面的?
元非晚莫名地覺得有些臉紅。“那我也是路過好了。”她作勢欲走。
“诶!”蕭欥這下急了,伸手拉住她。這玩笑不好笑啊!他好不容易找了個正經借口溜出宮的!
元非晚只是裝個樣子。此時看到蕭欥着急,她就把擡起的腳放下了。蕭欥抓着她的手并不大用力,她也順勢抽出來——大庭廣衆,陌生男女,拉拉扯扯,成何體統?“所以你還不告訴我,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她這次到王府,事先并沒有幾個人知道。蕭欥守株待兔正常,但應該在元府外頭,而不是王府外。還有時機,蕭欥的把握也很精準。再聯想到在永安觀時屋檐上發出的敲擊聲……
元非晚覺得,她很有理由相信,蕭欥往她身邊安了人!
“……就和你想的一樣。”蕭欥一邊惋惜着還沒感到實處的軟玉溫香,一邊老實承認了。“我只是想保證你的安全!”
元非晚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主要保證安全,次要給你通風報信?”
蕭欥尴尬地把頭偏到一邊,不敢直視她。“我不是……故意……我只是想見你一面。”話語末尾,竟有些委屈的意味。
……這直球的會心一擊啊!
元非晚本還想說他兩句,結果蕭欥“只是想見你一面”一出口,她準備好的話就派不上用場了。在她預備生氣的時候立刻直接表白,犯規好嗎!
然而如果就這麽放過他,實在太便宜他了。就算是為她好,好歹也要告知一下啊!
“那我之前去了哪裏,你也知道了?”元非晚不冷不熱地問了一句。
蕭欥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開。“如果你是說吳王府的話……是的。其實今天我想和你說的事情,也和吳王府有關系。”
元非晚不得不承認,蕭欥成功地把她剛産生的一絲不高興轉變成了好奇。“是什麽?”用西北的事情轉移她的注意力,真是太狡猾了!
“就是白蘭羌。”蕭欥道,心中不由慶幸,好在元非晚更關心他的新話題。“其實傳回來的消息,不止這個。”
沒聽說……那就是被保密了?元非晚眉毛一挑,覺得她先得打聽一下風向。“好事壞事?”
“對很多人來說是壞事。”蕭欥這麽說,臉上卻看不出什麽壞的表情。
元非晚眯眼打量他。這貨在故意賣關子……“後面是不是跟着,但對你來說是大大的好事?”
蕭欥點點頭,又搖頭。“我可不能說對我是壞事。但說到好事吧……”他語氣上揚,眼角也帶上了笑意。
元非晚莫名覺得,他這種模樣可惡極了。“你說不說?不說我還是先走吧。”她直接下了最後通牒。
蕭欥當然不會讓這種威脅變成現實。“你過來點,我告訴你。”
元非晚對此表示懷疑,但好奇心占了上風。而等到她聽到他低聲說的話時,帷帽下的眼睛頓時瞪大了。“……真的?”竟然還抓到了吐蕃的大王子?“這還不是好事嗎?”她回過神就質疑,“對你明明是很大的好事!”她才不信,奪得頭籌的人和蕭欥沒關系!
“你說的沒錯。”蕭欥點頭承認,“但相比于我,對你才是最大的好事。”
元非晚想也不想地反駁。“和我有什麽關……”她否定的話說到一半,忽而發現了什麽:“你的意思難道是……”因為太震驚,她頓了足有三秒鐘。“……不會吧?”
蕭欥含笑望着她。“我覺得你猜中了。”
“我……你……”元非晚貨真價實地愣住了。
如果蕭欥認為她會在這件事裏獲得最大的好處,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她大哥生擒了吐蕃大王子!這不僅比她設想的所有情況都好,而且好出太多……
天上掉了金餡餅,竟然是真的嗎?她都不敢相信!
“事情确實如此。”蕭欥加強肯定。“我必須得說,這一天是你們應得的,而且還來晚了太多!”
被太多事實沖擊着,元非晚一時半會兒竟然說不出話。
外祖之前說她大哥争氣,如今一看,豈止是争氣可以形容?她大哥得了頭功,她爹乃至她娘還有他們姊弟,哪兒有不沾光的道理?而即将要迎娶她的男人,更是完全理解她、乃至他們家……
她還需要擔心什麽呢?現在的情況,根本就是等着登上人生巅峰的節奏啊!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蕭欥最後這麽說。他大概察覺了她的一二想法,因為他視線和語氣都極度溫柔:“不管有什麽事,都有我。你要做的就是,安心準備嫁給我。”
話說到這裏已經很夠,時間也差不多了。元非晚折回去坐自家的馬車,還沒忍住回頭望了蕭欥一眼。而蕭欥是如此心滿意足,以至于有人在暗中觀察他們他也不在意。他去嶺南的時候确實偷偷摸摸,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
愛看就讓他們看去!他倒想知道,那些人的垂死掙紮,還能堅持多久?
這暗中觀察的人中,就有蕭旸派去的探子。在知道元非晚和蕭欥“偶遇”在街頭後,他差點沒被氣死——一次是偶遇,兩次還是偶遇?偶遇個毛線,當他們眼睛都是瞎的嗎?
蕭旸自然不甘心。他又進宮去見燕淑妃,得到的是燕淑妃更加嚴厲的回複:“你可知道,元家芷溪原先是指給太子的!”
所謂原先,就是現在不是。“元家現今不同往常,而太子妃已經有了人,大哥自然沒有希望!”蕭旸覺得這根本不需要推理。
“你也有正妃了!”燕淑妃恨鐵不成鋼地道。“而且,皇後這次給你指了個良媛,聽說陛下也已經同意了!”
“……什麽?”蕭旸瞪大了眼睛。“是誰?”
“聽說是尚書右丞的次……”
燕淑妃這話還沒說完,蕭旸就粗魯地打斷了她:“我才不要!”
“這事兒是你說不要就不要的嗎?”燕淑妃的火氣又被他挑起來,“有本事你去和陛下說啊?”
蕭旸還真沒這個膽子,母子倆最終不歡而散。
而這事情傳到甘露殿時,皇帝的反應卻相當耐人尋味。“你說,你沒聽清他們說什麽,就看到了老七的表情?”
從彙報的暗衛眼中看來,皇帝陛下的神色簡直令人捉摸不定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他以為皇帝要怪罪自己,立馬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德王殿下實在機警,靠近一定會被發現的!”
皇帝卻沒說什麽,只揮了揮手。“你下去吧。”
暗衛如蒙大赦,趕緊告退。而皇帝自己在禦案後思考起來,全程面無表情。等了好一陣子,他終于下定決心,站起身來。“永福,”他出聲喚自己的內侍監,“給朕換套衣服,朕要出宮。”
☆、99第 99 章
皇帝想要微服私訪做什麽暫且不提,至少皇後那裏,她還沒徹底死心。除去正式诏命還沒下達的因素外,她現在更是考慮到了另一點——
吳王府雄起,必定會帶着元家雄起。這從一方面拔高了元非晚的地位、讓她在婚嫁過程中占據更多的主動權,而另一方面,也極可能帶來新的負面效果。
比如說楚賢妃的堅決拒絕。她顯然就是考慮到,兒媳擁有過于強大的背景,對她乃至蕭昱都沒好處。照着這種方向再深入思考,就算元非晚現在的地位和蕭欥差不多算登對了,可兩邊兵權加在一起的威脅,皇帝真的不擔心嗎?
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大兒子對小兒子的忌憚生疑,皇後比皇帝早知道一段時間。
說句心裏的、大不敬的想法,她覺得,兄弟倆之間的隔閡全賴公公高祖。蕭旦被立為太子的時候,蕭欥剛剛出生;就這樣,讓高祖發自內心喜歡的孫子依舊只有蕭欥……
這讓蕭旦怎麽想?他有了個小弟,然後這小弟立刻搶走了本該屬于他的寵愛?等到再大一些,這種不平和怨恨就加深加重,逐漸演變成了更厲害、更致命的嫉妒和忌恨。
不患寡而患不均,更何況太子本來就該是皇帝一衆兒子中最引人注目的那個。兒時的落差感在他心中種下了怨恨的種子,随着年月流逝逐漸增長,蕭欥無可指摘的優秀表現大概更加劇了這種趨勢。以至于到最後,等皇帝和皇後一一驚覺時,事情已經悔之晚矣。
高祖溘然長逝,這心結已經打成了死的。既如此,嚴格來說,太子心胸狹窄,實在不能堪當一國之君這樣的大任。
一想到太子之位可能易主這種可能,皇後就心驚肉跳。
相比于給陰貴妃所出的秦王和江王機會,她更願意保持現狀。畢竟,知道內情的人不多,天下絕大多數人印象中的太子還是合格的,不是嗎?至于蕭欥吧……手足相殘的可能暫且不提,就以之前的事情來說,若是蕭欥登基,她還能指望她升格成太後以後有好日子過?
所以,與其說皇後發現皇帝可能會覺得蕭欥與吳王強強聯合将威脅他的統治,不如說她替太子擔心他的儲君之位、進而影響到她将來的地位。從這點上來說,盧陽明覺得她更關心太子是因為太子能提供給她一個更有影響力的太後之位是完全沒錯的。
自己腦補,當然可以把事情都計劃設想得很好。可實際上,皇後已經沒法控制蕭欥的思想乃至行動。就算她想要看到魚初嫁給蕭欥,事實上皇帝的待考基本等同于否決;就算她不想看到元非晚嫁給蕭欥,實際上卻很有可能——
別的不說,就以元非晚的才貌,有誰能挑剔?再退一萬步,元家不像李家一樣,幫着太子對付蕭欥;又不像魚家一樣,有她這個令人心寒的母親……
蕭欥有什麽理由拒絕?他哪裏還能找到更好的夫人?更別提元家現在有崛起的勢頭,更是錦上添花!
皇後思來想去,一不覺得元家會自己拖自己後腿,二不覺得可以直接勸說皇帝改變主意,只能把腦筋重新動回蕭欥身上。曉之以理什麽就不要想了;好歹血濃于水,打幾張苦情牌也許有用?
對自己被找去立政殿這種事,蕭欥不能說他百分百料中了,但也不能說吃驚。
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已經心死的時候,無論發生什麽,也不能再觸動他的心湖了。如果一定要說感覺的話,他只覺得,皇後這次大概是想徹底斷絕他心中最後一絲關于他們母子關系以後有可能會挽回一部分的妄想。
蕭欥誠心誠意地認為,這真是太好了。他以前會被坑,原因就在過于天真、過于心軟;而如若天真被磨滅、心軟被謀殺,他的內心要求便會更加突出,他的個人意志就會更加堅不可摧——
想要登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就必須心狠手辣!
“兒臣見過母後。”雖然心裏想着些令人聞之色變的話,但蕭欥面上依舊沒有多餘表情。一張冷淡的面具可以在無形中省掉許多麻煩;就算對着皇後,他也不想放下。
而見了那張面具的皇後自然不會高興。考慮到皇帝同樣只有這種待遇,就算她心中不虞,也只能怪自己。“太清奴,來啦?坐。”
聽到自己兒時的小名,蕭欥并沒多大反應。他只點點頭表示回應,然後便照着皇後指的軟墊跪坐下來。
見他無動于衷,皇後有點卡臺詞。但這種障礙,她早就預料到了。“你回長安好幾個月了,可有什麽不适應的地方?”
蕭欥搖頭。這次倒不是應付,而是真的沒有——只論物質條件的話,長安絕對是全盛朝生活最優渥的地方!
皇後對此表示欣慰。接下來,她又細心地問了蕭欥生活起居上的各種細節,蕭欥也一一答了。
前頭鋪墊好了,這才能穩妥地進入正題。很容易地,皇後就帶起了今天正事的話頭:“……雖然推遲了兩年,但你一回來,為你選妃這事情就立刻提上日程了。”她一邊說,一邊不着痕跡地觀察蕭欥臉上的表情。“現在,距離陛下下旨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想必你對人選應該也有些了解吧?若是有偏愛的,你可要告訴母後啊!”
聽了這些話,蕭欥心中瞬時接連三聲冷笑。
他一回來、為他選妃這件事就立刻提上日程?呵呵,難道不是頂着這樣的借口把他早點召回長安嗎?
因為已經過了兩月、想必他對人選應該有些了解?呵呵,除了蕭月寧給他開的小竈外,到現在他還沒見過哪怕一幅畫像,怎麽有所了解?
若是有偏愛的一定要告訴她?呵呵,沒有比這個更天方夜譚的了——
若是真心想知道,這事兒一開始就該問他。拖到自己心儀的人選被皇帝否決以後才想到來問他這個,不客氣地說一句,連馬後炮都不足以形容她的不要臉程度了!
一堆話裏沒一句是實話,蕭欥也樂得用套話堵回去。“一切全憑父皇和母後做主。”
不知道是不是皇後的錯覺,她總覺得蕭欥說這句話時滿心滿眼都是嘲諷。但定睛一看,蕭欥卻又還是老樣子,根本看不出任何情緒。
“沒有關系,你說!”她掙紮着不想放棄,“要知道,天底下沒有比咱們更尊貴的人家了!只要你想,母後一定盡量滿足你的心願!”
是嗎?
蕭欥擡眼瞅了瞅皇後,随即又垂下去,恢複了一開始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
其實不管他看不看對方,他都不會說——開玩笑,皇後會點頭贊同他娶元非晚才奇怪!而他實質上看了,就不是為了做決定,而是想知道皇後的臉皮到底有多厚——
難道皇後指望他說,他最喜歡魚初嗎?這樣一來,皇帝就能順理成章地在魚初和顧芳唯之間給他賜婚前者,這樣皇後就不必擔着李家的矛頭、轉而是他承擔了?
呵呵,與其奢望這種不可能的事,不如趁早洗洗睡更實際些!
“的确沒有。”蕭欥一口咬定。若他和元非晚在街上被人看見,那些人也只能得出“偶遇”這樣的結論。隔山震虎和公之于天下是不一樣的;只要皇帝一日沒有下诏賜婚給他和元非晚,那他就一日不可能被套話,誰來都沒用!
一聽這種語氣就知道下面沒戲,皇後顯得失望極了。“你……”她開了個頭,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卡住了。
蕭欥也不着急。估摸着皇後要思考很久,他便不出聲地背起了孫子兵法,借以打發時間。而等他背到第三遍“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時,空曠寂靜得令人心中發虛的大殿裏終于又響起了人聲。
“本宮知道,你其實是怨本宮的。”皇後低聲道,調子凄涼蕭條,眉眼低垂哀傷,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這也不怨你。之前的事情是本宮考慮不周,讓你吃苦了。”
蕭欥沒有答話,只平靜地注視回去。
如果他能在去西邊的第一年聽見,他說不定會感激涕零;第二年聽見,他不會感動,但也不至于怨恨;至于第三年、第四年……等到現在,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
如果道歉有用,要刑部何用?更簡單地說,如果什麽事都能一句話勾銷,那早就天下太平了,還要他平什麽內亂、禦什麽外敵?
更不用提,還是“考慮不周”“讓你吃苦”這種輕飄飄的句子了。若一個人用性命相博危險,換回來的卻是這麽一句話,誰都會覺得不值得。
這到底有什麽可圖的?除非他們腦袋裏進了水,否則不可能甘心!
蕭欥自認這蠢事兒他之前幹過,但他絕會不重蹈覆轍。“不,沒有。”
期間他沉默的一陣子被皇後認定是思考唯心之語所需要的時間。“太清奴,”她又喚了一句,眼裏似有淚光閃動,“你這是不願意原諒為娘嗎?”
得,為娘都出來了……蕭欥沒覺得貼心或者感動,只有一陣惡寒。“真沒有,”他正色道,“如果您一定要說的話,兒臣還得感謝您。”
皇後更不相信了。這得是多聖母,才會在這種情況下感謝他們?“你……”
她還想說什麽,然而被蕭欥打斷了。“您想想,若不是父皇和您給了兒臣一個如此好的歷練機會,哪兒有現在的兒臣呢?若不去看看長安以外的大盛,兒臣如何能知道天地之高遠?”
皇後頓時啞口無言。
是了,沒錯……若是蕭欥安穩地在長安長大,別的不說,他絕不會有在軍中一呼百應的號召力。而這種可怕的影響,現時甚至越過了他的親王身份,成為衆人眼裏對他最重要的印象标簽——
看,那個就是德王殿下!聽說他在西邊和北面呼風喚雨,就連聖人也沒他會打仗!咱們的安定生活,就全靠他了!
“可那還是……”皇後欲言又止。
一件失敗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的事情,卻被人用百分之一的成功可能來感謝,肯定有哪裏不對吧?可蕭欥堅決不承認,她又有什麽法子?不過是原本設想的苦情牌,現在被不軟不硬地反彈回來、變得毫無用武之地罷了。
蕭欥冷眼看她,沒說什麽。這事兒當然有轉圜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