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寶樹
一場宴席下來,賓主盡歡。
眼見着天色已晚,元光耀就吩咐仆從,再去檢查一遍客房。交州都督府和峯州的距離不算近也不算遠,然而夜路多有不便。就算吳炜不是頂頭上司,他也該行地主之誼。
吳炜也正有此意。宴席末尾時,他觑見元光宗有想搭話的意思,就故意連打好幾個呵欠,聲稱自己已經困了。而等元光宗帶着元光進不太情願地告辭、吳清黎也在隔壁客房安置好後,他就拖住了元光耀:“卿簡,你我幾月未見,何不再溫壺酒來?”
這話的意思就是要秉燭夜談了。元光耀心知對方這是還有事,也不戳破,只照做。不過他留了個心眼,沒讓人傳出話去,只吩咐小廚房燙酒。
元家宅子并不能算大,畢竟元光耀的品級擺在那裏。所以,私廚的存在讓吳炜很是震驚了一把。“卿簡,你不是追求事事從簡麽?這廚房……”
“噢,這是為小女備下的。”元光耀對這種驚訝不以為意,簡單解釋道:“小女偶感時疫,飲食清淡,與他人不同。”
吳炜馬上就理解了。其他地方可以省,孩子病了,醫生、藥物、照料都是絕不能省的!“這麽說來,怪不得你問我水痘的事……”他想到之前元光耀中途離開的那一盞茶時間,“你下午去後院了?我說你只是走開一下,為何還特意換了套袴褶呢!”
元光耀點點頭。水痘感染性極強,所以,不僅元非晚用過的布條等物事要及時燒毀,他進去時穿過的衣服最好也這麽處理。不過,對吳家父子倒不用那麽小心,因為嶺南這邊,氣候潮濕,沒得過水痘的人才是少數。
“那芷溪現在如何了?”吳炜問。以他與元光耀的關系,用表字稱呼元非晚完全沒問題。
元光耀眉頭舒展開來。“我就怕晚兒不能出門,心情抑郁,結果她精神氣兒看着倒還不錯,像是比之前更好了些。”不僅如此,還好像比以前更……有煙火氣了一些?
“那就好。”吳炜撫掌一笑。“元家寶樹的風采,我還沒機會見識呢!照你說來,這時候不遠了嗎?那我定得先預備一份薄禮了!”
元光耀連連道謝。“承蒙都督厚愛!”
眼看這話題進行得差不多,吳炜主動轉到了正事上:“其實,我今日過來,是有一事相求。”
元光耀立刻從矮幾邊站起身,拱了拱手。“都督真是客氣。荔城才高八鬥,元某還不知如何教他呢!”
吳炜對元光耀這種反應不太滿意。“站着幹什麽?來來,坐我這邊來!”看見元光耀依言照做,他這才高興了點:“別說你現在辭賦如何,光憑狀元這一項,就足夠當清黎的夫子了。不過,我現下要說的,是第二件事。”
“願聞其詳。”元光耀立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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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炜左右看了看,才小心湊近元光耀耳邊,低聲道:“朝中最近有些動作。”
元光耀一驚。這倒确實是個大消息,就不知道是好是壞?說句心裏話,雖然他在峯州司馬任上兢兢業業,但心底裏無時無刻不在想着回長安去。
“太過詳細的部分,我等還不知道。不過,據漏出來的消息,有不少都督府要改制,就地設立都護府。”吳炜繼續道。“交州也在此列。”
“都護?”元光耀很是吃驚,但腦袋依舊轉得很快。“恭喜都督,您這是要升遷了!”
“真是升遷就好了!”吳炜撇了撇唇。“這話我也就跟你說說——都督改都護,肯定有不少事要忙;我估計吧,累死累活地改個名字,到時候依舊是正三品!不過是個平調,連地方都沒變,白白浪費時間做這些!”
“說是這麽說,但這至少證明,上面還沒把咱們這旮旯給忘了。”元光耀寬慰他。要是皇帝對嶺南道不聞不問,這才要擔心!
吳炜聽出了這話裏隐藏的一絲希望,并不以為忤。講真,哪兒有人心甘情願在嶺南呆一輩子?就連他這樣的本地人都不願意,更何況是從長安貶下來的元光耀?“倒也是,”他同意道,“不過,這樣一來,我就沒時間盯着清黎的功課了。今冬的鄉貢……”
這話欲言又止,指向性卻很明顯,元光耀豈有聽不出來的道理?“卿簡明白了。”吳炜自己忙,又希望吳清黎通過科舉致仕,就想讓他這個夫子盡點心呗!
吳炜滿意地點頭。元光耀懂得有往有來、投桃報李,識情知趣,嘴巴又嚴實,他就欣賞這樣的人。“卿簡果然懂我。我已經讓人在峯州置下了宅仆,方便清黎讀書。”
“荔城要到我這邊的州學來,那府學那裏怎麽辦?”雖然知道吳炜肯定已經把事情處理好了,元光耀還是得問一問。
果不其然,吳炜哈哈一笑。“雖說是交州宋平辦的是府學,但你看看,這四面八方的學生子弟,哪個不奔着你所在的嘉寧州學來啊?”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元光耀也只能點頭應承:“感謝都督信任,元某定當盡力。”
“瞧你說的!我要是不信你,還能信誰?”吳炜更加高興。“來,喝酒,喝酒!”
此時此刻,二房的主卧裏,也還亮着燈。
“你說什麽?”一個女人突然叫起來,聲音尖利,“荔城公子要拜誰為師?”
“小聲點,你想驚動別人嗎?”一個男人立刻低聲喝止。
這一男一女,毫無疑問是元光宗和他的正房夫人黃素。二郎元非武和二娘元非靜,正是黃素所出。
黃素長了一張略刻薄的臉,在她不笑的時候尤其明顯。此時,她眼角吊起,面相兇惡,更顯得難以親近。“荔城公子……”
“是,荔城公子要拜阿兄為師。”元光宗怕她再叫起來,趕緊接話說完了。“這倒也不奇怪。”
雖說元光耀被貶嶺南,但學問還是擺在那裏的!更何況,就算禮部郎中和中都督一樣是個正三品,但京官能和外官一樣嗎?最後,重中之重的是,禮部郎中還負責全國的科舉考試!
中過狀元,還曾經擔任過全國科舉主考官,這種人當老師……分分鐘秒殺其他老師好嗎!
黃素冷靜下來,也覺得丈夫說得有道理。實際上,要不是元非武還沒到年紀,他們肯定會把兒子送進峯州州學。“既然如此,荔城公子豈不就要留在咱們縣裏?總不能在宋平和嘉寧兩邊跑吧?”
“應該是這樣。”元光宗肯定,“雖說荔城公子是都督之子,但以阿兄的性子,他必定不會扔下州學的其他學生。”
黃素眼睛骨碌碌轉了轉,一下子又笑了。“瞧我,剛才竟然沒想到。既然這樣,我們靜兒不就可以近水樓臺先得月?”
吳清黎人帥、有才、家世好,是一大票少女的夢中情人,其中也包括元非靜。這點旖旎的小心思,幾個長輩已經全知道了。如果吳清黎為了讀書,就此留在峯州州治所在的嘉寧,無形中就把府治那邊的競争對手抛下一大截!
對妻子的這種理所當然,元光宗有些頭痛。都說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他家這個也一樣!“你莫忘了,阿兄院子裏還有非晚呢。”
這話其實一點錯都沒有,但黃素眉毛立刻豎了起來。“她想要?老夫人第一個就不會答應!”
元光宗也相信這點。李老夫人偏心得要命,沒錯,不過好在是偏向他們的。“我知道,”他壓低聲音,“但非晚畢竟是大娘。若她沒指出去,靜兒就先許了人家,別人會怎麽想我們?”
“你說得倒輕巧,”黃素白了丈夫一眼,“誰想娶個晦氣婆娘家裏供着?”
這話說得難聽,倒也有一點符合事實——
元非晚漂亮是漂亮,有才是有才,可是身體不好,脾氣又高冷。元非靜明裏暗裏挑釁很多次,每次元非晚都不搭理,态度是明擺的“我才懶得和你這種人一般計較!”。
這種不屑,把元非靜連帶着黃素,都氣得肝疼。
也不得不說,同樣是這種不屑,讓二房一個巴掌拍不響,好歹維持了元家後宅表面上的和諧。
元光宗為妻子的用詞皺了皺眉,但沒有反駁。“反正這樣不行,”他堅決道,“就算我們不要臉,靜兒可還要臉!你找機會去和母親通通口風,看看這事怎麽解決。”
這話裏的意思,就是要随便把元非晚指出去了。他也不想想,又想要好處,又想要臉面,天底下哪有這樣便宜占盡的好事?
但黃素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容易!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不是滿地跑?”
這女人真是粗俗……元光宗這麽想,心裏不禁念起偏房節夫人的溫婉來。“別亂找一氣,”他按捺着一絲厭惡,繼續提醒妻子,“不能讓阿兄看出端倪。”
這話就和冰水一樣,當頭澆了黃素一個透心涼。
別的暫且不說,就沖元光耀是吳清黎的老師這點,她就不能得罪元光耀。況且,她還指着元光耀給元非武謀個好前程呢!
算元非晚走運,正好比靜兒大一歲!黃素恨恨地想。不然,等她籠絡上都督府,什麽元非晚元光耀,都讓他們有多遠滾多遠!看人臉色的日子,她真是受夠了!
第二天一清早,吳炜就起了身,準備趕回交州去。臨行之前,他特意把兒子叫到跟前囑咐:“阿耶不在峯州,你就得好好聽卿簡的教導,知道了嗎?”
吳清黎心想,您不在才好,這樣就沒人讓我在老師面前出醜了!不過這話他當然不敢說,只乖乖點頭。
“推舉的事情,自有阿耶給你打點。你好好讀書,争取今冬一舉成功!”吳炜又道。他希望兒子能一次一路考上去,博個好名聲,所以吳清黎十七了還沒正式參加過科考。
提到正事,吳清黎立時鄭重起來。“是,父親。”
吳炜想了想,又回憶起自己昨天答應的事情。“卿簡的女兒,不小心染了水痘,聽說快要好了。等她痊愈之時,你代阿耶送份禮物,卿簡必然高興。”
“嗯?簡叔的女兒,莫不是就是那位元家寶樹?”吳清黎馬上就猜了出來。
“你倒是清楚!”吳炜一愣,随即笑罵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嗯?”
“沒有這回事!”吳清黎急忙否認,“我只是聽過她兩首詩,覺得她确實才華橫溢,想要讨教一二。”
“是嗎?”吳炜不以為然。
在他看來,女子不能致仕,那溫柔孝順就夠了,不需要太漂亮,也不需要太聰明。而且,他知道元非晚不愛出門,外人基本見不到,想來也不會發生什麽。
所以,吳炜又囑咐了兒子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就先出了門,打算去和元光耀告辭。
但吳清黎的心思還停留在元非晚身上。芷溪……他再一次在心裏默念這兩個字,那些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又冒出頭來。
作者有話要說: 流水有意,落花無情……下章女主就恢複容貌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