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連環 (4)
特殊的事情,結束的時間就會比較早。
“還有事情嗎?”處理掉一些日常雜務後,龍椅上的皇帝蕭承嗣緩聲發問。
光聽這名字就知道,先皇高祖的子息并不豐厚。高祖當年東征西戰打天下,确實沒什麽多餘心思分在夫人身上。老婆本來就少,孩子更不可能多。
事實上,除了蕭承嗣之外,高祖只有兩女一子。其中,長女蕭清和因難産過世,如今只有小女蕭清彤和幼子蕭承慶。當然了,平日裏人們只稱呼他們南宮長公主殿下和相王殿下。
再來說皇帝陛下本身。
不怕死地說一句,蕭承嗣長得不太像先皇,五官間的影子更近似于高祖的原配元貞皇後,不免帶出些柔弱之氣。年輕時還挺明顯;不知道是不是上位者坐慣了,上了年紀後倒是變沉穩了些。
因着高祖與皇後情深意篤,但元貞皇後早薨,高祖便不再立後。所以也有好事者在私底下說,先皇之所以把皇位傳給蕭承嗣,除了蕭承嗣是長子外,怕是有一大半原因建立在他那張臉上。
畢竟,與先皇創立大盛的功績相比,蕭承嗣的資質就顯得太過平庸。要不是蕭承慶也沒什麽治大國如烹小鮮的魄力,恐怕這龍椅上的人就坐得不太穩。
但不管怎麽說,皇帝陛下長得還算對得起觀衆,并不顯得如何卑劣猥瑣,也不顯得虛浮焦躁;五官端正,還蓄着整齊的山羊胡,是個中規中矩的皇帝模樣。
聽見皇帝這麽問,衆臣就知道這是有事早奏無事退朝的節奏。幾個排在前頭的大臣悄悄地看了他們目不斜視的太子殿下一眼,就有個起身出列,再俯身下去:“啓禀陛下,臣有事要奏。”
蕭欥跪坐在太子蕭旦的斜後方,聞言只掀了掀眼皮。因為出列的人正是他的叔父,相王蕭承慶。若是他,不用開口,蕭欥就能猜出他想說什麽了。
皇帝也有些悟了。因為他的目光先落在弟弟身上,轉了個彎,又落在了蕭欥身上。但他面上不動聲色,只問:“說來聽聽。”
蕭欥眼觀鼻鼻觀心,做心無旁骛狀。大殿中沒有任何聲響,除去蕭承慶一字一頓的發言:“臣以為,西北邊疆能有如今的安定,德王殿下居功至偉。今德王殿下回朝已近二月,之前擱置的事情,也該重新提起來了。”
一言激起千層浪。在場的大臣們小幅度地轉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時心道:果然來了!
這話還得先倒回去說。蕭欥回朝,有帝後帶頭,幾乎所有朝中有頭有臉的人都去迎接了。西北五年,沒功勞也有苦勞,況且那功勞沒長眼睛的都知道。
如此一來,論功行賞是必然的。
Advertisement
皇帝也這麽說。然而蕭欥當時的反應是,一切都是依照皇帝的指揮,自己只是一個中間傳話的,頂多幫着監督一下命令執行,實在沒什麽功勞可言。
就以蕭承嗣那無功無過的平庸水準,這特麽不是睜着眼睛說瞎話嗎?
如果把當時衆臣心中的吐槽加起來,一定能彙聚成汪洋大海。然而他們并不是外頭那些只知道表面現象的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德王殿下這是怕功高蓋主吧?就算龍椅上坐着的皇帝是他老爹,也不能掉以輕心!
是了,就是這樣!要不,為什麽皇帝還沒下旨招他回來,他就自己主動表示要回長安了呢?
衆人扪心自問,如若是他們處在那種境地裏,會不會抵抗不了誘惑,忍不住起兵造反,給自己争個皇帝做做——
答案是顯然不能。
所以,相比之下,蕭欥的舉動很難描述。要麽是他真的心無二意,要麽就是他傻!放着好好的地頭蛇不做,跑回都城做什麽?知不知道什麽叫“龍游淺水遭蝦戲”啊?
這想法實在是對皇帝和太子的大不敬,所以大家只能在心裏想想。而且說實話,蕭欥拒絕了即将到手的實際兵權,對他們來說是個大大的好處——
開玩笑,哪個太子黨想看到代表兵權的魚符落到德王手裏?就算德王是太子親弟弟也不行!
然而,就算是這樣,他們也不能說,德王去西北的五年就該白去。帝後都做出了表态,後續獎勵怎麽可以不跟進呢?面子功夫總是要做的!
所以,當蕭承慶提到擱置的事情,所有人都想到了這方面。他們不由心中暗忖,皇帝對此的态度一直模棱兩可,真不知道到底打算給德王什麽。
不是衆臣妄測君心,蕭承嗣的态度還真是模棱兩可。比如現在,聽到蕭承慶的話,他語氣依舊平平淡淡的:“擱置了什麽?”
開玩笑嗎?皇帝什麽時候開始健忘了?
衆臣不由繼續腹诽。這才過去多久?皇帝陛下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蕭承慶顯然也怔了怔。不過,他反應很快,又重新俯下身道:“就是論功行賞。德王殿下勞苦功高,理應犒勞。”
瞧,相王殿下才是個明白人嘛!衆臣的心理活動空前一致。
“哦……”皇帝陛下如此回答,語氣微微拖長,調子不鹹不淡。“朕不是說了麽?朕自會考慮。”
衆臣這回的心理活動全都變成了——陛下,您已經考慮兩個月了,還沒考慮好嗎?這到底是有還是沒有啊!
如果說大多數人都在心裏顯出了吶喊狀的話,作為當事人,蕭欥卻跟沒聽到一樣。別說表情變化了,他連一個眨眼都欠奉。
見他這個反應,所有人一起無語了。有沒有搞錯?這對父子倆到底在做啥?
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蕭承慶也十分無語。但這事還沒完,他繼續道:“陛下英明。臣還有一事要禀。”
“說吧。”皇帝陛下仿佛有些不耐煩,手指輕輕地在扶手上點了兩下。邊上立着的宦官注意到,便心領神會地奉上了茶水。
“臣鬥膽,這事還是有關德王殿下。”蕭承慶俯身道,“殿下如今已滿十八,該是可以議親的年紀了。”
這話一出,倒是不少人小幅度點頭。什麽叫“可以議親的年紀”?根本就是太晚了好吧?
“哦?”從略微上揚的語調判斷,皇帝陛下總算提起了一點精神。“你的建議是?”
“婚姻大事,不可兒戲。德王殿下又是天皇貴胄,這人選,更該精挑細選。”蕭承慶道,“臣以為,不若請城中有适齡女兒的人家奉上畫像,交由皇後娘娘選出。品行操守,自也在內。”
為了選一個王妃做出這種動靜,其實有些大張旗鼓。然而德王并不是一般的王爺,若這事算作對德王的獎賞,也不是說不過去。
皇帝陛下沉吟了半晌。然後他開口,卻是叫了一直垂着眼的蕭旦。“太子,你如何說?”
被點名的太子殿下似乎毫不意外。他起身出列,跪坐在蕭承慶之前。“兒臣以為,相王殿下所言甚是。七弟多年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能補償的自要都補上。”
然而皇帝陛下似乎還覺得不夠。“李卿,你說呢?”
這個李卿,就是尚書仆射、人稱宰相的李庭。聽見皇帝的聲音,他不慌不忙地出列,不慌不忙地跪坐,說話的語速也不慌不忙的:“臣以為,太子殿下和相王殿下所言甚是。臣還要鬥膽建議,這事越快越好。”
這三人從容的反應,衆臣都收在眼裏。德王的叔叔、德王的大哥、再加上堪稱朝中風向标的李庭都表示贊同,事情的基調也就定下來了——
敢情今天上演的不是請功,而是逼婚啊!皇帝一連點了這樣的三個人,是不是也打算借此向德王表達自己的态度呢?
一連得到三個肯定答複,皇帝陛下似乎終于滿意了。“德王,你自己覺得呢?”他最後才問當事人。
蕭欥終于動了,雖然還是一張慣常的、面無表情的臉。“臣聽憑陛下的意思。”
這話一出,蕭旦和蕭承慶都側頭看了他一眼。不過當然沒有用,他們還是不能從蕭欥的臉上讀出任何多餘的意思。
他這麽簡單就同意了?在眼神交錯的瞬間,蕭承慶向蕭旦表達了自己的疑惑。
那就等着瞧吧。蕭旦的回複也不動聲色。
至于李庭,他的位置靠後,又半低着頭,沒人能看清他眼中的神色。但以他和太子的姻親關系,誰都會自動把他劃歸太子那邊的,看不看得清表情都無所謂。
“那就這樣定下來了。”見蕭欥也不反對,皇帝痛快地拍了板。“諸位卿家,剛才相王說的話,你們都聽清楚了吧?”
衆臣一起俯身回答:“臣清楚了。”
“從今日開始,有意的,便把畫像交上來!”皇帝想了想,又補充道:“其他事情,就都交給皇後!”
這事讨論完畢,很快就散朝了。皇帝前腳剛走,後腳就有不少人去看蕭欥的臉色。但他們都失望了——他們這個德王殿下是面癱嗎?怎麽什麽時候都沒有反應?
蕭欥自然不管這個。他從地上站起身,直接就想回宮——他才十八,于情于理都該住在宮裏。
然而蕭旦叫住了他。“七弟,等等!”
蕭欥略微皺眉,但弧度小得誰都看不出。反正等他轉身回去時,什麽破綻都沒有。“太子殿下。”
“和你說過多少次了,私底下不要叫我太子殿下!”蕭旦走近,拍了拍蕭欥的肩膀。然而蕭欥早已不是五年前的豆丁,現下長得比蕭旦還高半個頭,這動作就有些滑稽。“叫大哥就可以了!”
蕭欥頓了頓,還是從善如流。“大哥。”
“這就對了嘛!”蕭旦立刻笑了。他模樣也不差,不過輪廓更溫和,笑起來确實有種如沐春風之感。“當着父皇的面,有些事情不好說。現在就不一樣了……你有沒有心儀的女子?若是有的話,直接說出來,大哥幫你去搞定!”
聞言,蕭欥默默地腦補了下蕭旦搞定元非晚的情況……不,他怎麽覺得,如果讓兩人見面,更大的可能是元非晚搞定蕭旦呢?
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搖頭。開什麽玩笑,他看中的夫人國色天香,絕對不缺競争者。再讓太子插一腳,這事兒還能不能好了?防患于未然才是正事!
蕭旦本也就是順口一問。
實際上,他認為,就以蕭欥這張不茍言笑的臉,姑娘都被吓跑了。而且他還有可靠消息,蕭欥回來後深居簡出,除了宮女外,根本碰不上什麽年輕女子。
沒有交際圈,能有什麽意中人?
“那也沒關系,”他心裏想着別的,臉上依舊笑得真誠,“雖然要勞煩阿娘,但我想阿娘應該很樂意——你不知道,再不提這事,阿娘就要數落我這個做哥哥的不是了!”
蕭欥眸光微閃,沒有答話。
蕭旦也不介意。因為相比其他人,蕭欥和他相處時,話已經算多的了。“還有一件事。再過七日,便是八月十五了。你終于回來了,今年這團圓節,咱們必定要好好慶祝一下的。”
中秋?團圓?回憶起自己在軍中度過的那五個中秋,蕭欥什麽話都不想說。
蕭旦敏銳察覺到這種低沉下去的氛圍,但他卻沒真正領會蕭欥的想法。“這些年,苦了你了。不過,苦盡甘來,以後的日子會好過得多!就先從這次中秋開始,嗯?”
雖然這話有萬千槽點可以吐,但蕭欥把它們都咽了回去,只點頭。“多謝大哥。”
“瞧你說的客氣話!”蕭旦笑容更大了些,拍了拍蕭欥的肩背——似乎他終于意識到了身高差距帶來的尴尬。“咱倆可是親兄弟,這麽見外做什麽?”
親兄弟?蕭欥更想嘲諷了,但面上只回以微微一笑。
在他們說話的當兒,大部分官員都出了太極殿。當李庭邁出正殿高高的門檻時,就見到他的目标正大步地走下殿前的白玉階梯。為了追上,他不得不小跑了幾步。“鄭尚書,鄭尚書!”
滿朝的鄭尚書就只有一個,鄭珣毓自然不可能裝聽不見,雖然他挺想這麽做。他在原地站定,等着李庭追上來。
“李相,有事?”
鄭珣毓這麽說的時候,表情淡漠,言語平靜,和朝中其他對李庭趨之若鹜的人完全是天差地別。
李庭不由有些腹诽。
這滿朝文武,敢用這種死人臉對我的,也就你一個了!哦,不對,現在還得加上他們的德王殿下!
然而,李庭畢竟是朝中一把手,這點掩飾功夫還是有的。“确實有些事。”他直接道。因為他知道,若是和鄭珣毓繞彎子,後者永遠只會有一個反應——說清楚,我沒時間浪費,也沒時間玩猜猜猜!
“願聞其詳。”鄭珣毓重新擡腳,兩人一起朝着宮門方向走去。
“上個月,你們吏部不是提交了一批名單嗎?關于今年入流的官員?”李庭問。
所謂入流,是一種代稱。往邊疆派官叫做流外;與之相反,長安的官員,就是流內官了。從外調內,這個過程,就叫入流。
“确有此事。”鄭珣毓回答。“可陛下的谕令早就發出去了,李相現在問的意思是?”
“這批入流官員,很快就是咱們的同僚了。”李庭委婉地轉圜了一句,“所以我想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到長安?”
“這可不一定,要看路程遠近。”鄭珣毓很客觀地指出了這個問題。“而且,不是所有的流內官都能成為咱們的同僚。”
按照大盛律,只有五品以上的官員才有資格參加平素的早朝。李庭貴為尚書仆射,肯定不會和一個從九品的官員扯近乎說是同僚。
“那……”李庭一臉欲言又止。
其實在李庭提到入流官員時,鄭珣毓就猜出了對方的真正意圖。繞彎子也繞夠了,他便直接道:“李相,其實你想問的是兩位國子司業吧?不管是欽州還是峯州,這路都是最遠的。若是李相想和故人敘舊,怕是得再等等。”
要不是李庭被鄭珣毓當面戳穿多次,這時一定能氣得跳起來。不過現在,他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裏去——
他和元光耀及顧東隅是故人?呵呵,滑天下之大稽!
☆、6459㊣
至于元光耀和顧東隅,他們當然不知道長安城裏變成了什麽樣、裏頭的人對他們回去又持什麽态度。
事實上,峯州距離長安差不多有四千裏路,他們在路上走了超過一個半月,這才堪堪進入關內道。長安位于關內道南部,離南面的山南道約莫六七十裏。跨越它們的邊界線,也就意味着,快到都城了。
眼看天色漸晚,一行人便投進了旅社。他們都趕路趕了那麽長時間,實在沒必要在最後一天折磨自己——
沒錯,就是折磨。這麽長的旅途,不管是騎馬還是坐車,都能把人累死!
至少元非晚是這樣。本來,元光耀安排她坐車,但路上崎岖險阻,馬車颠簸得厲害,差點把她骨頭都震散架了。後面她實在忍不了,好說歹說,才讓元光耀也同意她騎馬。
雖然有點磨大腿,但總比颠得暈頭昏腦再吐得一塌糊塗要好吧?
元非晚這回深切認識到了左遷嶺南的可怕之處。什麽瘴氣厚蟲鼠多都是廢話,光路上就夠讓身體不太好的人嗚呼哀哉。怪不得她當年水土不服呢……這麽折騰,不死也去半條命!
這麽想的人,當然不止元非晚一個。只不過,越臨近長安,這種感覺就越微薄。原因別無其他——
長安是個好地方,可比嶺南有誘惑力多了!
“再有一天路程,咱們就能到了。”在給元非晚打理濕漉漉的長發時,水碧這麽說,不掩欣喜。“明天日落之前,就能進城。”
元非晚盯着客店模糊不清的銅鏡裏自己的容顏,聞言動都不動。“嗯。”
谷藍把用過的水盆端出去,此時進來,剛好聽到一些話尾,便笑嘻嘻道:“大娘,婢子都迫不及待了呢!”在四五個月前,她剛進元府時,從來沒想過自己能這麽快進京!
一定要說的話,谷藍大概是她們三個中最适應長途旅行的人。因為幹農活出來的身子骨擺在那裏,底子是最好的。
聽她這麽說,倒叫元非晚想起些別的事。“既然明天就要到了,那有些事我今天就該說。”
“僅憑大娘吩咐。”水碧和谷藍齊聲道。
“回了長安,自然是好事。”元非晚道,眼珠轉動,盯着鏡子裏的其他兩人,“不過,長安可不比嶺南,人多口雜是非多。便是小小一件事,在有心或無心的推波助瀾下,也可能有很大的後果。所以,你們皮都給我緊着點。”
“婢子一定謹言慎行,絕不行差踏錯。”水碧立刻道。
“婢子知道了,一定不給大娘添麻煩!”這是谷藍。
聽着兩句鄭重的回答,元非晚滿意地點了點頭。“具體的規矩,等回到城中府邸時再說。反正你們要記得,阿耶是被奪情起複。為了避免流言蜚語,就該比平常的入流官員更小心。”
水碧和谷藍對視一眼,然後一起點頭。
所謂奪情起複,就是皇帝一定要把原本該丁憂在家的官員拉出來幹活。這不是沒有先例,但百善孝為先,一個做得不好,就會落人口舌。
兩個多月前,元府二房起了一場大火。其他人都沒事,然而住在獨門小院子裏的老夫人沒能救到。
事實上,等衆人發現時,火勢已經太大,實在無能為力。以至于最後那火是自己滅的——四周都是石牆,它沒能蔓延出去,便直接把院中事物燒了個一幹二淨。老夫人的遺體也不能幸免,最後就找到了幾根比較大的骨頭。
這種意外,意外得太徹底,什麽有用的線索都被燒光了,以至于官府仵作都鬧不清起火原因。反正火勢之大,所有人有目共睹,便只能默認燈油傾覆、無意走水,然後老夫人不幸身亡。
原本,作為老夫人的貼身侍婢,水紅和水碧對此得負一大半的責任。可是老夫人之前自己親口攆人去外頭住,元府其他人都可以證實,這玩忽職守之罪便不了了之了。
在這件事裏,最占便宜的當然是水碧。她前腳剛把東西收走,後腳就起了把能将一切蛛絲馬跡都掩蓋的大火,實在再走運不過。
而作為對比,她當然知道,這火起得過分快了。
當時元非晚聽她把前因後果都說了一遍,就有些猜出來了。“你剛出門不久,回頭火就成了滔天之勢?這意思是,有人放火?”
雖然水碧有些心驚肉跳,還是點頭了。“八九不離十。”至于誰放的火嘛……她光是想,就覺得脊背一陣顫抖。
老夫人做下的奇葩事情太多,元非晚一時也不能确定是二房還是三房做的——所以說,樹敵太多也是麻煩!“等過幾天,自見分曉。”
水碧當時沒有明白,但隔了兩天就明白了。因為,在大火過後的第三天清晨,元府三房打包收拾完畢,城門一開便出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因為元光進并沒有賣掉他們的宅院,所以嘉寧縣百姓都認為,這大概是因為最近元府事情太多,元光進認為宅子風水不好,就先搬走了。
然而元非晚不這麽想。三房經濟狀況捉襟見肘,若是可能,他們一定會先處理掉手中的地契。如果他們沒出手,那只暗示了兩點可能:其一,沒時間找買家;其二,避禍!
不管是前一點還是後一點,三房要離開嘉寧縣都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試問,有什麽事情能讓一向宅在屋裏、哪兒也不願去的元光進跑得這麽快?只可能是殺身之禍吧?而他們做了什麽,才會導致殺身之禍?
“火是他們那邊的人放的。”元非晚判斷,“但不是三叔,很可能也不是三嬸。那麽,就剩下……”
“……三娘?”水碧不免覺得驚恐。元非鳶才十二三,能有這麽喪心病狂?
但元非晚不這麽想。論起喪心病狂的程度,老夫人才是無出其右。如果真是她三妹放了那把火,也只能說明老夫人把三房逼急了——
先是給張婉之下毒,後面八成又鬧了什麽事。元非鳶年紀小,氣急了,便來了個依葫蘆畫瓢……考慮到實際情況,放火和下毒在老夫人身上确實是差不多的效果。左右燒的是二房的財産,而以二房平時對三房的态度,元非鳶有什麽可不忍心的?
反觀回來,就算是老夫人自己,也從未想到自己會死在孫女的一把火下吧?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元非晚淡淡地下了個結論。
不能說元非鳶這麽做是對的,但若不是老夫人和二房逼人太甚,會造成這種結果?說到底也是自作自受,怪不了別人。
水碧沉默了一下。老夫人死有餘辜,沒人能反駁。而且抓真兇是官府的事情,也輪不到她們操心。“您這意思是,三娘做了這些事,已經被三房郎君和夫人知道了?”不然為什麽三房會舉家搬遷?
元非晚點頭。正常這個年紀的少女,掩飾不住自己做的事、被父母發現很正常,況且這事又這麽大。“死了的已然沒有指望,難道他們願意再賠一個女兒進去?”
合情合理,水碧沒話說了。“那房子……”
“遲早會脫手的。”元非晚笑了笑。“為了避免麻煩,就算低價出了,三叔也一定會賣。因為,若想徹底擺脫這檔子事,就得隐藏行跡,到一個誰都不認識他們的地方去。”
水碧恍然大悟。若是低價出手,那元光進就有很多種可以把地契脫手的途徑,比如随便找家典當行死當……“他們永遠不會回來了。”
果不其然,再過一個多月,就有一個外地富商找上門來,說他手裏已經有了三房的宅院,但嫌它太小,想買下元光耀手裏的地契,把兩間打通,重新造一座大宅院。
元光耀本就不打算再回去住,又知道自己不日将調離嶺南,也就順水推舟地賣了。再問富商那份地契的來源,只知道是某個當鋪老板轉給他的,元光進已然沒有了消息。
而在那之前半個月,沉默已久的二房也有了動靜。
知道胡縣令已經把折子遞上去後,黃素就死了找人說情的心。就和元非晚料想的一樣,連嘉寧縣的人都搞定不了,她更不指望能搞定遠在長安的吏部——
元光宗已經毫無指望,還是個大大的後腿!
弄明白這點後,黃素之前那個想離開的念頭就愈來愈強烈。于是她找了個日子,提着酒菜紙筆去探監,出來時手上便拿了一封和離書。她與元光宗,從此以後便毫無幹系了。
兩個孩子自然不能留給元光宗,黃素帶着他們去了東南方向的交府宋平縣。她手裏還有一筆私房,做個小本買賣足夠了。宋平比嘉寧更繁華些,掙錢的機會更多些。等兩個孩子再大一點,她就帶他們往東邊遷移,遲早遠離嘉寧這片是非之地。
再來說元光宗。
他痛痛快快地同意與黃素和離,自然是有理由的。其一,二房最值錢的東西莫過于宅院,黃素沒法把它帶走,差不多算淨身出戶。其二,他還做着美夢,想等兩年後出去,取出自己偷到的財寶。左右他現在公職丢了,生活肯定會更加豐富多彩、燈紅酒綠——
什麽?李惠兒不會讓他這麽做?
得了吧,兩年後,肯定有比李惠兒更年輕更貌美的女人向他投懷送抱,他為什麽要在一棵樹上吊死?
抱着這樣的心态,元光宗打算硬挺過這兩年。但他太天真了——外頭沒人照拂,牢頭和獄卒哪裏會給他好臉色看?每天面對着陰暗發黴房間的日子,都讓心高氣傲的他生不如死。
無法,他只得腆着臉和獄卒打好關系。但他手上沒錢,只能讓對方拿着自己的手契去變賣家中的物品,換來酒水吃食等物。
可是,這好日子一天都沒過成功。因為他心情憤懑,加上牢中夥食太差,久不沾酒,一個沒忍住,便喝了個酩酊大醉。
那獄卒見人醉了,便不免說了幾句平時心裏壓着的刻薄話,無非是拔毛鳳凰不如雞之類的。
元光宗卻還沒醉死,依稀聽見了,便氣得跳起來。“胡說!你爺爺我有得是錢!”
“得了吧,醉了還不承認呢。”獄卒實在不愛搭理他。
“我才沒胡說!”元光宗把一只酒壺摔得驚天動地,“我有很多錢,就在、就在……”他勉強記得這話不能大聲說,便叫獄卒:“你過來,我小聲說與你聽。”
雖然不太相信,但獄卒的好奇心依舊占了上風,便湊了過去。元光宗自得,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偷東西的過程說了出來。末了,他還得意地拍着自己的胸膛:“別以為爺爺我這就落魄了!腦袋掉了不過碗大個疤,更何況我兩年以後又是一條好漢!”
獄卒被他聽到的消息驚呆了。他一面覺得對方就是在訛他,另一面卻非常想知道這是不是真的——畢竟李老夫人的失竊案數額實在不小;如今當事人死了,變成了死案,但胡縣令依舊很是在意……
若是他舉報元光宗,幫助縣令破案,豈不是大功一件?
想到這裏,獄卒不再有心思和元光宗周旋,急匆匆地出去禀告縣令。
可由于那些財寶早就被盧陽明和公孫問之挖走,帶隊去的胡縣令看到一包袱石頭時,鼻子都氣歪了。然而他畢竟不笨,很快就想到,元光宗那樣的人,如果沒真的偷雞摸狗,喝醉了也不可能吹噓這個!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用了一點點小手段,胡縣令便确認,元府失竊案的黑手是元光宗。簽字畫押,蓋章定論,又是一陣腥風血雨——
偷竊本已是重罪,再加上偷的是自家老母的東西,還能算上一條不孝。既屬于六贓,又屬于十惡。贓物無法找回,不孝又屬于不能贖的罪行!
按律,凡已實施竊盜行為而不得財物的,笞五十;已得財物一尺的,杖六十;每一匹加一等,五匹徒一年;每五匹加一等,五十匹加役流。
按照老夫人之前登記的失竊財物數額,超過五十匹妥妥兒的。可說是要流放三千裏再加三年苦役的話,嶺南這地方已經偏遠到沒法這麽流放了。于是胡縣令大筆一揮,杖刑一百,再發配到上游水壩去做五年苦役,等兩年牢房蹲完就立刻執行——
這回,天王老子來都救不了元光宗了!
五年苦役暫且不提,一百杖就夠嗆。元光宗本就沒吃過什麽苦,杖刑下來,直接去了半條命。
知道這個,再比對三房,誰都得承認,元光進還算有腦子,至少溜得快。不然,若是元非鳶被抓住,判個不睦之罪,再算他一個教導失責,也是全滅的節奏。
這一來二去,元府的二三房立時就破落了。不過大家提起的時候都不覺得有什麽可惋惜的,倒是說胡縣令英明神武的多些。
又過了大半個月,吏部回複的公文終于送到了嘉寧。除了免除元光宗的縣丞之位外,還有一份是元光耀的調令——
聞卿三年克己複禮,傳道授業,有教化之功。故擢國子司業,從四品下,即日出發。
這個大消息震動了整個嘉寧縣。國子司業是國子監——也就是全國聞名的貴族學校——的副職,上頭還有一個從三品的祭酒。但這事重點不在正副,而在于元光耀要被起複了!
“這真是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本來就該這樣!”
“可元先生還在孝期吧?這消息八成還沒到長安!”
“有丁憂就有奪情,事在人為嘛!”
念着元光耀平時的好處,有人自發地牽頭組織,給他寫了一份百人請願書,請胡縣令代為上交。而胡縣令呢,對自己的地界上起複了個京官,也樂見其成——
開玩笑,多個朋友多條路,更何況是長安的;他幹啥要給自己添堵?
于是,胡縣令自己撰寫了一份差不多意思的報告,和請願書一起遞交。
元光耀知道這件事後,十分感動,便把自己賣了宅院的錢和其他閑錢一起送給了當地州學,讓他們留作給貧寒學子的學費或者是上京趕考的路費。元非晚也沒落後,她直接把從老夫人那裏拿回來的所有東西都捐出去了。雖然她這麽做時借用了元光耀的名義,但元光耀稍微一提,衆人也就明白了,直稱贊有其父必有其女。
事情的發展就是這樣。
在那一把大火後的第三天,元光進舉家搬遷,不知所蹤。半個月後,黃素和元光宗和離,然後帶着兩個孩子離開了嘉寧。再過一天,元光宗竊盜之事敗露,徹底沒了翻身指望。
又半個多月,元光耀賣掉了宅院,不久後他的調任書和元光宗的免職書也随之抵達。能留的都留下了,他帶着兒女仆從輕裝上陣,向長安進發——
當知道老夫人死于火災這個消息之後,他愣了半天,然後就吩咐元信去置辦孝服等物。人死如燈滅,較勁也失去了意義。而三房悄無聲息地搬走、二房徹底敗落,這接二連三的事情讓他徹底麻木了。
他不想再說什麽,也如同他已經什麽都不想。沒有了愛,也就無所謂恨。那些他本很在意的事情,現在就如同雲煙一般,風吹過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