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1)
一、月黑風高告密夜
要出賣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想什麽?
答案是,你在千方百計的想法子去說服自己:你不是在出賣他。
你是在為自己争取應得的。
你是把你失去的拿回來。
他是自投羅網的。
你是替天行道的。
他是自找苦吃的。
你是被逼的。
他是活該的。
反正,就你是無辜的,無罪的,委屈的,他是不該得罪、小觑、傷害、阻礙了你。
出賣一個人的時候,其實,因為怕真的意識到自己是出賣或背叛,所以,就拼命說服自己,找藉口讓自己好過一些,方才可以振振有辭,為自己'平反':那才不是出賣,而是持正衛道!那才不是背叛,而是不得已的必須犧牲(當然,犧牲的決不可以是自己)!
由于,人性本善,所以才會在做惡事、傷害別人之前,會費煞心機,費盡心神,來為自己所作所為,找到理由,尋着藉口,然後才出手、下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頭。
很多人嘲笑,為什麽在有些說書人的傳說裏,盡愛講江湖上背叛、出賣、卧底、逼害的故事?
奇怪。
為什麽那些人都不去諷嘲,這世界上,怎麽天天都發生着卧底、叛變、出賣、逼害的事?
而且,這些事就常常發生在你親友、你身邊、你自己的江湖上!
你的身上。
——傳奇、故事、小說,不正是反映現實嗎?反映人生嗎?反映人性麽?只有在背叛見出真義,卧底中見出良知,出賣裏見出真情,逼害裏見出互助,才不是成人的童話,而是象征現實裏的江湖!
沒有醜,那有美?
沒有恨,那有愛?
沒有敗,那有成?
沒有小人,怎見君子?
沒有罪犯,那有四大名捕?
——沒有四大名捕,那有四大名捕故事?
沒有四大名捕故事,說書人又怎有機會與聽書人交流交會時的相契?
話說回來,阿丙要出賣自己的堂伯阿拉,也不是那麽輕松愉快的,他也有掙紮,有矛盾,有猶豫的。
但他終于還是出賣、告密。
那是因為他受不住:人有他天生的嫉妒。
嫉。
那是人性中最常見,最脆弱,最難堪,最不可撲滅,也最可悲可哀,最心狠手辣的一種特性。
妒嫉,不但害人,而且害己。
有了這情緒的人,會是非颠倒,埋沒良知,進退失據,得失無常--就算是得,也是未傷人先傷己。
最常見嫉妒他人的人,就是常說自己不是妒嫉,只是看不慣對方過于幸運、無恥、傲慢、兇惡……才仗義(其實是仗勢)抱不平(其實是剷平對方)。
妒嫉的人最看不得人好。
妒嫉的人其實是自卑感作崇:他們恒常覺得自己比他們所嫉恨的人活得卑微。
所以他們只好用卑鄙手段,為自己的不平而争取公平,當然,其實是奪取別人的公平來使自己心平。
妒嫉是一種幾乎人人都有的絕症。
妒嫉的最終結果是長恨。
妒嫉一直都埋伏在人最深層的劣根性中,而每次它的成功爆發,總是随着其他的劣性,例如:利用、暴力、打擊、殺戮、陰謀、詭計、謊言、哄騙、出賣、背叛、告密……
對,就是告密!
阿丙現在就是告密!
告密那一天,晚來天雪,月黑風高。
人随心移,心随意轉,境由心生,在這種陰霾滿布、霜雲漫空、天地間搖搖欲墜之際,人的良善一面,往往也把持不住,守不住陣容,禁不住出賣,就在那時際,'三陳'和手下衙役來巡,找阿拉、阿丙,個別問話,阿丙就在這時,露了點口風,陳鷹得何等精明,馬上追問,軟硬兼施的幾句話,阿丙只好把自己所見的和盤托出。
然而在事發那一天,還是有些其他因素,促使阿丙'出賣'得更理直氣壯,再無置疑。
那就是因為他撞見了一件事。
那是前一天的午後……
大雪紛飛中。
他因為太冷,窩在靈堂那兒睡着了。可是,忽聞'咔嚓'一聲,一盞長生牌前的油燈垮了下來,油潑了桌了,火苗子幾乎就要點燃燒開來了。
阿丙畢竟年青。
省覺得快。
他連忙用爛地布掩滅了火苗,還燙了一下手指,他吃痛之下,忙把手指放到嘴邊吸啜,這時候,一擡頭,往窗口望去,就發現義莊的後門敞開着。
阿拉伯就在院子內。
雪正下着,那麽冷的天氣,他出來幹嗎?
再仔細看,阿拉伯幹枯如鷹爪子的手裏,顫顫哆哆的拿着些什麽東西。
忽然,緋影一閃,一個人閃了進來。
那是一個身形伛偻的老婆婆。
這老婆婆所着的衣服,卻是緋紅色的,乍看,還以為那一樹桃花提早開了,花仙子飄了下來。
的确,那老太婆的動作很快,很利落,甚至很敏捷。
怎麽說,她都不像是老太婆。
她還穿著緋紅色的衣服,正在接收阿拉伯遞給她的東西。
--那是啥東西?阿丙可看不清楚。
但遠遠看去,那老婆婆的确是皺紋滿面,身形佝偻,這一點肯定沒有錯。
這樣看了一眼,阿丙的妒火,轟的一聲,沖擊了腦海,燃燒了起來。
他目睹了:阿拉伯把東西交給了那粉紅色的老太婆!
--他雖然不知道那是什麽東西,但見阿拉伯那麽冒風冒寒,很慎重甚至很虔誠的樣子,那麽,可以推斷是的,那是極其名貴、重要的事物。
阿拉伯然後交了給老婆子!
--而不是交給他!
說什麽,他都是阿拉伯伯的子侄啊!
這一下子,不只是嫉,還升起了恨。
恨易生難平。
平生久恨恨未消。
有些人只敢愛,不敢恨,不是他沒有恨意,找不到恨的對象,而是恨比愛久遠,任由生恨,非報仇、殺戮不能消弭,一旦恨的高度達到了仇殺,深度抵達了報複,那麽,恨的人也得不到快樂。
畢竟,報仇是太辛苦了。
人,本來就是應該多記恩義少記仇的。
但人往往知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竟把貴重物品交予外人而不交給他……
這一點,使阿丙從嫉,轉成了恨。
何況,在這鳥不飛、雞不叫、狗不拉矢、鵝不下蛋、馬會找不着尾巴的爛地段,阿拉伯年紀老邁,卻居然有'紅粉'知音,而自己血氣方剛,卻仍孤枕寒被,一念及此,想到可能在他未來此地之前,阿拉伯早有人相伴,阿丙更是嫉火遭了恨燒。
就這時候,隔風越雪的,那粉紅色的老太婆似乎警覺性很高,往他那兒望了一眼。
雖隔得如斯遙遠,阿丙仍覺如遭針刺,不覺把脖子一縮,頭一矮,奇怪的是,那眼神是極其淩厲、冷冽的,但一旦接觸上了,卻好像熱火、烈酒一樣,從眼瞳直灌入喉頭,甚至有點醉的錯覺,整個人,像徜徉在溫泉中,很舒泰的感覺。
這時候,只見那粉紅色的老太婆,迅速跟阿拉伯說了幾句話。
阿拉伯回望了一眼,也說了幾句,看樣子,很是誠惶誠恐。
再望時,老婆婆已然不見。
門扉似掩未掩。
雪無痕印。
只有阿拉伯,猶攏雙手于袖中,怔怔看着石階,不知在想着什麽,但顫哆劇烈,連隔得老遠的阿丙也知道他冷。
就在那時候,他決定出賣阿拉伯。
再無顧礙。
再不置疑。
二、再見:是真的能再見嗎?
告密之後,陳鷹得、陳自陳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
然後,他們找了兩個衙差,把正在修墳的阿拉老漢,押了回來。
“三陳”那一回入天涯義莊,帶了四名衙差;這些衙役,一直跟在陳自陳、陳鷹得手下做事,有一對兒是胞兄弟,就叫“幹幹”、“惱惱”,另外兩個,一個叫阿廢,一個叫阿吠。
這幾人都是當地六扇門的老手,也是好手。
幹幹和惱惱是從外縣調了過來,而阿吠、阿廢則跟從“猛鹫神叟”和“生龍活虎”已經多年,很受“三陳”重用。
阿拉老漢看到兩名捕役過來找他,長嘆一聲,扔了鋤頭,說:“等我一下。”然後,他就在那墳前上一柱香,拜了三拜,喃喃對着墓碑禀了幾句話,這才跟兩名捕役回靈堂那兒走。不消片刻,風雪已将那柱殘香撲滅打熄,歪到荒墳那邊去了。
聽到這裏,無情眉心一蹙,問:“慢。”
是鐵手一直詢問阿丙有關告密的過程,然後,又追查是誰把阿拉老漢押回來受審的,才講到這裏,無情忽然打了個岔。
鐵手心裏思忖:是不是自己的問題裏,有了什麽遺漏?卻聽無情問道:“去押阿拉老漢回來的,是什麽人?”
陳鷹得鷹鹫似的銳目,閃動着奇光,笑道:“成捕頭莫急,早知道你們辦案精明,一絲不茍,人都一齊來了,一個也沒少,還多了一個。”
他拍了拍手,走進五個役差來。這五個人一直都是随“三陳”進入天涯義冢的,只不過到了靈堂後,他們就各自散開,有的翻翻席子,有的捅捅坑子,有的還索性攀上了屋脊,翻翻瓦子。
--好像,還有什麽東西遺漏在某處,非要翻出來不甘心。
不過,那怕他們正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但陳鷹得一拍掌,他們還是立時自各處進來了。
有的堂堂正正的從大門進來。
有的則從後門溜了進來。
有兩個則從窗口。
人飄了進來,像貓的爪子,連雪花也不及随之而入。
還有一個則揭開幾塊瓦面,輕飄飄的閃了下來。
像一張落葉。
其中兩個幾乎一高一矮、一肥一瘦、一俊一醜的漢子道:
“是我。”
“和我。”
陳鷹得笑道:“他們是雙胞胎,孿生兄弟。”
那高肥漢道:“你們叫我幹幹就行了。”
那瘦矮漢道:“我叫惱惱。我們的名字都很好記。”
嚴魂靈和陸破執兩人幾乎忍俊不住,只心裏發噱:上天造物,竟如此失衡!
--這兩兄弟,一個高、肥、難看集于一身,另一個則矮、瘦、俊貌全有了,但全都過火了就極端了,一旦兩個人湊在一起,個別有個別的醜,合起來有合起來的吓人,居然還是雙胞胎兄弟!
無情沒有看他們,只淡淡的點了點頭,問:“你們為什麽知道阿拉老漢在修墳?”
幹幹向阿丙指了一指:“他說的。”
無情道:“你們一見阿拉老漢的時候,說了什麽話?”
惱惱道:“我們說:老頭兒,跟我到衙裏走一趟。”
無情道:“他怎麽反應?”
這次是幹幹答:“他?全身發抖,幾乎沒暈過去,我倆兒扶住了他。”
惱惱龇起黃牙,嗤笑了一聲:“也許,這就是做賊心虛吧!”
無情道:“他聽了之後,不是去上了香嗎?祈禀了幾句嗎?可有沒人聽一聽他說什麽?”
一個人臨終前的話,往往是值得一聽的,那是他向這世間道別的話。
--除非那是個病人,而且病得意識已經錯亂。
就算是思路紊亂,他最後的告別,必然隐含了他對人世間最大的快樂與遺憾、最深刻的回想與挂念,或者,對人生走這一遭最入味的告白。
那麽,當然離就是死別的時候,那一句留言,還是應該留心去聆聽的。
同樣,當一個人,雖然活生生的時候跟你說“再見”,而那“再見”其實意味着:永別了、後會無期、相見時難別亦難……種種難言之隐的話,請留意去聽一聽他的心聲,可能,當你以為只是淡淡的一聲風中道別,只是輕輕的一句例行公事,可有沒有想過,當他轉身而去,上樓返家之時,在燈火将亮未亮前,他別過頭去,風中也傳來一聲嘆息、多少祝福,以及難言的苦衷,千呼萬喚的無聲?
那一聲再見--是真的能再見嗎?
--粗心的人,大意的人們,疏忽的人群,常在沖突、互鬥、嚣煩中浮躁激動,大吼大叫,自以為委屈,自認為可以傲慢,往往忘了去聆聽那獨立風中的哭泣,千年孤寂的獨白,還有鐵肩擔正義卻給斥為奸雄者的委屈。
心要有情。
人要有性。
年輕人要保持激情。
年青人要有志氣。
處事卻要冷靜。
這是諸葛先生常對鐵手、無情的教誨。
鐵手最了解這點,他願意不惜一切,只要能替諸葛分憂解勞,就算頭上掉下了個千斤閘,他都願意為諸葛先生先行頂着,讓他先緩一口氣,有機會把下閘的人除掉再說;而他自己,寧給壓死,在所不辭。
無情雖然比鐵手年少,但看法不完全相同。
他因為多在神侯府打點要務,參與時政,而鐵手行動便給,多派在外,代表諸葛行事,在武林中已有了點威望,在公門中極有號召力,是六扇門的表範。相比之下,無情似負責運智成分較重。
不過,對于遇禍臨危時如何替諸葛排憂解難一說,無情比較悲觀,也有點殘酷,當然,也相當冷靜主知,同時,也很死心眼。
他認為:以諸葛先生的地位、實力、火候和影響力,一旦發生這種生死存亡、獨力難持的危機,那麽,整體局面一定是到了迷霧四起、衆說紛纭、魔長道消、兵兇勢危之際了。
遇上這種情境,一般民衆百姓,所知必然不詳不實,如能翔實,歷代忠臣名将遭斬受誅之際,平民百姓,也不會蒙在鼓裏,同聲咒罵了。
每有這種處境,一定不方便也不易解說清楚,而且動辄得咎。例如某直斥奸妄,可能形同指責天子,觸怒天顏,遭致敗亡身死大禍臨頭。若完全任由敵人指斥加罪,不予澄清,也很容易罪名确切,他日欲辯無從,形同認罪。這種情形,愈踞上位,愈是難為。
愈到諸葛先生如此境地,遇上這種事,其實越為兇險,越為不易拆解,動辄激怒天威,當事人百口莫辯,只能愈沉着應敵愈為上策。他一方面得為自己派系、所護的人頂着半壁塌天,一方面得為半壁江山顧全大局,又要保住自己性命名譽,真是談何容易。
可惜,往往這時候,便是平時信誓旦旦,矢志為諸葛或某主不惜身死,同進共退,禍福齊與,口口聲聲跟随一生不相棄,決不背叛的人遭受嚴厲考驗之際。
這時候,找到理由放棄、誤解、落井下石、甚至反噬一口、大義滅親的人,都會一一站出來行事。
他們有的可能根本經不起考驗,跟看大勢不好,連忙割席斷交--這種人,為了向得勢派系交心,做的往往比敵人還絕,下手比外人還毒。
無毒不丈夫,而且,斬草要除根,心虛的人,下手往往更辣,都是為了:我已經叛了、出賣你了、對不起你,怎會讓你翻生、翻身!
也有一種人,的确是不辨流言,以為聖旨就是天道,或以為猜估就是屬實,更聽一偏之見、一面之辭,他們也可以為自己開解:天子英明,怎會有錯?如果有誤,為何不辨?卻不省得。當事人既為求機隐忍圖存、如何申冤?抗命,只是自求速死!例如:某奉命與敵議和,其應是為暗渡陳倉、突襲外寇,難道還能事先公開言明告天下嗎!或他須忍辱成全,保護良善精英,但又不能事先明告同僚,更不可啓疑權貴,又教他如何不受盡誤謗,委曲求全!
遇上這種情形,諸葛只能一力承擔,啞忍謠言。苦持獨鬥。
--遇上這種情形,還能抵死力助的,堅信不移的才是真正的好友、知交、同黨、相知。
餘皆不是--至少連這點勇氣、知心都沒有,算不上是。
難道,在天下都知道(例如諸葛)是忠的、好的、大義的情況下,你再一起去搖旗吶喊,一起去匡扶正義,其實,那時候,已多你一位不為多,少你一位不算少了。
風前點燭才知暖。
夜裏燃燈才見明。
無情知道這點。
明白這點。
所以,他所作的事,是在諸葛受謗遇禍時,他二話不說,一句不問,先以他的一切力量(雖然,他連站起來的能力也沒有),為諸葛先生排難解憂,先'頂'住了再說。
他瘦弱的肩膀,能頂得住嗎?
不知道。
但他一定頂着。
--要頂不了,還有鐵手那一個寬宏的鐵肩,身擔正義而不屈!
對無情而言,身有殘疾,再頂這千斤大閘,的确是殘狠的事。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
一旦遇上了,他就一定頂着。
--有些事,遇上時,他不需要用理智。
而是信任。
--只要是義所當為,他定當有所必為!
就算再斷送一雙手也願意!
他雖然一向少出江湖,但以他的聰敏天資,以及一向參與朝廷的另一種殘酷得非你死即我亡的權力鬥争裏,他一早就領悟了:
江湖,不是說誰忠誰奸,就是誰好誰壞的,誰可憐誰委屈,對方就是殘酷無恥的,但人生在世,若對先生、世叔和正義、公理的基本信心也沒有了,那麽,他也碎了心,沒有心了。
沒有心的人活着也不會開心的。
他信先生。
他用心辦事。
所以用心去問。
用心去聽。
只是很多人都只用耳朵去聽,沒有用心--甚至,根本不去聽一聽,那弦外之韻,以及言外之音。
聽和問,都只要講求啄碎同時,都是要用心的。
啄和碎,也就是像雞旦孵化一樣,外面的(母雞)和裏面的(小雞)同時認為出生的時機成熟了,母親啄碎了殼,但不能太用力,小雞啄開了殼,但也不能太不夠力,殼碎而出,互相應合,機遇相契之際,才是啄啐同時。
一個人若與另一個相契達到了這種程度,這種高度,這種境界,那麽,可謂相知忘我,樂莫樂矣。
那就是鐘子期與伯牙,千裏馬與伯樂,高山與流水,蘇夢枕與王小石,小花與無情了。
只不過,世間能有幾?
世上幾稀矣!
找到了,就是你的幸福。
幸運。
--找不到?也只不過是茫茫人海裏,遺落的一聲嘆息。
三、案發了!
惱惱和幹幹,你望我,我望你,支支吾吾,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無情問:“嗯?”
惱惱搓着大手,苦惱地道:“好像,好像是說……”然後望向幹幹。
幹幹也很煩惱:“這……這……他說……他說了什麽呀!大概……大概也就是求神……不,求鬼保佑他吧……”
說着,他忽然咔咔咔笑了幾聲幹巴巴的,謅媚似的向着“三陳”讨好的說:“那糟老頭兒一聽要逮回去見三爺兒,馬上尿撒了一褲裆子,魂兒早散飛放倒,不必撩鈎搭索就自己土上加泥去了。”
他這一說,“猛鹫”和“生龍活虎”尚未回應,嚴魂靈面色一沉,道:“你叫幹幹?”
那幹幹見嚴魂靈幾分姿色,給燭火一映一晃,活似豔鬼一樣,不禁有些緋想,就誕着笑臉說:“俺叫幹幹,是”幹幹巴巴“的那個”幹“,不是”乾“坤那個”乾“,大姐認好了,是”乾“陽,姐兒是陰女,正好匹配兒,但姐兒你叫,就叫風幹的幹,俺這聽着就滋潤着哩。”
嚴魂靈也不馬上惱火,只昵聲喚:“幹幹。”
幹幹馬上有點色授魂消:“姐兒好說,聽得這一喚,可騷了魂。”
看來,要不是有他的上司、上級在場,他平時在這種場面還不知放話有多難聽。
嚴魂靈眯大眼,問:“你可知道我是誰?”
幹幹也眯了眯黃澹澹的大眼:“大姐,俺正要請教芳號。”
嚴魂靈也不懊惱,只說:“我姓嚴,叫魂靈。”
“唷,聽得俺也掉了魂。”幹幹幹笑着:“嚴姐兒的名字也真夠意思。”
可嚴魂靈這樣一報姓名,在旁的阿吠、阿廢,面色有點不自在了,扯了扯幹幹的袖子,小聲道:“她是--她是……”
幹幹笑着舐了個咀唇,詭笑道:“我看得出來,她是獠女美人胚兒。”
笛僮道:“嚴姐是我們神侯府副總管。”
幹幹哈哈大笑:“小娃子,神猴兒蹦出了籠裏來,還是石頭裏蹦出來的猴頭菇,要嚴姐兒去把他撿回來……什麽!?你說什麽?神……猴……侯……神侯府!?……是六扇門第一把交椅諸葛先生的神侯府……!?”
“是的,”簫僮也霎了霎大眼睛:“就是諸葛先生神侯府,神--侯--府--”
幹幹張大了口,龇出了黃牙,還可以見到那條滿布脷苔的舌頭,甚至可以看到喉頭上的吊鐘。
惱惱有點看慌,也忙替他兄弟撐場面,語音就是在放二四,“這個……這個……有怪莫怪……我這兄弟不知是神侯府的高人……大姐姓嚴吧?剛才說是大名叫啥來着?”
嚴魂靈這次還沒說話,笛僮已接道:“我家姐兒叫魂靈。”他說話也帶點笛韻。
惱惱像不知給人打從哪兒揣了一腳,“嚴魂靈?神侯府”嫁衣魔女“嚴九嫁!?”
簫僮笑聲似是簫聲:“姐就是大名鼎鼎的”嫁将“。”
惱惱張口結舌,也一樣隐約可見喉頭吊鐘。
嚴魂靈大眼兒一瞟,道:“你剛才說什麽來着?”
惱惱攏起了口,吞了口唾液,好不容易才回話說:“幸會幸會……我……我啥也沒說哇,真是……失敬失敬……”
嚴魂靈眯眯眼笑道:“老娘沒問你。”
幹幹苦着苦瓜幹的臉,說:“我……我是有眼不識泰山……”
嚴魂靈格格笑道:“老娘不是你的泰山,你剛才不是說阿拉老漢給你們磨得魂散神飛麽?尿也撒了一裆子麽!好威風啊!”
幹幹這才省悟過來:“是我不對。是我多咀。說話不放人聲,竟敢提了大姐的芳號!我該死!”
嚴魂靈掩咀笑道:“提老娘名字有什麽打緊?可在老娘報上了小號之後,你還是說騷了魂、掉了魄--老娘幾時惹着你了?”
“沒惹着沒惹着,”惱惱忙道:“是俺兄弟萬不該千不着惹毛了大姐您!”
嚴魂靈水靈靈的眼珠兒一轉:“老娘這德性就是這樣。你沒來撩理老娘,老娘也不撩理你。老娘的道理就這樣子。簡單!”
“不敢惹不敢惹,”幹幹這才千般讨好萬般阿谀的說:“俺……俺罵的是那糟老頭兒,怎敢在嚴九姑娘這等武林高手面前造次!這些鄉巴佬,狗不楞蹭的,連武林低手都不是,又當賊又扒墳的,忔憎得很,不踩他們心裏還真悶損的!”
嚴魂靈雖然已“嫁”了九次,但就喜歡人家叫她“姑娘”,登時不那麽計較了,豈料鐵手沉聲道:“他們就算只是武林低手,就不是人麽!”
陳鷹得見勢淩厲,馬上圓場道:“鐵兄弟言重了,是人是人,大家都是人,只不過,我們是公人,他是犯人。”
無情冷冷地道:“犯人,就不是人麽?”
陳鷹得聞言一怔,他對嚴九嫁、陸破執倒是憚忌幾分,對鐵手也比較忌畏,但對連站起來的能耐也沒有的無情,是決計瞧不上眼的,于是哈哈一笑道:
“是人是人,廢人也是人,不是嗎?現在什麽傷殘破爛的,全給神侯大發善心,當聞人差人去了。這時節哪,武林低手反而都成了當權派。”
鐵手幹咳一聲,就要發作。
無情眉也不揚,低聲道:“師弟。”
鐵手知道師兄的意思,一口氣悶瘿着,忍不發聲,無情只把剛才沒問完的問了下去:“你倆抓了阿拉老漢,卻把他提到那兒去了?”
幹幹這回再也不敢打乖,只老老實實道:“押回靈堂裏。”
無情問:“為何不送衙?”
惱惱有點誠惶誠恐的瞄了瞄“三陳”兩人,道:“那時,陳大爺、陳大班頭都在這。”
無情問:“所以,你們就在這兒開審動刑?”
陳鷹得眼腦瓯摳,皮笑肉也笑的道:“咱也為他好。他老大一把年紀,送衙走段長路,大風大雪,沒個給路上凍死了,給人說咱成打野胫,冤殺了人也不必上報。”
無情道:“在這裏審,也不一樣是審死了人。”
陳鷹得咀裏可不認低威:“再怎麽說,回到縣衙,也有鐵火猛床候着他,在這兒,他還是少走一條冤枉路。”
無情道:“那條路雖冤,至少還有翻案的餘地。在這死了也白死了。”
這時,陳自陳忽粗嘎着語音,道:“其實我們也只問了他幾句,吓唬了他一會,他就沒了。”
無情冷笑:“好個只問了幾句,吓了一會,人都咽了氣了。”
陳自陳忽細柔了語音陰恻恻地道:“那是他不經問,不堪吓。我們大前天離開時,他還活着的。”
陳鷹得卻不肯吃受無情的譏刺,“犯了賊的家夥自是怕官,我們一見就說了句:”案發了“!他已沒了一大半,我們還沒問夠哩,他已發暈七級,還待慢慢問,他卻咽了氣。”
無情只抓住一句話:“你們是說:你們走的時候,阿拉老漢還是活着的?”
陳鷹得斬釘截鐵地答:“是。”
無情追問:“那麽,他不是給用刑致死的?”
陳自陳痖聲道:“我們的确是用了刑,這種刁民不動刑是不說真話的--但他并沒有死。至少,沒有馬上死。”
忽爾,他又用一種陰細膩柔得令人寒栗的語音,說:“成捕頭、鐵捕頭,你們當然知道,像我們這等用刑老手,自然曉得怎麽可以用刑不死,活着難受,多一分則太易死,少一分則太易活,如何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像我們這樣的好手,又怎會用刑失手呢!”
無情寒了臉色,“那你們問到了什麽?”
陳自陳豪聲道:“刁民就是刁民:到骨窮到底了,就來一時貪念。”
陳鷹得啐道:“我們還起出了部分贓物,還有部分,卻不知遺落到那兒去!”
陳自陳忽又陰聲細氣地道:“這和骨爛的老家夥,還扒人家貞女的骸首,掣風掣颠的也不知打慘,都近七十的老獠骨了,還這樣刁虐,死了也活該!就差沒問明白!”
無情即問:“沒問明白什麽?”
“失物!”陳鷹得恨恨地道:“這老潑皮掘得的珍珠寶貝,一定不只他所供出來的那麽一點!”
四、炸屍與詐死
無情唇角浮現了一種近似譏诮的笑意,“原來沒找齊,所以你們留他活命。”
鐵手道:“問完了,那為什麽不把犯人押回衙裏受審?”
陳自陳喀啦一聲,吐了一口濃痰:“還是那句話,他已只剩下半口氣,怕不準他半路上挂了,找誰問去?咱這可得到縣太爺恩準酌情的,便宜這老賴皮了!”
“還有什麽寶物沒搜出來?”無情問,“你們還要搜什麽東西?”
陳自陳忽然嬌柔細細的喘着氣,喘了幾聲才平,“剛才不是列了細目,陸拼将和嚴笑将不都過目了嗎?咱聞苦主說埋下去的寶物,既不在棺裏,也不在這老潑拉供出來的竈口裏,井底裏,那麽,到底去了那裏?”
無情蹙了蹙眉,“不是說,你們大前天走時,老漢還活着?你們總不會是只顧走去掘寶、上報,忘了派人守在這兒吧?”
陳鷹得睜着一對鹫目,盯死着無情:“少捕頭精明得緊啊!”
然後他鷹啄似的唇一撮,算是笑道:“少捕頭和鐵哥兒來了這,也算出來了京了,辦了這事兒,少不免水酒腆饷,香軟暖身的,西方太爺那兒肯定不會委屈兩位的……當然,嚴女妝、陸拼将貼秤的也決不了缺。放心放心,別的不說,西方太老爺是個調貼大方的好縣令,在這附近一帶,好漢都聞這名!”
無情與鐵手互觑一眼,各自搖了搖頭,還沒發話,陸破執已冷笑道:“慷他人之慨,當然好官!魚百姓之肉,當然聞名!我只知道有歌訣雲:西方老爺,鬼哭民嚎!軒轅一出,辟惡除患!”
陳鷹得變色道:“什麽意思!?”
陸破執道:“也沒有什麽意思。我只知道,這兒一帶,有個貪官,叫西方失敗,能味地滿天,百姓見了他,哭天喊地也沒用。還有一個好官,叫軒轅東方,這個人,長相奇龐福艾,對老百姓推誠布信。就這個意思。”
陳鷹得冷笑盯着他:“別忘了,你們現在還在本縣轄管之下。”
陸破執也緊盯着他:“我記得。我要是在外縣罵他的真只算閑唇吻,不是漢子立地說話。”
陳鷹得跨前一步:“老哥真不想發財得意快活回京嗎?”
陸破執半步不讓:“我只是想破案辦事活着回京。”
陳鷹得望定着他,一雙鷹爪手指格勒作響,“你還年輕,嘿嘿,日子長遠得哩,就火氣盛了些。”
陸破執的骨頭忽爾勒勒作響,像幹柴遇着烈火,“你年紀大了些,赫,混久了,就少了點為老百姓辦點好事的銳氣。”
陳鷹得再跨前一步,鷹爪鼻幾乎要碰着陸破執的鼻尖,狠狠地道,“你走的時候,我替你送行。”
陸破執眼也不眨,狠狠的望着對方,“好,誰送誰行,誰不上道誰就是龜孫子。”
然後他說,“還有,”
陳鷹得不解:“嗯?”
陸破執道:“你有口臭--最好走遠點!”
陳鷹得一下子像炸屍般的炸了起來,恨恨地道:“你不是要我現在就替你送行吧?”
嚴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