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1)
難道幸則一定有不幸?喜則一定有悲?圓則有缺?明則有暗?
可不可以同幸?共喜?普天同慶?
無緣大慈。
同體大悲。
第一、請
“請。”
──什麽是“請”?
“請”是什麽意思?
一般來說,“請”是一種客套,一種禮讓,一種謙恭的态度:
請上座。
請用飯。
請賜教吧。
請留步吧。
──這些都是客氣、禮貌的意思。
但也有迥然不同的意思,例如:
請你動手吧!
請你去死吧!
這兒的“請”,其實是有殺傷力的,不耐煩的,浮躁的,甚至是煞氣騰騰的,十分虛僞,不懷好意的。
大家常聽人說:“請。”似乎很有禮節,甚至還一再“請請”,乃至“請請請”,客套得很,謙沖得很,但是,也可能意味着:虛僞得很,歹意得很,迫不及待得很。
那末,此時此刻,此情此際,驚怖大将軍淩落石,跟鐵二捕頭鐵游夏說出這一句:
“請。”
──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有什麽用意呢?
是尊敬敵手?還是催促對方動手?
是蔑視對方實力?還是讨好鐵手?
說了“請”之後的大将軍,仍不馬上動手,只肅然道:“其實,諸葛小花麾下,四位捕頭裏,我最不想對付的,你可知道是誰?”
鐵手神凝氣定,就算在這頭老虎看來已飽魇、最溫馴的時候,他也絲毫不敢輕忽。
鐵手語音如鑄劍镌刃時的交鳴:“不,知,道。”他道,“請教。”
追命忍痛道:“一定不是我。”
大将軍怪眼一翻:“何以見得?你輕功絕世,行蹤飄忽,當今之下,沒幾個人願意對付你這樣的敵人!”
追命嘻嘻笑道:“也許你說的對。可是你最想對付的,肯定是我。”
大将軍合起了雙目。
在大敵當前,惡戰将啓,他居然也能閉目聚氣,抱元歸一,“為什麽是你?”
追命倔笑道:“當然是我。因為我騙過你。還騙得你相當慘。嘻嘻,哼哼,啧啧,哎哎。”
後面這幾聲,是他本來要維持笑谑的,但一笑就觸動了舊患新傷,痛得他變了聲,原本只是想嘻嘻,不意強忍哼哼,一時呻吟啧啧,一會哀呼哎哎。
但他得堅持要氣淩落石。
因為他既看得出來,也聽得出來:一個激動的驚怖大将軍,在憤怒時也許十分可怖,殺傷力也十分之巨大,但比起對付一個沉着、冷靜的淩落石,還是好對付多了。
所以他一定要設法使淩落石暴怒起來。
并且繼續暴怒下去──直至大将軍同時也暴露了他的要害與破綻為止。
所以他繼續哼哼哎哎的道:“對大将軍你而言,受我瞞騙,還重用了我,簡直是奇恥大辱對不對?”由于他要擠出笑容,但腳痛得入心入肺,所以笑意甚為詭怪。
大将軍悶哼一聲,臉如紫金。
追命賊忒嘻嘻的笑道:“所以,若問:大将軍最想對付的是誰呀?那才一定是我。”
大将軍合着目,額上青筋如贲動的鷹爪,眼珠子在眼皮下贲騰着,直似要噴湧出來一般。
追命一拐一拐的迫進了兩步,端凝着他,仿佛很得意洋洋的問:“我說的對不對呀?”
大地似微微顫哆着。
仿佛,這山頭的地殼內正在熔岩迸噴,地層裂斷,撞擊不已。
追命知道,大将軍一旦按不住這把怒火,就會向他出擊。
這一擊,必盡平生之力!
那是一種“爆發”!
他不一定能避得開。
也不一定能接得下。
但只要大将軍一旦向他發出全力一擊,鐵手就有可能擊潰大将軍。
只要能争取這個機會,能使大将軍分心,能讓鐵手有多一次機會可趁,追命都一定會說這些話,做這種事,冒這個險。
可惜,可是──
大将軍并沒有“爆炸”。
他悶哼一聲,耳朵都赤紅得像滴血一樣,滿額都是黃豆大的汗珠,而且還跟黃豆一般的顏色,但他卻甚至沒有睜開眼睛,只悶濁的說了一句:
“不錯。”
不錯。
──不錯就是“對了”的意思。
追命聽了,驟然震了一震,一時間,皺了雙眉,陷入沉思,說不出話來。
就連中天月華,也給浮雲遮掩,忽明忽暗,人在山上,也似徜徉在蒼白的乳河上一樣。
鐵手見追命陷入了沉思,他第一個想法便是:
讓三師弟好好的尋思下去。
他明白追命。他知道追命。
──這個同門要是忽然沉默下來,苦思細慮,就必定有重大的關節要去勘破,而且一定事關重大。
所以他一定替追命接陣。
他沉實的聲音沉實的問:“是不是冷血?”
大将軍眉也不揚:“為什麽說是冷血?”
鐵手:“他是你兒子。虎毒不傷兒……”
大将軍冷哼道:“俗人。”
鐵手沒聽懂:“請教。”
大将軍道:“沒想到一世豪傑的鐵二捕頭,依然未能免俗,還是個俗人。”
鐵手不愠不怒:“我本來就是一個小老百姓,原就是俗人,也樂意做俗人──卻不知這跟我的說法有什麽關系?”
大将軍眼皮兒也不擡:“他如果反我,還稱是什麽我兒子?他要是對我不遵從,我還當什麽老子?再說,這些年來,我也沒撫養他,他也不會對我有父子之情,他對付我,我就撕了他,有什麽不想對付、不便下手的?!──那是凡夫俗子才顧忌的!”
鐵手聞言苦笑:“說的也是。但我還是寧作凡夫,甘為俗子。”
大将軍眼珠子在眼皮子下滾鼓鼓的轉了轉,溜了溜:“所以大将軍我只有一個。”
鐵手恍然道:“莫不是你最不想對付的是──”
大将軍問:“誰?”
鐵手道:“大師兄。”
大将軍悶哼一聲:“無情?”
鐵手道:“正是。”
大将軍反問:“為什麽?”
鐵手道:“我大師兄,不必動手,運智便可克敵;不必用武,舉手間便可殺人。”
大将軍哈哈一笑,額上青筋像青電突贲而騰,“你們怕他,我可不怕這殘廢!”
鐵手臉色大變:“大!将!軍!你這句話不該說──”
大将軍巨大怪誕的頭,忽爾張了一張血盆大口:“他是你們的大師兄,在我眼中,卻只是一個無用的瘸子,一個廢人!”
鐵手全身格格的震顫了起來:“淩落石,你敢再辱及我師兄一個字,我鐵游夏跟你一拼生死!”
大将軍露出一口黃牙,像只忽爾裂開的巨蛋:
“無情啊無情,在大将軍我的眼中,你只是無能啊無能,居然能竊居首座,簡直是無恥啊無恥──”
這回話未說完,鐵手已發出一聲回蕩山谷、響澈山峰的怒吼:
“請──!”
一掌向淩落石當頭拍落!
卻聽追命忽然大喊了一聲:“二師兄小心,別──!”
二、爆
鐵手一掌拍落。
這一掌平平無奇。
這一招更是平凡極了。
──獨劈華山!
幾乎所有會武的人,都會使這一招;也幾乎所有自恃武功高強的,都不肯用這一招。
有時候,所用的招式,就像自己的名帖、服飾一樣,有些不願用,有些不想攜帶,有的更不願穿上一樣:
因為那會降低了自己的身份,甚至辱沒了自己的品味。
──所以任何時代,都興作品牌:吃館子要上第一鮑魚,喝湯要包座二奶炖湯,上青樓要到真富豪,讀書要進岳麓洞,寫字要學趙米蔡,登高上黃山,登樓到黃鶴;做人親信,要坐在鐵劍将軍楚衣辭身邊才入形入格;連去如廁,也得入六分半堂雷震雷的純金馬桶蹲上一蹲,這才叫做人做上了格,品味品上了位。
這一招既非高招,也非絕招。
但使出來的是鐵手。
──同是字詞兒,落在蘇子手裏便不同。同是箭和弩,張在飛将軍廣腕底便不一樣。同是刀,誰敢去碰沈虎禪背上那把?同是暗器,誰敢未得公子同意便靠近無情十步之遙?
這一招平凡,使的人卻不平凡。
因為他是鐵手。
鐵手的手。
這一掌輕描淡寫的拍落,卻在大拙中潛藏了大巧,大穩中自蘊了大險,大靜中吐納着大動,這一掌,足以開山碎石,震天懾地。
他恨大将軍出言辱及大師兄,所以動了真氣,這一掌也用了真力:
“一以貫之”神功!
大将軍依然沒有睜目,左手發出一層淡淡澄金;好像是一件金屬物似的,突然向上急挑而出,剛好斜斜架住了鐵手那平實無奇的一掌拍落。
兩人兩只手掌,便黏在那兒,膠着不動,既沒發出巨大聲響,周圍也并無震動,只是忽然之間,于投和于玲,竟不由自由地,一步緊接一步的,向大将軍和鐵手的戰團走了過去。
其實,他們兄妹兩人,對大将軍畏之如蛇蠍,更不會主動往戰團走去,只是,在戰團中正發放着一種強大的吸力,像是無形的漩渦一樣,把二人一直往這漩渦的中心吸了過去。
他們已管不住自己的腳步。
控制不住自己。
馬爾和寇梁見之大驚,也想阻止、攔住、抱開二小,但二人心念一動,竟也止不住步樁,也向戰團靠攏過去,待斂定心神,卻發現已身不由己的走近了七八步。
鐵手用的是左掌。
大将軍也是使左掌。
兩人雙掌,正鬥個旗鼓相當。
這時,鐵手的右手已蠢蠢欲動。
追命這時已回過一口氣,及時說了幾句話:“二師兄,別上他當!你要小心,他正要你沉不住氣,你,千,萬……浮……躁……不……得──”
其實,“浮躁不得”四個字,追命的語音并未能傳達到鐵手耳裏。
原因是他開始說話的時候,原本看似平靜的,大将軍和鐵手的對掌,突然,呼嘯之聲大作,自兩人雙掌交貼之處的上、下、前、後、左、右、四面、八方,均卷起了一股罡氣,一陣邪風,使得功力高深如追命,在喊聲吐氣發語間,吃勁風一逼,幾乎把話吞回肚裏去,幾乎得要嘔吐大作,差點閉過氣去。
然而追命的意思,鐵手是聽得出來,知道了的。
那股突然遽增的力道,以致在山崗刮起了狂砂狂嘯,當然不是他發動的。
而是大将軍。
淩落石已經從“将軍令”掌法,轉入了“屏風***”的第一扇門:“啓”。
“啓”就是開始,啓動的意思。
“屏風***”,一旦發動,沛莫能禦,無可匹敵。
這一股大力,把武功精湛的追命,也得把話逼吞回去,而這一回,馬爾、寇梁本已扯住于玲、于投,但也禁不住這股大力卷吸,一步一步,四個人往暴風的中心騰挪過去。
可是,此際,心中最感覺得不妙的,卻不是鐵手,也不是馬爾、寇梁、于投、于玲。
而是大将軍。
本來的形勢是:
大将軍以“将軍令”格住了鐵手的“獨劈華山”。
──“獨劈華山”招式不值一哂,但“一以貫之”神功卻是非同小可。
這連諸葛先生也練不完全的內功,卻給鐵手在少壯之齡修成了。
這種內力好比是:你站在高峰上,砸下任何小塊硬物,其效果都要遠比你舉起重物往你對面砸去,力道上來得要強百倍、千倍!
鐵手練成了“一以貫之”,使得他的個人修為與功力,有如長期站在高峰之上,那怕随便一招一式,一發力便可有萬鈞。
大将軍知道跟前這個漢子是強敵。
他對付他的方法,便是要先引發他的力量。
任何力量,都有用罄的時候;任何強人,都有虛弱的時候。
何況,鐵手明顯受過傷,而且,還十分的疲憊。
大将軍只要待他功力稍有缺陷、招式稍有破綻、心神稍有松懈之際,他便可以把“将軍令”掌功,迅疾轉入“屏風四扇門”,将鐵手格殺其間。
可是,鐵手的确內力渾厚,哪怕他是已負傷在先,而且,已近筋疲力衰。
──衰,而不竭。
而且一振又起。
鐵手的磅礴大力,綿延不絕,彷佛已跟大地結為一體。
這才是他可怕的地方。
難敵之處。
更難取之的是鐵手所用的招式。
那是一記平凡招式。
人人會用的招式。
可是,這才是最難有破綻的招式。
──一件事物,一種手藝,一個策略,一門藝術,要是源遠流長的流傳迄今,就一定有它的存在價值,和它颠撲不破的真理法度。
所以少林永遠是佛門正宗的圭臯。
武當一直是道家武術的颠峰。
無以取代。
無法攻破。
是以,鐵手這一招也沒有破綻──就算有,他以“一以貫之”使出,也使破綻變成了強處。
大将軍一時無法攻破。
他只好激怒鐵手。
人一生氣,難免浮躁,一旦躁動冒進,大将軍便有機可趁了。
他要吸引的,是鐵手全部戰力,而不是一部分的。
一部分沒有用。
就像行軍一樣:一支布署精良的部隊,你攻擊他的前鋒,就會給左右包抄,你就算能一一抗衡,但遲早還是給他的後援部隊攻陷。
他要的是引出鐵手的主力。
然後他遽然發動最強大的殺手锏,予以截殺,予以重挫。
他知道這些人裏,除了于一鞭戰力最高,輕功最高的是追命,內力最高的是鐵手。
但他一上來,已拼了負傷,先重創于一鞭,再使追命雙足負創。
──跛了足的羚羊,跑不過獅子的追攫。
可是,對鐵手,他卻未能得逞。
鐵手雖給激怒,本來另一只手,也正要出擊的。
──他的左手即使出了“一以貫之”,右手出擊,定必施“大氣磅礴”神功。
大将軍要吸引的,正是鐵手的兩只手──而不只一只。
制住鐵手的手,就能制住鐵手。
由于鐵手是現場僅存功力最高的人,只要能制住鐵手的手,便大可以收伏這群龍之首,他便可縱控全局,使敵人一一授首。
可是,追命這一叫破,鐵手的右手,便沒有攻出。
他留了後力。
沒有人知道他那一只手,留了多大的力氣。
沒有人知道,鐵手那一只手,會作出什麽樣的攻襲。
沒有人知道,那一只手,能有多大的殺傷力。
也就是說,鐵手的手,沒有完全出擊;他的功力,也未全然引爆。
──有什麽要比一桶将引爆但仍未爆發的***來得更危險?更具殺傷力?
不行。
一定要引爆。
大将軍思忖:
引爆了鐵手,就是熔漿,他就可以用“屏風四扇門”承載了它,把它送入了“啓、承、轉、合”,送入了無間,送進了輪回。
然後,再來取這廢鐵的命。
三、出手
于是,大将軍的右手,從下到上,轉了三個方位。
先是收拳于腰。
再提拳于肋下。
之後,又橫掌于胸。
三個方位是三個變化,三個變化都看似平凡。
三次變化都可以殺人于一擊。
一瞬間。
──只要鐵手另一只手出手。
他就是要引爆:鐵手先出手。
鐵手的另一只手,也在動。
他的右拳本來豎于胸前,轉而緊收于肋,最後,沉拳于腰畔。
他是動了手。
但沒有出手。
沒有。
所以,他沒有給“引爆”。
他始終隐藏了實力。
大将軍一時間取之不下,但他身邊,到處到寰伺着敵人:
他面對鐵手這樣的強敵,又無法引發他出手;鐵手另一只手的動作,剛好克制了他三種引爆、誘敵的意圖,大将軍失去了制敵的先機。
所以他不退反進。
率先發動了攻襲。
他的“将軍令”取不下鐵手的“一以貫之”神功,他只好提前發動“屏風四扇門”的“起”式。
他不退反攻,是因為周遭都是敵人,一旦給敵方知道他已萌退意,只會群起而攻,落得個退無死所。
攻擊,永遠是防守的最佳方式。
何況,他先戰于一鞭,再鬥追命,之前,又狙擊溫辣子和溫吐克,已耗費了他不少功力。
可怕的是,他又感覺到一陣陣的昏眩,一陣陣的惡心,他雙目因刺痛而緊閉,但一合上眼睛,他仿佛就看見一團黃光,黃得像浸在一團油鍋裏,而又看見自已的頭顱,化成了一只骷髅,兩只空洞的眼眶,一只爬出一條脫着皮的白蛇,另一只,卻長出一朵花來,而他的骷髅白骨頂上,卻插着一把劍:
一把尖銳、薄利的劍。
劍似斷了。
斷口處就插在骷髅頭頂上。──燈下骷髅誰一劍?
不。
不!
不!!
他不能敗!
不能死!
他要活着,呼風喚雨,殺人放火,決不認輸,決不認命,千秋萬載,長命百歲的活下去。
所以他不再忍。
也不再等。
他率先發動了“屏風”第一扇門:“啓”。
“門”一開,把功力較淺的對手“吸”了進來。
他先出手。
對方發現他要把他們“吸”過來,一定奮力拒抗──很簡單,人見了狗,狗追,人跑;反之,狗逃,人追──至少,敵人更不敢進犯,不敢欺近。
那他便可以先行消耗鐵手體力,将之格殺。
至于功力較差的,他可以“吸”了過來,殺得一個是一個,不然,也正可分了鐵手的心!
他的“啓”功一發,“吸”力一起,土崗上真個沙塵滾滾,飛砂走石,星月無光,連剛燃起的燈籠,也紛紛着火***,搖晃不定,不管是将軍的部屬,還是于一鞭的手下,能站穩的,也沒幾人,幸而,大都離得較遠,機警的,已及時後退,遠遠離開吸力的漩渦,只有二三人,勉強可以站穩了步樁。
就連已挂下的屍首,也慢慢向勁力的中心移了過去。
馬爾、寇梁、于投、于玲,由于本就離大将軍較近,一個拉一個的,已往厲勁中心拉拔過去,情形已甚兇險。
這種情形之下,鐵手已不能再以靜制動,隐藏實力。
他一定要出手。
出手相護。
──因為馬爾、寇梁是他的朋友,雙于則是小孩子。
他非救不可!
可是,只要他一動手,就不能隐藏實力──實力,只有隐藏着的,才不會消耗、用盡。
大将軍就等他出手。
一旦實力相抵,屏風另三道門:承、轉、合,就瞬即在天、地、人、魔四界裏輪回,擊殺鐵手。
必殺鐵手!
──只要殺了鐵手,剩下的敵人,都不會是他的敵手。
這是大将軍的盤算。
也是淩落石的如意算盤。
──如意算盤人人會打,但大将軍這次的如意算盤打的響不響?
本來可以很響。
可是,追命那幾句上氣不接下氣的話,卻令鐵手有了警覺。
警惕的鐵手,便沉住了氣。
他的武功強有內力。
他的內功深厚宏長。
大将軍便一時制不住他。
可是,眼看于投、于玲就要往二人對掌處黏了過來,馬爾、寇梁若及時放手,也許還能抵住一陣,若不放手,只怕四人都得卷進掌勁的漩渦裏,但若放手,于投、于玲必斃當堂。
忽地,一條迅蛇疾閃,先纏住了于投的胸,再返捆住于玲的腿,然後,綁住了馬爾的肩一拖,再繞過寇梁的肘一扯,四個人,相逐給拉了回去。
鞭在一人手裏:
“至寶三鞭”于一鞭。
他剛才力戰大将軍,受了重創。
──是重傷,但沒有死。
他仍保有一定的戰鬥力。
這一來,鐵手已沒有了後顧之憂。
可是,對旁觀的追命而言,戰局卻前景堪虞:
兩人還在對掌。
左手對左手。
兩人右手都未攻擊,但看來不出則已,一出必有傷亡。
不過,兩人身體上都發生了變化。
鐵手正以恢宏綿長的“一以貫之神功”源源摧了過去。
大将軍本以“将軍令”極陽極剛相格,繼而,已發動了“屏風***”之“起”式,氣門大開,造成強大的氣流,幾乎把旁的沉重事物都吸向戰團來,再一一絞碎扭斷,然後吸收,助長他的無邊大力。
本來在運功對敵之際,愈是高手,愈應屏息閉氣,抱神返一,全力對敵,但淩落石的“屏風四扇門”卻故意反着練,氣門大開,只發不斂,就好比敵軍進軍之際,偏把城門大開迎敵,待敵深入,再關閉城門,截斷敵援,然後才翻身貼面殺個片甲不留,血肉橫飛!
那非要多年苦熬的過人修為,以及膽大包天不可!
這時候,追命忽然發現了兩件事:
兩件令他擔心已極的事:
大将軍這邊,本來如龍巨蛋、光可鑒人、童山濯濯的頭顱,忽然,出現了一件奇事:
毛發!
──他的毛發竟急速成長!
他本來光禿禿的頭頂,遽然長出了許多頭發,未及片刻,已密密麻麻像刺猬一樣,再過片刻,頭發已越來越長,越來越紫,越來越妖異。
鐵手那邊,他的一雙手,也發生了極為詭異變化:
他的左臂在劇烈抖動着,但運勁使力,勁所聚處,顫哆難免,不過詭異的是鐵手的右手。
他的右手不抖。
掌收于肋上腋下,護于胸前。
但指甲在暴長,長得極快、奇速、甚詭。
在月下,突長的指甲竟是慘青色的,苦藍色的,而且看去并不堅硬,顯得綿軟,長到一定長處,竟有點卷,像一條腹部中了一拳的蝮蛇。
四、對付
兩人功力交擊,竟産生了如此詭異、不同的變化!
追命一看,心裏已有了判斷,心下只覺不妙:
鐵手正道的氣功,催入了大将軍體內,淩落石将如此密渾綿長的功力吸為己用,于是竟禿發重生,而且還迅疾蔓長。
這對大将軍而言,卻是大大好事。
他能把鐵手功力迅速抵禦吸收、轉化,變成了正面的力量。
然而,鐵手卻只能把大将軍侵入他體內“屏風”第一扇:“啓”式的力量,轉而變成了無用的指甲,而且随時折裂。
看來,鐵手已盡落下風。
如此說來,鐵手真的有點不妙。
追命心中大急。
這時,他就聽到一句話:
在暴風中狂砂中,大将軍桀桀笑着說:
“你知道嗎?四個捕快裏,我最不想對付的,就是──”
大将軍的話當然是對鐵手說的:
“──你!”
鐵手悶哼一聲,這時候,大将軍的左掌愈來愈金,而鐵手連左掌的手指,也漸漸長出了指甲來。
指甲愈長愈長,愈帶點磷磷的紫藍,映着月色就像漾着海上的波光,在此時此境,可謂詭奇已極。
“不過,現在已沒什麽不好對付了,”大将軍揚起了兩道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眉毛,非常志得意滿的道:
“我只開啓了一扇門,你卻快完了。你不聽我的話,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
大将軍興高采烈是有原由的。
他在初交手之時,發現鐵手為人峰停岳峙,功力深沉厚重,只怕難以對付,而今夜衆敵寰伺,不能有失,終能勉強收拾此人,只怕也大傷元氣,故而決心要先激怒鐵手,讓他激忿中錯失,他再設法一掌擊之潰之……
遂而,他發現鐵手并沒有給激怒,而且,很沉着應戰,內力也的确夠雄長充沛。
“将軍令”大剛大猛,至剛至猛,遇上鐵手的“一以貫之”,如同狂馬渡海,厲豹陷澤一樣,發揮不着,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大将軍只好被逼先行“祭”出“屏風四扇門”的“起”式。
“起”就是“啓”。
沒想到,這氣門一開啓,大将軍憑生修為的罡氣,便能與天、地、魔及敵人互通互轉、相生相持,但卻顯露了鐵手的兩個大大的缺點:
一,鐵手似受過極重的內傷,甚至還中過毒來,迄今未能完全平息。
二,鐵手一定經過連場劇烈的戰鬥,以致元氣未能恢複,甚至,恐怕只有平時的一半而已。
這一來,在最高層次的功力相搏下,加上大将軍所修練的內功又能裏、外、敵、我間互通互用,對鐵手而言,可是大大的吃了暗虧。
大将軍還巧妙的借了鐵手正道氣功之力,長出一頭怪發!
但大将軍卻迫出了鐵手十指怪甲。
大将軍明顯已占了上風。
但他需要一點點的助力。
一點點,可以少,可是卻必須的:
他只要再增加一層的功力,就是從“屏風***”的第一扇門:“啓”(或“起” ),進入第二扇門:“承”(或“陣”),他就可以用內勁把鐵手重重包圍,然後一攻而破。
這一點點的助力,就是:
水。
可是這兒并沒有水。
不過,對大将軍而言,沒有水,血也一樣。
這兒有血。
有人,就有血。
何況,還有死人。
大将軍的“吸力”遽然增強,追命正要不顧一切,要出手相助鐵手,但因腳創,幾乎立樁不住,給卷入漩渦裏去。
這時候,風砂四起,一人已給猛地吸入“屏風四扇門”的掌勁罡氣中去。
這不是活人。
而是死人:
溫吐克!
水啊……水啊……
大将軍幹涸的喉嚨千呼萬喚着無聲,他緩緩伸出了右掌,罡氣勁道陡然加強──
這時候他已無需要去擔心鐵手內力的反撲,因他已完全牽引住對方的攻勢。
──占盡了上風,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他一口咬住了溫吐克的咽喉,一股又腥又鹹的熱血,已沖入他的喉管裏:
──血啊……血啊……
好歡快的血,流入了他的胃壁,大将軍怪眼一翻,終于睜開了眼:
他卻不知道自己那雙突露的大眼,已充滿了千絲萬縷、錯綜複雜、盤根錯枝、糾結纏繞的血絲!
追命一見大将軍的樣子,心中不禁生了畏怖,只見鐵手從雙手顫哆已轉而成雙腳也在抖哆,知道情況不妙,再不出手、只怕鐵手要毀在當前了,一腳向大将軍的臉門及後腦蹴去。
這話确有點吊詭。
人的面孔向前,那麽,背面便是後腦勺子,追命只出一腳,沒理由同時踢向大将軍的顏面和後腦的。
但追命就是能辦到。
他的确只蹴出一腿。
──他的腳已負創不輕,不到生死關頭,盡可能不雙足齊出,因為一旦失足,只怕就自保不及了。
他是用足趾前底攻擊大将軍臉門,而再用足踝反自勾蹴他的後腦。
一正一反,一腳兩踢,一氣呵成,一擊二殺。
他出擊的時候,還大喝了一聲:“看腿!”
──看腿?
腿有什麽可看的?
沒有。
至少男人的腿沒啥看頭。
追命這樣大喊一聲,也許,只不過是一個俠道中人,對於自己以衆擊寡的一點補償、一點慚愧,和一點責任、一點內咎而已!
這也許便是白道與黑道中人的分別。
這時候,吸了大量鮮血的大将軍,功力陡地增強。
他右手陡然出擊,手揮之處,追命忽如陷入“陣”中,金戈鐵馬,殺伐震天,但他的腳,卻失去了目标,渾無着力之處!
大将軍竟一手劃出一個陣勢來,且使飽經江湖的追命,陷于陣中,不能自拔。
鐵手這時,已知等無可等,忍不能忍,右手随着一聲猛喝,右拳平平擊出!
大将軍一笑,露出滿口沾血的利齒,他就用左掌一沉,橫肘抵住了鐵手的“黑虎偷心”!
也就是說,大将軍已功力陡增,到了用一只手,以“屏風”第二扇門的“承”功,抵禦住了鐵手的“以一貫之”及“大氣磅礴”兩大內功。
非但能抵擋,還緊緊吸住了鐵手雙手,吸力更勝于前,仍占了上風;更令追命飄搖莫定,如怒海浮棹,沒了個着落。
同一時間,溫吐克血盡。
溫辣子的屍首已給“吸”了過來。
大将軍血目通赤,獸芒大作,一張口,咬向正給平平“吸”過來的溫辣子的咽喉。
──血啊……血啊……血!
不過,這時候,遽變驟然生!
電光火石,剎瞬之間,兩道紅影,急閃而過:
波波二聲,大将軍兩顆眼珠子,陡地一合,也幾乎在同一剎間爆出了兩柱血球。
血花激濺。
大将軍掩目。
慘嚎。
唬聲驚天。
震地。
慘烈已極。
五、紅辣椒
這時,追命靠鐵手與大将軍二人最近。
他正向大将軍進擊,但淩落石祭起“承”功,令追命頓失所寄。
其實,這電掣星飛剎間,還有一人,跟追命靠得也極近。
這是人。
也不是人。
因為這是個沒有了生命的人。
沒有生命的人就是死人。
這死人就是溫辣子。
大将軍吸了溫吐克的血,神功鬥發,已轉而制住了場面,現在,他又把溫辣子“吸”了過來,要更進一步加強功力,一氣打殺這兒所有的仇敵。
就在溫辣子平空而起,“吸”向大将軍之際,狂風大作,砂塵撲面,追命就在這閃電驚雷的一瞬間,乍見了一件事:
溫辣子忽然翻開了細目。
厚重的眼皮內雙瞳竟精光暴射!
然後有兩件事物,急打大将軍的臉!
這兩件事物,不是追命親眼見着了,只怕殺了他頭也不會置信!
那是溫辣子的兩撇胡子!
──那兩撇胡子,竟然是一種暗器!
胡子破空而出,飛渡幾寸,已轉色,不到半尺,已透紅,到了大将軍面前,已成了兩根紅辣椒一般的事物!
如果這兩根“辣椒”,是從溫辣子手中打出,以大将軍的應變奇速,或許還有一閃一擋一招架的機會