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離心
此時此刻,被大兒子向長孫女提到的老夫人,正坐在自己的那張金線描花梨木長塌上,慢條斯理地吃着茶。
這老夫人吧,便是上了年紀,也向來注重自己的裝束儀态。今天,她穿了件嵌珊瑚珠的紫檀色長裙,襯得臉白白胖胖,倒顯得比實際年歲輕些。若不是花钿之類的實在不适合她這樣的老夫人,她肯定也會裝扮起來的。
很明顯,老夫人是個好強又要臉面的人。要不然,丈夫早逝、只留孤兒寡母的境地,她也不可能挺過來。
照老夫人的想法,她年輕時累死累活,就為了兒子能夠成才。如今上了年紀,理應享清福,再來個诰命待遇什麽的。結果呢,诰命就別提了,她很可能還得老死在嶺南!
一想到這個,老夫人心裏就堵。這心裏一堵,原本就不如長安的茶葉就更沒味道了。“都這個時辰了,”她把茶碗一放,“大郎人怎麽還沒來?”
“剛才紅兒來傳話,說阿兄已經進了門。此時還不到,許是被房裏的事情絆住了。”黃素低眉順眼地回答,手裏小心地給老夫人揉着腿。
果不其然,一聽房裏的事,老夫人眉頭就皺了起來。“大房連個主事的都沒有,能有什麽事?”
“說不定就是因為如此,房裏的事情才要阿兄親自處理呢。”黃素心中竊喜,繼續不着痕跡地煽風點火。
老夫人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既然娶了汝南縣主,元光耀怎麽可能再娶夫人?當年看着吳王府如日中天,心想傍上這樣的親家,不娶妾侍也沒關系;那時誰能知道,吳王會以謀反罪論處呢?
老夫人相當後悔。早知道會是這樣,她就該狠狠心,不給元光耀提那門親事!如此一來,她就不會有個鬧心的兒媳婦,兒子也不會離她愈來愈遠了!
黃素觀顏察色,知道眼藥上到這裏差不多了。“既然阿兄等會兒要來,媳婦這就告退。”
李老夫人還沉浸在過往裏,只疲倦地揮了揮手。
元光耀進門的時候,就看到自己母親正怏怏地倚在塌邊,臉色實在不能算好。他心裏咯噔一跳,但仍上前恭敬問禮:“母親。”
“你來了啊,”李老夫人依舊不怎麽得勁兒,“坐。”
元光耀依言照做。“母親,您可是覺得身子哪裏不舒服?兒子請人來給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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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費事了,我身子好得很。”李老夫人道,伸出一只手臂,邊上的侍女立刻機靈地扶着她坐起來。“你這是剛回來?”
元光耀估摸着,自己剛發作了一通的事情還沒這麽快傳到母親耳朵裏,就笑了笑。“是,不過在非永身上耽擱了一會兒。”
李老夫人一愣。她原以為是元非晚又出了什麽新情況,結果竟然不是?不過再想想,元非永性子急躁,鬧事也是很有可能的。“原來是非永。他是個猴兒脾性,凡事慢慢來,急不得。”
元光耀點頭稱是,心裏卻頗不以為然。
他這兒子都敢對姐姐大呼小叫了,再不管教,還能了得?遲早連他這個爹都不放在眼裏!
現在,他不告訴老夫人這件事的原因只有一個,老夫人不愛聽到女兒元非晚的名字。而且,今天老夫人找他很可能就是因為女兒的婚事,他可不想節外生枝。
果不其然,老夫人随口問了幾句元非永的功課如何,就換了話題。“非晚身體如何了?”她很想裝出一副慈祥祖母的樣子,奈何實在笑不出,皺紋都顯得僵硬。
來了!元光耀心裏冷冷一笑。
這倒不是他不顧念母子之情。元非晚病了那麽久,老夫人現在第一次提,可想而知是什麽關心程度。要不是吳清黎到了他們嘉寧縣,估計他母親永遠想不起來吧?
想到這裏,元光耀就有些心寒。
他是三兄弟中的老大,從小就被灌輸長兄如父的概念,照顧兩個弟弟已經成了習慣。吃穿用度,他永遠是兄弟中最少最寒酸的那個。
不過那時候,李老夫人的偏心還不那麽明顯,所以他并不覺得吃糠咽菜的生活很苦,也沒有什麽別的想法。
但這情況很快改變了。三兄弟讀一樣的書塾,從同樣的老師,最終只有他一個高中。老夫人欣喜之餘,就開始要求他付出更多。奉養母親的錢都由他出,還得補貼弟弟的家用。理由還是老一套,長兄如父。
就算“長兄如父”,那也是“如”,并不是真的“父”啊!都是一家人,互幫互助是自然,但成家的弟弟、連同侄子侄女都要他養着,算怎麽回事?
元光耀忍了。反正錢財是身外之物,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了也就給了。畢竟骨肉相連,他也不想看到兩個弟弟過得不好。
凡是正常人,這時候不說投桃報李,也是感激萬分的。可他呢?付出了這麽多,換回來的是什麽?
他夫人蕭菡,嫁進來之後,自己削減了用度,因着老夫人不喜歡兒媳婦排場比她大。
堂堂一個縣主,這麽委屈自己、自降身份,可曾換來了婆婆的好臉色?哪怕一個?
沒有!
就算他夫人後來因為吳王謀反受到牽連,讓人避之唯恐不及,但他女兒非晚,做過什麽錯事嗎?
當然更沒有!
非晚從小冰雪聰明,知書達禮。凡是見過她的人,都羨慕他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才得了這麽一個乖巧伶俐的天仙女兒。
而他近日才知道,他捧在手心怕化了的寶貝女兒竟然一直被家裏人欺負。先是害了水痘,後被弟弟使喚指責!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貧而患不安。
元光耀心寒了。憑什麽他賺錢養家,他老婆女兒還要受委屈?還有他兒子,被養成什麽無法無天的樣兒了?而且,還只對他姐姐跋扈?
打死元光耀也不信,這事兒沒有老夫人的縱容和二房的推波助瀾。錢什麽的,他不太在意,反正花完了還能再掙;但是,把主意打到他女兒身上,這可絕不能忍!反正,這次,如若二房看中吳清黎做女婿,就叫他們自己上!別指望他再出一份力,也別指望他女兒随便指個人來滿足他們的私欲!
李老夫人還不知道,她大兒子現下已經知道了某些事。所以,對元光耀長時間的沉默,她有些不耐煩。“怎麽了?不好說?”
“确實不好說。”元光耀回過神,立刻借坡下驢。“聽徐大夫的意思,晚兒身體本就虛弱,這次染了水痘,動搖了身體根本。若是不好好将養三個月,怕是會落下病根。”
這可不是李老夫人想聽到的話。“三個月?”她皺眉道,“要這麽久?徐大夫不是嶺南名醫嗎?”
“徐大夫說,這已經是最短時限了。”元光耀不直接接話,只含糊地打太極。反正他和徐壽早就通好口氣了,誰對質都不怕!
李老夫人想了想,三個月時間留給二房搭上吳都督,怕也是不太夠,便不再追究。“非晚今年十六了吧?”
元光耀心更寒了。“晚兒的十四生辰還沒到。”
李老夫人感覺到兒子有些不悅,但沒放在心上。“哦,那就是我年紀大了,記不清了。”她随意道,“不過,十四歲,差不多也可以找個人家了。”
“兒子認為不妥。”元光耀立即反對。
李老夫人反應了好一陣子,這才意識到兒子竟然當面忤逆她。她又驚又怒,差點砸了茶碗。“你說什麽?”
然而元光耀就和沒看見她的表情一樣。“晚兒尚在病中,此時提出要定親,實在不妥。況且晚兒身子弱,不耐濕氣。如果留在嶺南,怕是活不過三十。”
李老夫人差點脫口而出,元非晚活不到三十關她屁事?幸而她還有點理智,管住了嘴。祖母希望孫女早死,傳出去她還要臉不要?“那你是什麽意思?”她板起臉,“非晚一直不嫁,靜兒怎麽辦?”
一個病弱的孫女,一句關心都沒有,滿心只在意另一個孫女的婚事!元光耀看她這區別對待,心徹底涼掉了。果然是他太天真,總以為母親至少還顧念一點親情。看起來,他早就被當成了冤大頭,可笑他竟然還不自知!
“你倒是給個準話啊!”李老夫人絲毫不察兒子的異常,連連催問。
元光耀已然死了心,說的話也絕了起來。“兒子可以讓人傳出去,晚兒體弱,不宜結親。如此,靜娘的婚事,母親便可自行相選。”
李老夫人聽着,覺得這倒是個辦法。女人身體弱到不能結婚,其實也不是個好名聲。但元非晚身體差,肯定是蕭菡的錯,和她這個祖母是半分關系都沒有的。“那便罷了。”她勉強同意,又問:“前幾日,荔城公子入了你門下?”
“正是如此。”元光耀已經能猜出老夫人想說什麽了。他不得不回答這問題,可不代表他會合作!
“聽聞,荔城公子還沒和誰家結親。不如你去和他說說……”老夫人滿心期待。
但沒等說完,元光耀就打斷了她。“兒子只是荔城公子的老師。若要做主,還是得詢問吳都督。”
“這有什麽?”老夫人不以為然。“讓靜兒和荔城公子見見面,對你來說,不是舉手之勞麽?”實際上,她這樣做是希望元非靜先獲得吳清黎的好感。待到時機成熟之後,讓吳清黎主動提親。這樣一來,二房就不會被人說是急功近利了。
這算盤打得真是噼啪響,奈何元光耀仍是搖頭。
“你這就是不幫二郎了?”老夫人再次板起了臉。“光宗可是你親弟弟!靜兒可是你親侄女!”
“二郎已然認識吳都督,又是靜娘的父親。若二郎有意與都督結親,此事當然要他親自出馬。”元光耀站起身,針鋒相對地道,态度堅決。
兒子話裏一點餘地不留,老夫人氣急攻心,兩眼一翻,差點厥過去。“這逆子,逆子!真真是氣死我了!”
但元光耀呢?他一雙長腿走得飛快,早就不見影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